雪寶一如往常在城堡裡遊蕩,香氣竄入胡蘿蔔……正確來說,是他的鼻子。他被水果蛋糕香氣誘惑,小短腿自動導引至廚房外。城堡主管擋在門口,在那邊唉聲嘆氣、愁眉苦臉。
「嗨凱!」
「啊──噓!」
一向穩重的圓臉閃過一瞬訝異,凱指尖抵著唇示意噤聲。他一向注重禮節,不會隨便喚人閉嘴──肯定有什麼嚴重的事情,導致他在此憂慮得來回踱步。
「您好,雪寶先生,抱歉請原諒我。麻煩請小聲一點。」
「好啊,我會小聲點的!可以告訴我,怎麼了嗎~?」
好奇心膨脹,對於沒有建構耳朵部位的小雪人來說,似乎不太明白何謂調控音量,雪寶並沒有因此降低分貝數多少。
凱放棄糾正了,「那麻煩您先別說話,看看這個。」
周遭沒有人安靜得出奇,他開了點縫洩漏門內的聲音。
「安娜你確定要這麼做嗎?……嗚拜託、不要……求你了……」
從來沒看過統御西大陸的女皇陛下如此脆弱──艾莎快哭出來似的,嬌弱得告饒。但安娜不理會她的哀求,只管拍胸脯保證一切都交給她就是了。
「艾莎快認命吧,你拒絕我多少次了?快給我脫,你知道的,我一向沒什麼耐心……如果不脫,就讓我來。」
「喔,不!」
雪寶差點尖叫,凱及時摀住他的嘴巴並帶上門扉。
「……就是這樣。雪寶先生您能明白我的煩惱嗎?」
凱震驚得不是安娜是多麼強硬命令、以下剋上,(其實觸犯下剋上能平安沒被殺頭或是上絞刑台,也足夠令人震驚)。真正促使他憂鬱的是門內對話,額外衍伸另一個道德倫理上的問題,凱認為這會使皇室添上一筆不堪入目的黑歷史,開拓疆土留名青史的偉大皇帝將會有一個汙點。
「是的、是的,我當然明白。」雪寶從震驚回過神,顫抖中隱含著憤怒。
「太過分了,我們應該進去阻止她們。」
「我認為這並非上策──等等,雪寶先生!」凱語氣未盡,雪寶立刻用他的小短腿踹開門,「你們在玩什麼?竟然丟下我太過分了,我也想玩~」
事已至此,凱也破罐摔碎了,抱著殺頭也要死命諫言的決心,閉著眼不去正視那殘酷的現實,雙腳一軟立刻下跪。
「陛下為了皇室名聲,就算您出動皇室禁衛軍將我千刀萬剮、遊街示眾、推上絞刑台,我也必須懇請您快放過那個女孩……她、她才只有五歲!」
「嗯,凱你在說什麼?」
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凱抬頭,背光的人在太陽照射下亮得他睜不開眼。待瞳孔適應高亮,眼前二人並沒有什麼怪異之處──他只是看到安娜握著一隻手套,另一隻正在脫除艾莎那雙手套。
「請問您們是在……?」
「待會要去野餐,凱你忘記了嗎?我們要做餅乾,但是艾、我是說陛下戴著手套不方便,我幫她脫掉。嘿!」
「安娜……」
手套的主人來不及抗議,安娜趁機拉掉剩餘的手套。她扯著艾莎的手觸碰那些砂糖、蛋、奶油、牛奶與麵粉混合的半成品型態。
很新鮮,濕濕黏黏的觸感。感受外界世界已經久違了,艾莎揉捏成型的餅乾麵團,掌心沾了點油光,食指與拇指揉捏就飄散淡淡奶香。
「看就說沒事別擔心!」
「嗯……是啊……」艾莎本來勉強的苦笑逐漸轉為發自內心的微笑。
「我好期待烤出來的樣子~艾莎的手比較低溫──呼呼暴風雪之手,剛好很適合揉餅乾麵團。如果是我弄的話,一定到處油油亮亮的!」
「是嘛?那也一定很好吃。」艾莎手背搓掉安娜鼻頭上的麵粉。
「嘿,你們排擠我,我也想玩!」雪寶揮動樹枝小手不滿地喊。
「好好,我們要給餅乾塑形,雪寶也來幫忙,想吃什麼口味?」
所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巧克力!」默契太過同步了,笑成一團。
