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里冉？

鄢华盯着报名表里的这名字，头痛了好一会儿——不过重点不在这里，她在意的是这张学生会办公室干部报名表，实在填得不认真到离谱。

姓名性别手机号之外，八个框框有七个填了“无”。

“到底想不想进学生会啊？捣乱的吧。”

鄢华拨弄自己的卷发，露出一张皱着眉头撇着嘴的脸来，虽然这脸色实在不好看，梅子色的唇续续吐着不满的低语，但她妆容施得完整精致，漂亮模样还是看得副主任汪黎一阵眼直。

汪黎推推眼镜，不自觉抚自己油光闪亮的大背头，挺直了腰杆：“下一位，白……白里冉？”

一个人影都不见，只几个排队等待的小学妹向里面探头探脑，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道：“那个……刚刚有个女孩好像说，等得太久，她要去洗澡了……”

“哈？”鄢华不可置信地眨眼睛，假睫毛都快被她扇落下来。

与此同时，百里冉置身于烟雾朦胧处，感受着滚热蒸汽笼盖在她每一寸皮肤上，她举目四望，近视眼只看到一片肉色迷蒙。纵使是遇事不紧不慢的她也被这十分壮观的景象惊到。百里冉不禁哈出口气，以缓缓的语调自言道：“这就是……北方的澡堂吗……”

这么多人看过学姐的裸体，而自己却只见过包在高中灰蒙蒙校服里的她。

嫉妒，嗯。

背上落了水，烫掉她一层皮般疼，“嘶。”百里冉面无表情地默默呼痛，她静静呆在龙头下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条斯理地往头发上涂香波，揉出白白细细的泡沫。

学姐去年高考失利，从省联考前30名的位置掉到2000余名，学校的喜报榜上，百里冉在第二列看见录取她的学校，是所普通的重点大学，在风大沙狂的北方城市。

百里这样在意学姐，还是多亏了总是与她同身为年级第一名，被别的同学拿出来比来比去没个完。

于是，作为“优等生学姐”，在走廊见到百里冉这个“优等生学妹”，鄢华口中的欢语会瞬间噤默，笑意盈盈的一张脸也会立刻化作与她一般的面瘫神色——不过百里冉是真的面瘫罢了。百里想，学姐是心高气傲，听到别人常将自己与她作比较，自然不舒服。

学姐那么犟，却没有复读啊。

百里冉面对着那板喜报，波澜不起的心中第一次荡漾了些酸苦的味道，回过神来时，她咬着自己的大拇指呼出一口气。

百里升上高三，誓师大会的时候，固定节目是毕业生的高考经验分享，她记得鄢华也来了，只不过没有发言，是站在台下，自己的不远处。鄢华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这边。直到百里上台作为高考生优秀代表发言，鄢华都一直凝视着她。

“……唔，”将激昂的语句念似摇篮曲，机器人般读完了校长批阅过的稿子。百里冉站在高台上垂着眼皮回视鄢华，定定看她。在话筒嘈乱的噪声中响起了属于她自己的音调，软而沉，似是令人陷入了高空云朵中，“……高考不是人生的终点。如果我考砸了，请大家到时候不要笑话我，谢谢。”

她乖巧地鞠躬，宽大的校服卷起柔和褶皱，台下爆发出爽朗笑声，有人鼓掌。

鄢华躲闪了目光。

一语成谶，百里冉竟真的重蹈鄢华的覆辙，高考时“跌落神坛”，掉到省2000余名，一切都像是复制了鄢华的老路——她第一志愿报考了鄢华的大学，同一个专业，并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高出这专业分数线两分而已，仿佛一切都是恰巧。

没人从百里冉的面瘫脸上看出一丝懊悔，她安安静静地填志愿、拿通知书，收拾行李，去大学报到，消失在众人眼中。

洗澡洗太久了。

百里冉从小身体柔弱，多折腾两下就会贫血头晕，说起来正因如此，她中考的体育加试申请了免试，才没拿上全市状元。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就像自己高考“考砸”一样。

百里冉换上睡衣窝回自己的小床，拉上帘子。沐浴后的清香味道氤氲在这一方小空间，她在黑暗里张开五指静静看着自己的手——重要的不是以前，是现在和以后。

不多一会儿，外面有阵喧哗，是女孩们的谈笑声透门而入，忽而放大了炸在她耳边：有人推开了门。

“百里！舍长！你是A省的吧，你的老乡学姐们来看你！”刚认识没几天的室友叫她，指头拨开她的遮光帘，“呀，睡啦？”

“睡了？那我们明天再来？”

百里冉听到熟悉的声音，她从床上坐起，因头晕而有些挣扎。

“我没睡，就是贫血头晕。”她说，用手指顺顺头发，带进指间一些水气香气。又有条不紊地边穿鞋，边从门口几个妆容精致的女孩中一眼识出那张一年未见的脸，淡淡道，“……鄢华学姐，我也来了。”

我也来了。

鄢华的脸“倏”地红了半边，不知怎么的，玲珑善辩的她面对这样直白的语句竟难以对付。鄢华拨弄自己的卷发，在一众不解的目光中欲言又止，最终睁大眼睛连珠炮般道：“果然是……给办公室投简历的是不是你啊？你的名字写错了，表也不好好填，面试还跑路了？”

话这么多，才是学姐嘛。百里心里偷偷笑了下，但脸上还是一丝弧度都无。

“……只是想吸引学姐的注意，并不想进办公室部门。”百里捏出自己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看清那一张泛着桃色的脸，“学姐没忘了我就好。”

