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冬天一起到来的还有信使。
温度骤降,今年头一次下雪那天,短发信使敲开德克萨斯的公寓门:“德克萨斯小姐?快递请签收。”
“我没买过东西。”德克萨斯用视线搜一遍身,对方携带了远程类武器,好像还不少。室外雨雪交加,快递员的发梢湿了。
“要看一下快递单吗?”能天使挠头:“说不定是朋友送的礼物。”
德克萨斯想说她没有朋友,瞥到寄件人姓名,单手把笔接过来签了字。
“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能天使指指德克萨斯摁在剑柄上的左手,再指指胸前的名卡:“企鹅物流,使命必达。”说完,脸朝下倒在门口。德克萨斯愣了一会儿,探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弯下腰用右手搜身,然后松开剑,连人带货拖进家门。
能天使冲着陌生冰冷的地面合上眼,她还能看见莫斯提马早晨从床上坐起来的样子,头发散在翅膀上,翅膀连着光滑的脊背。莫斯提马开始穿衣服。那天她没有回来。
莫斯提马离开以后,能天使的派对持续了七天七夜,白天和夜里来的不是同一批人,她不能认全他们的脸,依旧每天迎来送往。食物无限量供应,音乐震耳欲聋,满地烟头,啤酒在桶里,摁下开关像喷泉一样涌出来。第三天邻居敲门来投诉,第五天DJ实在受不了,翘班走了,她就自己上去摆弄那一堆合成器。每一天,能天使都坚持到后半夜,熟睡在派对的余烬里,早晨在墙角抱着脚踝醒来,额头被膝盖磕出红印,耳鸣几乎要击穿头颅。
她运气很坏,失去搭档返工的头一天就晕倒在客户面前。
外面好冷,我能不能蹭蹭暖气再走?床很软,床的主人正在下达逐客令,八把铳在桌上一字排开。解除武装的天使坐在床上,旧伤口隐隐作痛。鲁珀抿起嘴。能天使补充:“高危订单实在少见,为了送这一单我可是崩开了伤口。”
其实不是。伤口裂开是因为昨晚开派对到凌晨四点,她在自己的派对上喝大,后半夜大家散去,老板配给她的公寓杯盘狼藉。在入睡前能天使想起暖气费忘了交,房间越睡越冷,第二天起床来上班,她昏昏沉沉,把车开成S型。偏偏押送的还是重要货物,她边开车边开枪,视线里的准星都模糊了。这只鲁珀的房间很暖和,被投诉也没关系,能天使想稍微多翘一会儿班,等身体回温。
房间的主人没有说话,她走到箱子前面去拆快递。拆完快递,能天使等来了回答:“寄件人信息。”
......
“你可以留下来休息,给我寄件人信息。”
“谢谢你把床借我。”能天使勉力支起身体,赤脚踩着地板往门口走。她很疲倦,但不至于为一点暖气卖了客户隐私,保护寄件人信息是行业基本准则,她还想要这个饭碗:“叫我能天使。下次寄件给你打八折。再见。”
下一秒,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在脖子上。能天使认出包裹内容,是一把矿石剑。
“我不是在商量。”房间的主人恰到好处控制着力道,不至于割断她的喉咙,也不至于让她挣脱:“能天使对吧,我要寄件人信息。”
她离开拉普兰德的时候,对方硬要扣下她一把剑。白狼明知道矿石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是坚持了很久。她说,反正你也不会再拔出第二把剑,与其让它那么寂寞,不如留给我,最后用来吻我的脖子。拉普兰德有矿石病,拉普兰德也很疯,不知道是前者还是后者多一些。德克萨斯最后留下她的一把剑,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一眼。
现在那把剑被送来,意味着什么?拉普兰德死了吗?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几分钟前还打算躺在自己床上。德克萨斯脑海里浮现出在叙拉古习得的几十种审讯手段,她刚结束通宵工作,带血的外套还扔在浴室里,正准备补觉,这种时候麻烦找上门,她心情很坏。
“冷静点。”能天使举起双手示弱,开始用余光去瞄离她最近的铳:“寄件人信息在车里。”
“走。”
“至少让我穿上鞋吧?”
