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第一次见到凛冬,对方看上去像刚杀了人,裸露的脖子和脸颊爬满伤口。
父亲轻轻拍真理的肩膀,真理,这是新来的藏书管理员,以后你们一起。
她扫了一眼页码,把手里的书合上,朝那个眼神很凶的女孩伸手,我是真理。对方抬起右手握上来,手掌里的厚茧刚被真理摸到,马上就抽回去了。
凛冬。她哑着嗓子,冲男人说:“我是保护书还是保护她啊?”
真理皱眉,要去拿医药箱,凛冬回绝了。她说我只是来上班的。
父亲离开之后,她带凛冬参观藏书馆,一圈下来,对方看上去有一点不情愿。
“您不满意?”
“满意。”出狱之后,她什么都满意。
凛冬不喜欢这份工作。刚拿到第一个月薪水,她就摸进下城酒馆喝廉价伏特加。工友们下班,推门进来。这一轮我请,她冲他们举起酒杯。他们问候她,不相信能这么快放出来。她反过去问这一个月里有多少人被抓。
她当然不能说是本地机关的书记把她捞出来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乌萨斯的那帮精英,说的比唱的好听,她从没听说无人问津的图书馆需要什么保护,说来说去绕不过书记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儿,派给她这份工作,就差把看门狗三个字给她写在脸上。
“今天有什么新鲜的?”
“又流出了新的抄本。”隔壁座起开一瓶啤酒,压低了声音,“关于历史。”
当然,总是关于历史,他们最想遮掩的部分。
“怎么搞到的?”
“还是老样子。”吧台里的老板搭上话来:“最近风声紧,这路子也要断了吧。”
凛冬接过来,道谢,把抄本揣进外套的内袋。
那段时间乌萨斯进入事实上的冬天,藏书馆开始供暖。
“您不热吗?”真理从惊险的推理里抬起头。
她看书的时候,另一位管理员喜欢穿着毛绒绒的厚外套在书架之间晃荡,偶尔把书抽出来翻几页,又放回去,斧头停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很有存在感。
“不热。”凛冬的外套挂在胳膊上,露出肩膀里发黄的衬衣:“我说,序列号乱糟糟的,没整理过吗?”也对,书记的女儿,当然只用成天坐在温暖的图书室里看推理小说。
真理把镜片摘下来,擦了一会儿,又戴回去:“找到了吗?您想要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
“书,掉了。”
凛冬伸手一摸,口袋空空。抄本掉在地上,牛皮纸封面一片空白,一片空白是什么也没写,也什么都写了。她挠挠头把它捡回来。
“告诉我,您是为什么被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只是确保我们可以相互信任。”
凛冬打死也不会说她小时候的生日愿望是看到北极熊。
凛冬十四岁生日,她爸爸难得清醒,带她去更北的森林里看熊。他为自己难得的慈爱感动,边走边把怀里的酒瓶掏出来喝,在森林里走一阵,就喝醉了。他抽出皮带在雪地上乱挥,空气被抽打得刷刷作响。凛冬在那天学会闪躲,她记得皮带中央有个金属扣,差几公分就要击中她的额头。那天她没有看成北极熊。
后来凛冬中途辍学,整天喝伏特加,斗殴,砸人的脑袋,在实战中练就了一身漂亮的闪避(观战的人们会为她欢呼,闪得好,冬将军),并且,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狗屁北极熊。
“我爸是个酒鬼。他把我妈打得很厉害,不给她活路。”凛冬说到这里就停住。她成年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消失。没关系,在乌萨斯帝国,每天都有太多人消失。
“我明白了。”真理站起来,往藏书馆最深处走几步,回头等凛冬跟上去。她们停在保管室门口,真理说:“以防万一,我要问,您是审查员吗?”
凛冬被她逗笑了。
“那么。”真理用钥匙拧开房间门,推开它的方式好像发出一个邀请:“我相信您一定能找到。”
凛冬读过的抄本有大半都是从这个房间出来的。它们从哥伦比亚、维多利亚和莱塔尼亚流入,几经辗转来到这个房间,来到管理员的桌面上。
当时真理十九岁,已经是父亲的助手,她写简短的社会评论和一些信件,反驳论敌,在地下世界有一个叫得响当当的笔名。凛冬问她,被禁掉的书目可以从这里排到德卡斯特莱港口,一本一本要救到什么时候?真理说,不知道。只是她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每一本都弥足珍贵。
真理借书给她,书里夹着电影票,唱片店地址,还有地下演出信息表。
你调查我?你为什么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凛冬隔着书架无声地和她交流。
我不知道,冬将军。她说,但你很好懂。真理开始送她走私(或是没收)过来的耳机和杂志。她们一起听敌台,看侦探小说。她们甚至一起去上学。
冬天越来越深的时候,风向也渐渐不对。那天晚上,真理在藏书馆见到凛冬,她看上去像刚杀了人。
“怎么伤得这么重?”真理把笔盖上,去找医药箱。
“没关系。他们比我伤得更重。”
“谁是他们?”
“穿黑皮夹克的人。他们来问了一些事。”凛冬耸耸肩:“他们是自找的。”
他们的确是自找,一进酒馆就清场,清完围着她絮絮叨叨。关于真理的父亲,关于真理。承诺了许多好处,最后掏出一张要她签字的纸。凛冬倚着墙,冷静地抱胳膊听,听完冷静地抄起斧头,把他们的脑袋砸开花。
同一晚,她们照旧在藏书馆,真理坐着写个没完,凛冬靠在椅子上翻一本书。
冬将军。真理从纸张里抬起眼睛看她,你想吻我吗?
所以她们在巨大的地球仪前面(大概卡西米尔的位置),在马克思、恩格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多甫拉托夫挂画的注视下交换了第一个长长的吻。
后来,事情急转直下,整合运动攻打切尔诺伯格,真理父亲被捕入狱、流放,家里抄出禁书无数,藏书馆被付之一炬。
这些都发生得很快,父亲入狱之后,母亲几乎是立刻被开除工作,真理很清楚,即使她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也没有升入大学的任何希望。
父亲最后一次被流放,她也没有机会去送。当时是最冷的季节,寒冬把乌萨斯大地都冻住了,把革命也冻住了。真理说,乌萨斯对我来说什么也没有了,如果你愿意跟我走,冬将军......
凛冬嫌她太啰嗦,把收拾好的一只手提箱摆在她面前。
夜里她们顺着信使指的方向一路往西,平日被严格把守的边境现在空空荡荡。
过了这堵墙,真理说,我们就不能再回来。
凛冬点头,等真理的手切实地落到她手心里。然后她们穿过那堵墙,身后是被燃烧瓶点亮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