艾莎揉弄新的麵團、雪寶幫忙拿可可粉、安娜則負責把麵團分成幾個等份。各司其職、合作無間。
「凱要來幫忙嗎?」
「喔對,所以凱你是來……?」
安娜的叫喚讓艾莎想起晾在一旁的城堡主管,她察覺到凱進門時的怪異──似乎失去以往的穩重,頓時心生疑惑。
「啊沒事,我的陛下。我真是老糊塗了,忘記陛下準備難得的假期,請原諒。」
凱恭敬地畫出美麗的半圓弧,鞠躬退下。「我來請大廚們做其他的料理,野餐在皇家林場吧?……範圍廣大得準備馬匹跟野餐道具,讓您們的活動能增添一些……樂趣?請您們好好享受。」
門關上時,凱安心得噓了一口長氣後,臉蛋上又掛滿了動搖的憂愁──他有些懊惱,懊惱自己的不智與失態。
或許是女皇陛下的巨大轉變,讓一向如履薄冰的城堡主管無所適從又欣喜無比。歷代的城堡主管們都深深掛在心裡一句話──「城堡會如同主人」。
帝國擴張領土以來,城堡一直瀰漫不真實、壓抑又莊重的氛圍,似乎與陛下一向清心寡慾、冷靜自持,彷彿並非凡塵俗事之人的風格格格不入。但凱知道陛下的心靈是經歷過人世間無法想像的巨大悲愴,才能壓抑背負著極度的哀傷、恐懼、焦慮,才能將穩重自制、冷酷無情反映到城堡之中。
現在不同了。自從安娜──那位充滿好奇心、熱情活潑又親切天真的女孩出現在陛下的生活後,一切都產生劇烈化學變化。這些變化大部分為陛下帶來的幾乎是正向轉變,例如變得會笑了、會生氣了、會悲傷了、會訝異了,安娜照亮了陛下所有本來屬於人的七情六慾,逐漸在陛下猶如永恆暴雪籠罩般嚴酷、毫無感情的臉上綻放。
她們的親密無間,反而在一瞬間,凱不禁懷疑女皇陛下,是否是……
凱為他的輕率假設道歉,「喔女神大人請恕我失禮,陛下請原諒我。」
陛下……陛下是否是蘿、莉、控?
「當然不是。很抱歉,陛下。」
凱朝著隔絕在門內的君王鞠躬,再次道歉。
其實一切都多慮了,不該懷疑女皇陛下的本質,凱知道她為人的正直。
絕對不是蘿莉控……嗎?大概、或許、應該、可能,不是蘿莉控吧。
凱轉念一想,這好像並非他需要煩惱之事,懷疑自己怎麼會變得如此好奇。
難道這也是安娜小姐的影響?他想一會,還是放棄與自身職位無關的無端妄想,輕快地溜去準備出行事宜。
送入烤箱的餅乾顏色逐漸加深,「哇嗚~」安娜與雪寶盯著火炎烘烤的光芒幾近入神。
「離火遠一點……不!」
艾莎本只是溫柔的守望兩隻小人,但看到雪寶逐漸融化的側臉,她摀嘴制止驚叫,連忙揮動手指,讓雪寶保持低溫別被火焰的光芒吞噬了。幸好安娜被吸引了注意力,沒發現艾莎動手腳。
讓這兩人待在廚房不是什麼好主意,艾莎移動到離火源遠一點的距離。
「安、安娜!想請你幫個忙。」
「嗯什麼事,當然好啊使命必達!」安娜蹦躂到艾莎身邊。
「你可以去馬廄看準備好了嗎?雪寶也一起去吧!」
戴手套養成長久以來的習慣,艾莎不安地拉扯手指試圖編織個什麼理由來支開安娜,因緊張挺起的胸膛能聽見劇烈鼓動的心跳。
「食物我會帶去馬廄會合,拜託了、準備馬匹很重要。」
「好啊。待會見!」聽到艾莎交託重要任務,安娜躍躍欲試,一溜煙便跟雪寶雙雙跑不見。
艾莎等安娜離開視線範圍放下揮別的手,找張椅子支撐她的腿軟。
跟雪寶在一起有對照組,艾莎才發現一個問題──她不能讓安娜發現那件事,安娜並不是什麼小雪人。
艾莎太過獨立、自主、優秀,很少會讓安娜幫忙做些什麼。所以當安娜被交待任務,她感覺自己被信任、被託付使命──她得做好讓艾莎高興。
太過驕傲了,安娜意氣風發地唱起歌,拉著雪寶除了跟每個路上遇到的僕從打招呼外,還跟畫像、雕像、鎧甲們打招呼,從樓梯溜下去,絲毫不畏懼潔達的責罵,又從擦窗戶的纜車一舉降下,就連無法控制力道而不平衡、摔進雪堆也毫不在意。但她的愉快心情,只到接近馬廄時見到的怪異景象為止。