鲁珀的每一步都跟得很紧。能天使在玄关弯腰找鞋,尽可能把身体折叠起来,起身的时候猛然弹开,用额头去撞鲁珀的下巴,冲向桌面,伸长手臂够她的铳。德克萨斯没想到狙击手会选择近战,这无异于自杀。她没完全闪开,下巴挨了一下,但来得及抬手在对方战斗服上划出一道口子,利用种族天赋追上去,再把剑身架上萨科塔的脖子,皮肤划破了,一些血液坠落在能天使脚边:“鞋不用穿了。”
冬雨绵绵。能天使赤脚踩在积雪的地面上,打了个寒战,她想起家里的暖气费一直是莫斯提马在交。不知道第几天通宵派对之后,能天使拎着新的一件啤酒回家,屋里就像战场,窗户忘了关,饮料空瓶吹得东倒西歪,下了场雨,雨飘进来把对方留下的信都打湿了。能天使没有去救。在离自己最近的屋子角落,让身体沿着墙壁滑下来。冬天真冷啊,她想,今天睡地板吗?还是不睡了?床上还留着那个人的气味和形状。她环着膝盖,眼皮越来越沉,醒来就去酒吧参加派对吧,她想。但坐在吧台前面,她不再感到快乐。能天使闭上眼听震天响的电子乐,每一个鼓点落在耳边都像惊雷,跳舞的人把地板上的尘土都踢起来了。她喝得很慢,要了几轮酒在那儿赖着,不想回家,不想再睡在派对的残骸上。
她被挟持着走了一会儿,停在离车十几米的地方。
“让你的搭档把东西送出来。”
能天使感到剑身都被自己的体温烫暖了:“我没有搭档。”
“不可能。快点。”没有快递员会单人押送高危物品,除非是在找死。德克萨斯皱眉,她不傻,况且熬夜熬红了眼,烟瘾犯了还没来得及抽上一支,耐心正肉眼可见地被消耗掉,随时可能失手把对方宰了。
能天使苦笑:“我没有骗你。如你所见,我是萨科塔人。要我对主起誓吗?”
她们在车里打开寄件人信息,德克萨斯拨通联系电话,听筒那边传来标志性大笑,她立马挂断了。
“抱歉。”德克萨斯抿嘴,把剑收回剑鞘。快递员没有说谎。德克萨斯打算开车去几个街区外的医院。伤口感染后果很严重,可能已经晚了,头顶光环的萨科塔浑身冰冷,好像还发着烧。德克萨斯发动车子。
能天使在座椅下用左脚踩着右脚,还是觉得冷:“不去医院。”
......
“你们公司的快递员都喜欢找死?”
不去医院。快递员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僵持了一会儿。德克萨斯叹气,熄灭引擎:“你要穿我的鞋,还是被我扛上去?”
能天使回到那张床上,手里捧着热咖啡,面色愁苦。
“糖?”德克萨斯挑眉,得到肯定回答,把糖包扔向快递员:“紧急处理有点勉强,你需要去医院。”她的意思是喝完这杯咖啡就走。
“死了算我的,我有工作保险。”快递员把杯子里的糖搅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没有守护天使。”
德克萨斯不清楚她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守护天使,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安慰他,支持他。可是,这是一个苦差事呀,渐渐天使变少了,人们能分到的天使也就越来越少,也有原本拥有但后来失去的状况。”能天使喝了一口咖啡:“你似乎没有守护天使。”
安慰和支持。德克萨斯继续在厨房里翻来覆去地掏糖,她不得不承认脑海里浮现出了某个人的名字,但却和那些品质相去甚远。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告诉我吧,你怎么失去她的?”
“为什么?”
“知道原委的话,我或许可以帮你找回来。”
“不需要。”
咖啡都喝冷了,能天使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谈话很难进行。这个房间处处透露出独身的信息,标准的单身公寓,床很窄,杯碟之类的东西只有单个。
能天使想起寄件人也是一只鲁珀,白色的毛发,脸上有疤,长相不赖。她上门取件,往对方公寓里瞥一眼,同样的单身公寓,餐桌上有不少残羹冷炙,她当时还感慨鲁珀的食量真是惊人。直到莫斯提马离开,她照常做饭,却很难独自吃下两人份的饭菜。她突然明白了:“啊,你是离开的那一个。”
德克萨斯缄口不言。
能天使第二次叩开公寓门,德克萨斯叼着烟,手还是摁在剑柄上。
“什么事?”凛冽的冬风灌进屋子里。
“快递。”
看起来拉普兰德对上次那通电话很受用,开始时不时地寄东西来,并让德克萨斯在拆开包装前猜不到内容。有时候只是一只毛绒兔子,有时候是更私密的东西,有时候能让她惹祸上身。这个游戏让接收快递成了日常。后来快递员敲门,德克萨斯习惯性地去接签字笔,扑了个空。
"下班路过,看见你房间亮着灯,上来打个招呼。还有,我老板想雇你,要不要来企鹅物流上班?”