闻言，场面上的人都默了瞬。

“以前就认识啊……鄢华，我们去隔壁，你和学妹多聊聊？”老乡们推推鄢华，有人以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似乎怀疑她俩有什么不得了的奸情。

有人把原地发愣的那女孩、百里的室友，拉了出去。

百里冉的睡衣短裤缀着云朵和冰淇淋图案，蓝蓝粉粉的很是少女，她仿佛没穿内衣，胸前弧线娇小可爱，鄢华从来没见过“优等生学妹”这个样子，一时间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也可能是梦幻感。老实说，虽然不甘心，但她得承认，高中时，自己一直是很崇拜百里冉的。

自己爱玩爱笑总被别的事分心，就不得不花多余的时间来保持成绩，高考时也因过度紧张而失手，而百里学妹却默默无言地努力着，每次鄢华经过她的教室偷看，都见这娃娃脸的孩子在读书学习。

“百里冉”这名字，永远钉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

她想不通为何百里也会高考失利。

“……你是宿舍长啊？”鄢华打岔，手在背后抵着门来维持身体姿势，“宿舍关系有时候挺复杂的，一开始别太交心……呃，还有，贫血……过段时间体测，需要免测的话，要到办公室找我开申请……办公室没招满人，你既然交了报名表，还是有机会……”

“学姐，”百里冉打断她，“我不想进办公室部门，好无聊。”

鄢华没想到她出言这样噎人，仿佛自己做了办公室主任竟成了无聊苦楚的冤大头，她不明白当时在台上说“不要笑话我”、帮她圆场的温柔学妹去哪里了，微微偏了头刚要发作，可只听百里其后的一句话，她便失了心神。

“我都为学姐来这个学校了，进办公室什么的，就放过我吧。”百里背过手去，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脸，还是面无表情，像个不会动的毛绒玩具。

什么？

“……你骗人的吧，”鄢华的反驳显得很是心虚，“你又不会做少答一道大题这种蠢事，就算是少一道大题也不可能正好卡在这个分数线，就算真的正好卡到这个分数线也不可能……”

也不可能是因为我啊？

百里迈步向前，顺滑的头发擦着睡衣，发出簌簌响声：“学姐知道我的分数啊？”

鄢华意识到自己多话说漏了嘴，她紧抿着梅子色的唇哑口无言，心跳慌慌然乱了节拍。

宿舍里并不明亮的灯光打在百里的鼻梁上，她抬眼，白点便闪烁在她眼睛里，小姑娘慢慢道：“学姐一直关注我就太好了……不过……准确的说，我少做了一道物理多选，两道生物填空，一道化学自选大题——正好50分，不只是一个大题而已。”

“你怎么预测省分数线？题目难度、报考人数……往年可都不一样的啊，还有，每年，这个学校的分数线也……”

“嗯，”百里沉吟，“秘密。”

这是两人头一次对话，也竟是将本性暴露无遗确认心意的史诗级会谈——在她们的恋爱史上，可真是算重磅谈话了。

至于鄢华急于知晓的真相，某次趁百里微醺意识不清时，她才勉强套出了话来。

那天学生会租了幢别墅联谊，办公室部本年度第十九次从新闻部掳走娇小柔弱的百里冉，叫她给无良恶霸鄢主任陪酒——玩笑归玩笑，不过是学生会的大家成全了这对小情侣，甚至将她们塞进单间睡觉，美其名曰“送入洞房”。

百里冉的睡姿很奇怪。也许是因为喝醉了，她面朝下直挺挺地趴着，呼吸喷在被褥里，发出呜呜的响声，让鄢华感到她立即便要窒息身亡。

同学玩闹撒进来的礼花飞絮黏在她的头发上，鄢华将那些色彩摘去，又将她翻过来，捏着百里冉绯红的小脸抱怨道：“会不会照顾自己呀……啧，我要是不打点着，指不定还要喝呢，贫血能喝酒吗……说起来你自己的身体也注意点啊，这么下去不行的呀……”

“学姐，我想睡觉了。”百里冉闭着眼睛抬手摸索，要捂住她的嘴，“你不要吵。”

鄢华学姐什么都好，就是没想到，她话太多了。

鄢华将深栗色的长马尾放下成披肩波浪，抱起一团枕头歪靠在她旁边，哈哈笑道：“现在嫌我吵？有本事当初别少做一道物理多选，两道生物填空，一道化学自选大题呢，痴情小百里？这样咯，你说说你当初怎么算准了考上这里，学姐就放你睡觉？”

百里冉倏然睁开双眼，亮眸迷离地直直勾着她，启唇吹出了酒气，再靠近，娃娃脸竟也带上媚色：“学姐……”

鄢华闭了嘴又开始后悔，自己多言得罪这个不好惹的，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想要起身逃离，可对方小手一按她肩，凑近了脑袋张口便咬过来，两排细齿精准地夹着她耳垂，略痛略痒。

百里笑语嫣然，轻柔如丝：“我为此学了……统计学。”

“……没想到吧。”

套出了话来是没错，可当时皮痒欠打表示不相信的鄢华绝不会说出去，那天晚上，她被迫接受了长达三小时的统计入门培训，在期间观看了将百里冉送到她身边的伟大计算演示，并表示愿从此永久让出学霸之位给面前的女朋友。

“那个，我说，放我睡觉吧，小百里……求你了，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