「噗嘶兄弟……我知道的,你沒有在睡覺對不對?嘿拜託你了,跟我說說話吧,告訴我帕比爺爺、波達還有其他人去哪兒了?」
雪地中佇立一頭高大的馴鹿擋住馬廄入口,聲音自然不是從鹿身上發出的,而是鹿身邊趴著金髮男子在對圓滾滾的石頭自言自語。
雪寶湊到安娜耳語,「喔安娜,我覺得……我當掩護吸引那個怪人,你趁機牽馬。」
「喂你說誰是怪人,你這隻會講話的雪人才怪吧?」馴鹿生氣地說,湊近雪寶咬他的胡蘿蔔。
雪寶連忙閃開,懊惱地說:「被發現了。安娜我們該怎麼辦?」
「不是馴鹿在說話。」
安娜指著正假裝馴鹿說話,對雪寶不滿的金髮男子。
「是他說的。沒事,我來吧。」
安娜有使命在身不想多節外生枝,她抬頭挺胸護在雪寶前面清了清喉嚨,「你好先生,我們奉艾……當然,我是說陛下的命令,要視察馬匹準備好了沒,可以麻煩你讓出一條路嗎?」
「喔,難道就是你喔?女皇陛下製作的雪人。」
金髮男子抱著胸、眼神閃過好奇的光芒死盯著安娜上看下看,然後扳著安娜的肩膀轉身,又把人轉回來左看右看。
「哇~我快哭了,陛下真厲害……怎麼會把冰做得這麼像人類。」
正當他伸手要碰安娜臉頰時,一隻樹枝拍掉他的手──雪寶護在安娜身前,結果金髮男子只能捏雪寶的雪臉。
「嘿別亂碰安娜,就算對方是小雪人也要紳士點,你懂嗎?紳士!」雪寶說。
馴鹿撞了一下男子的背,鼻子哼出一口氣、低頭跟安娜道歉。
「嘿你真可愛。」安娜主動湊到馴鹿的頸側,揉了揉他粗糙的毛髮。
「哇……呃,我很抱歉。」被責備後,金髮男子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尷尬地笑了笑、摸摸頭道歉。
「你看連動物都知道這個道理。你好,我是雪寶,我喜歡溫暖的擁抱。」
雪寶自我介紹完畢,馴鹿將脖頸湊上雪寶,讓他能抱緊處理……雖然在其他人眼中應該是馴鹿想吃那株胡蘿蔔鼻子。
「嘿你也喜歡我嗎,我也喜歡你兄弟!」
就這樣兩人──正確來說是馴鹿與雪人成為好友,突然開始在雪地愉快地追逐玩耍。
「欸欸,斯文不是單純的動物好嗎?他是我的兄弟。」金髮男子還未糾正雪寶,他們便擅自跑遠了。
金髮男子轉頭見到安娜,只剩兩人留在這,想到方才的事情,他有些尷尬扭扭捏捏地撓了撓頭。
「剛剛真抱歉,對不起,我只是……很喜歡冰塊。」
似乎不太會禮節,男子生硬的行禮讓安娜想到自己剛學禮儀課時的僵硬,忍不住發笑。
「我是克里斯托夫、北方來的採冰礦工,冬天在城堡兼職馬廄管理員。」
「沒關係,我原諒你克莉絲、克里斯多呃……克里斯多夫羅賓?你剛剛在做什麼,如果沒看錯是不是在跟石頭說話?」安娜指向腳邊露出雪面的石頭。
「克里斯托夫,拜託你怎麼記得那麼長的,卻把我的名字忘記!」克里斯托夫無奈地扶額,「我不是瘋了在跟石頭說話好嘛,他們是我的朋友。」
「呃克莉絲……克里斯蒂娜?哇嗚,你跟石頭做朋友?拜託,別那麼孤僻嘛,你可以隨時進來城堡玩耍啊,帶著……斯文,就是你的鹿一起來玩……我跟雪寶可以當你的朋友。」
安娜感到悲傷,這大男孩竟然只能跟石頭做朋友。
「就說是克里斯托夫……算了,我跟小雪人認真幹嘛?真是謝謝你當我的朋友啊。」克里斯托夫放棄讓安娜念他名字的正確方式,只能垂頭喪氣進馬廄牽馬,「……石精靈。」
本來不想說得太清楚的,但他臨走前還是自暴自棄丟下一個詞,激起安娜強烈的好奇心,她跟進草味與騷味混雜交織的馬廄。
「……石精靈?世界上有精靈喔,那不是神話故事嘛,快告訴我助手!」