德克萨斯远比看上去要好说话。能天使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蹭上了暖气,还获得了一杯加糖的热咖啡:“你看,我需要一个搭档。”她摊开手:“你或许也需要?而且你没有守护天使,这会给你带来麻烦,某种意义上。”
“没有必要。”
“这是一份好工作。好过你从前的那份。”
鲁珀在考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很快,烟头在烟灰缸里堆成一座闪闪发亮的火山。能天使记得在哪里读到过,成年人会通过嘴唇来满足性本能,如果不能亲吻,抽烟就变得不可或缺。常常迷恋吮吸手指的孩子在长大后往往沉溺于各种唇部刺激,比如接吻;伴有此类行为的人群有极大几率会喜欢喝酒和抽烟。她对这个种族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它们都很夸张。她想象德克萨斯和那只白色鲁珀扭打,撕咬,气喘吁吁骑在对方身上。
一开始,德克萨斯没有答应。后来快递员隔三差五上门“打个招呼”,或者“家里的暖气管被冻住了”、“离月底还早但是摸摸口袋交不起暖气费了”,每次她都默许对方蹭暖气、讨咖啡。
在漫长的地下工作时期,德克萨斯都没有杀过萨科塔,她甚至很少见到这个种族。她偶尔好奇,濒死的时候,天使也会哭,也会求饶吗?如果是,他们的眼泪会像清晨的露水吗?还是和普通人一样?
不久之后,她就在床上找到了答案。
事后被问起,德克萨斯发誓是快递员主动的。半夜三点一刻,能天使上楼来“打招呼”,喝得东倒西歪,挥舞着手里的铳,在公寓门口跳舞。铳已经上了膛,弹夹是满的。德克萨斯并不想和当晚的派对女王一起被抓进龙门近卫局,所以才让她进来。
“我只是帮她解除武装。”当事人说。众所周知,能天使有八把铳,藏在衣服的各个夹层,德克萨斯不得不把她剥干净:“我确认把她放进被子里了。”
暖气太足,后半夜能天使挣开被子,赤条条跑来跑去找水喝。她看见鲁珀躺在沙发上,左脚从被子里伸出来,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脚踝。能天使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吻她。
德克萨斯醒了:“你自找的。”
能天使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被摁在那张很舒服的床上,亲身验证了那些关于鲁珀的传言。
第二天又降温了,能天使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脊背发痒,没想到过了青春期,她的翅膀可以再长。德克萨斯抽了好多烟,坐起身来,头发散在赤裸的肩膀上。她开始穿衣服。能天使从这个动作里读出离别的信号。
“要走了吗?”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能天使想她或许做错了,用一个错误修补另一个错误,从一个陷阱出来,马上进入新的陷阱。
“去哪里?”
“上班。”
“那我也该走了。”她勉力要从被窝里钻出来。
德克萨斯把她摁回去,然后拉上衣服拉链:“我可以帮你请假。”
能天使躺在不属于自己的床单上,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嗅了嗅里面的气味。
入冬已经有一阵了。能天使对新入职的同事很上心,又推荐她做小队长,又四处嚷嚷着要罩她。只是好像更缺钱,不仅去楼下的快餐店兼了一份工,而且月初就四处蹭饭。被盯上的时候,可颂捂着钱包问她你刚开的工资去了哪里?是不是开了什么秘密派对?还是养了新的女朋友?
那天晚上下雪,德克萨斯打开门,能天使拎着快递站在那儿。
“加班怎么不告诉我?”
“你的快递。”
“我没有买东西。”
“工作服。”
“我有工作服。”
“冬天的工作服。”
德克萨斯打开盒子:“你也有吗?”
“或许下个月吧。”能天使拎起外套把它挂在德克萨斯身上,满意地点头:“很合身。”
德克萨斯把她让进屋里。
马上就是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然后新的一年。整个冬天就会这样过去了。预支一些的话,工资应该还很够,她们可以有一些温和的派对,无限量供应苹果派和pocky ,或许买一颗可以亲手打扮的圣诞树,一个迪斯科球,一些新的音乐……能天使漫无目的地想着,被德克萨斯的外套包在怀里。德克萨斯很快就买了回礼给她,但她还是觉得这一件更暖和。她感到深色的发丝蹭得她脸很痒,德克萨斯的尾巴以令人安心的节奏晃动着。
她想现在街上已经灯火辉煌了,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感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