「誰是助手啊……?女皇陛下都有魔法了,石精靈怎麼不可能?況且我就是被石精靈養大的。」克里斯托夫拇指比著胸口得意地說。
「哇好酷,是喔?石精靈在哪裡、在哪裡,告訴我拜託!」
「哼哼,想知道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喔。」克里斯托夫的意氣風發並沒有持續多久,他將語調壓得極為低沉,「皇家林場,有一部分是石精靈的棲息地。只是……」
「只是?」
「安娜,你在哪?」馬廄外傳來艾莎的叫喚。
「沒事,來皇帝陛下的馬匹~」克里斯托夫神色閃過一絲悲傷後,將馬匹推給安娜急忙告退。
「不趕快給陛下是瀆職,這拜託你了,我還有工作呢。」
「謝謝你,助手……嘿歐芙拉,今天艾莎要帶我兜風喔,拜託你了。」
安娜對克里斯托夫的異狀在見到馬匹後便拋諸腦後,她抱緊並摸撫那梳理整齊的毛髮,馬匹也親暱地湊著安娜,乖巧地讓她與艾莎會合。
「安娜,你會牽馬嗎?這麼厲害。」
「是啊,馬術課的老師有教過我,而且歐芙拉溫柔又優雅,跟她的主人一樣!」
嗚,小孩子真可怕,艾莎想。她一向對讚美毫無抵抗力,唰地臉紅、默默接過韁繩撫摸歐芙拉。
「艾莎你怎麼了?歐芙拉的毛髮都要被搓爛了。」安娜並不明白艾莎突然是怎麼了,她疑惑地歪了歪頭。
「你竟然沒感覺嗎?」
不自覺是最可怕的,艾莎開始擔心安娜的未來。
「嗯有什麼感覺……對了,艾莎我們可以出發了嘛?啊還要帶上雪寶,他跟馴鹿跑去玩耍了。」
「嗯……當然,隨時都可以。」
艾莎搖搖頭甩開方才的事情,她彎腰牽過安娜的手。
「那麼,請。」
艾莎換上方便騎馬的褲裝,優雅又大方的氣質中添加了一股英姿煥發,
她將安娜送上馬背溫柔浪漫的舉止就像童話故事中經常出現的王子──「請,我的公主。」只差沒有說這句話了,不過比起故事中的王子,艾莎更令人怦然心動。
反倒讓安娜害羞得臉頰發燙,不知所措地左顧右盼,「對了,餅乾跟三明治呢……?」嘴裡不著邊際的轉移話題。
「凱先送過去了。」
「是喔……嗯。」
結束話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幸虧艾莎把注意力都放在騎馬,沒意識到安娜的羞澀。
「來坐好喔。駕!」
艾莎巡禮般繞著馬廄欄杆漫步。這時,安娜變高的視野中映入了另一匹馬。
「嘿哈斯基。」她打招呼轉移亂撞的思緒。
那也是艾莎的愛馬──芙歐拉的伴侶哈斯基,兩人……更正,兩馬已經結婚育有小馬,幾個月大。
艾莎帶安娜走到哈斯基身邊,馬兒伸出柵欄,對安娜親近地蹭兩下,她也順勢摸回去。
安娜特別喜歡哈斯基,第一次見面就有這種感覺了。他們之間總有一種莫名的親暱感──宛如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礙於年紀跟身材還太小,她不能騎哈斯基到處玩耍──她總夢想可以跟艾莎一起並肩騎乘馬兒天涯海角到處闖闖。
兩匹是馬廄內腳程最快的駿馬,艾莎平常騎芙歐拉的時候居多,安娜可以騎哈斯基,說不定還能比賽──誰馬騎得快。思及此,她忍不住笑出聲。
……說起來,艾莎為什麼需要兩匹馬?一個人又不能腳跨兩匹馬。安娜思緒再度東飄西移,她常常迸出奇怪的想法,如上升煙花般一瞬即逝。
如現在這般,結束巡禮般的漫步,艾莎一讓馬兒起跑,安娜就被移轉思考。
「哇嗚~再快點、再快點!」
「抓好囉。」
隨著艾莎加快速度,兩側的風景迅速甩到後頭。安娜太興奮了,忍不住張開雙臂迎接拂過臉頰的風,那些風也捲走她的奇思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