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国时背景,全架空
【久丽】 林湖夏宵
叶月从日向出身,日向靠海且潮热,少有高山,但叶月生来仿佛更爱高山,以至于自从跟着小姐来到内陆的高坂本家,她每日都要黏着这里的小伙子们去山上打猎。
拖着散了边的草鞋登上山巅,叶月望见远方涧明峰暗的重峦之间,有云雾浩浩荡荡吞吐翻涌,她瞧得舒心,擦一把汗,口内牙齿在日照下亮泽闪光。
“叶月姑娘——”一位魁梧的青年男子在几重树枝掩映下露出身影,他几步窜上来,顾着四下未曾有旁人,才凑近了对叶月小声道,“叶月姑娘,塚本家的次郎……那个,我小时曾受他关照……就是想问,听说他被监禁……他现在怎么样了……在日向?”
叶月略泛红的脸颊瞬时刷做一片煞白,热汗也成了冷汗,她抖着手向男子比划,唇色若紫鸢,声音虚得像团气:“你,你可千万不要在高坂家提起他!现下高坂家与塚本家交恶,恐有战事,我家小姐夹在中间做不得人,命且难保,哪有闲心管秀一公……子,啊不,塚本家次郎。”
“哦,明白,明白。”男子虽点头乖乖噤声,却也察觉出这小姑娘谈到塚本家二公子的异态,这样亲密的叫法,不是她常如此称谓塚本,便是她家小姐常如此。
那么果然,黄前家小姐与塚本公子私情难断……此事为真吗?!
高坂氏馆
黄前跪坐于杉木桐油地板已近半个上午,春夏交接天侯未暖,屋门又全闭,她着轻薄的扎染小袖衣,只觉处处泛冷。
直到晌午时分,突而静谧被打破,谁慌慌张张在外面撞响了墙侧方柱,黄前一惊危坐,看见自己勾连了阳光的发梢抖了抖。
推拉门猛地洞开半扇,来人捂着肩跪在她身后,抖声慌道:“黄前小姐,公主……不,家主来见!”
“啊!你是——”黄前躲闪着晌午毒日的照射,发现来报的人是曾南下日向探望自己的小绿姑娘,微卷额发遮了眼睛,但可见她粉白双颊、翠色双眸仍如小时一般闪耀,惹人怜爱,如抱在怀中的人偶一般精致。黄前倍感亲切,笑道,“小绿,你……”
“黄前小姐!”小绿打断她,双目含急切,鬓角落清汗,“家主即至,请于檐廊偏南处稍候!”
黄前愣了片刻:“是。”
她手上整理自己跪皱的衣摆和深棕长发,拖着跪麻了的腿足,随小绿匆匆前行,脚底冰冷,甫一接触外间日光披洒的地板,只觉下火通顶,浑身灼烧,热得她燥然浃背。
她清楚自己身份——高坂家的前臣遗女,本注定在此衣食无忧渡过一生,但塚本家与高坂家争端不断,他强我弱,此长彼消。黄前十岁,高坂家军一战不敌,本是质子的塚本次郎回归,顺带将她也收了去,黄前自此于塚本家渡过经年岁月。
塚本成年,称名塚本秀一,指为少主,但好景不长,身为两家交好象征的塚本因通敌罪被其父监禁,两国再度交恶。与此同时,高坂家主溘然病逝,然膝下无子,高坂家正是危机紧要之时,长女丽姬,一介女流竟称家主而继任。
高坂丽奈,长野之战亲身赴高台,墨发高束,皮甲加身,先以一箭先射穿塚本家轻足大将、家主妹夫的左腿,再架火炮打去他一块肩胛,自此高坂家士气大起,僧兵勇扑,轻足兵在后乘胜追击,对方节节败退,终不敌。
自此,高坂女家主精于枪箭的名号震响长野,“毒箭女大名”的诨号传遍海内,一时之间各国主将均闻之丧胆。自此高坂家兴盛,在塚本家做人质的黄前也被接回。
但,黄前处敌营已久,终逃不过被怀疑为通敌“间者”的宿命,特别是高坂家臣均称,她与塚本次郎私情未了。
也许她也将与青梅竹马的塚本次郎一般,被高坂家监禁、抑或暗中赐死。
在高坂家独身孤寂,能见到故时旧知小绿已是幸而又幸之事,黄前实际上,并不对自己往后的命运有过多美好或宏大的期望。
“就在这里等。”小绿轻轻吩咐她。
“是。”黄前跪在檐下。
隔院有弩箭穿靶的凌厉之声,伴着众人喝彩甚是热烈,黄前抬眼望去,只望见老墙被绿叶掩映,自浓绿里冒了淡绿嫩黄的枣花。
风香即是枣花香,清清淡淡,如甜井水自阳炎灼烧的头顶淋下去那般舒适,绵密又俏丽的小花儿,她想起母亲曾说,那就像是她,黄前家的女儿,虽不瞩目,却宜人。
正想着,靶场里出来了人,一场浓郁花事盛开般,红红绿绿霎是热闹。黄前忙低下眼去,心内鼓鼓惴惴,只一瞥,就看见高坂家主,着玉白骑射内衫,外披丹紫色锦绣华裳的身姿,似傲寒的梅。她吩咐众人退去,只携女侍跟从。
黄前再低头,就只能看见那玉足蹁跹,踩着亮可映人的乌色地板向她走来。
下摆拖地三尺,在每一转弯处被她踢开碍事的一边,那姿态不粗野却豪迈,寻常家腿脚无力的大小姐断不可能如此利落,而武家女将与之相比,却少了那份优雅的韵味。
“黄前。”高坂刚一驻足便出声喊她,黄前应声抬头,女子悠长乌发因练箭而高高竖起,恰是长野之战的飒爽模样。前额饱满,紫眸摄人。肩腰挺拔,自上而下似通体泛光。
黄前的手指点在地板留下湿印,她愣愣的瞧着面前将对她进行生死决断的女人,只觉那眼色似冬日含光的冰锥将她穿透了去,洞开她的胸膛,将她的前尘往事都抖落出来。自是不必多言——她如何辩驳,此身都已是踏落的秋黄,碎骨半掩入沙尘而已。
“……看来是不记得了。”女子先是深吸气,才没头没尾地丢下这样一句。振袖轻摆,转身要阔步离去。
黄前莫名其妙回身欲问,却正对上她猛然回头的凌厉目光,她再唤:“黄前。”
“是。”黄前半立起身应答。
“你现在还吹埙吗?”
“咦?”一瞬间,黄前记忆的流水河川漫溯回十几年前,与高坂家城池中未建成的矮墙作伴,黏土挂上草鞋,她与秀一等众孩童游乐。
捉鬼游戏玩累了,黄前就自怀中掏出她的宝贝陶埙,倚靠矮墙,吹奏这个国家人人传唱的歌谣。
起初还是她一埙独响,不知何时开始,每到月圆之夜,总有从城馆中传来的、另一人的笛声与她相合。那笛声虽稚嫩,其中感情却比她的直白明亮,埙声优柔如细草,笛响却清高孤傲若穿云之箭,缠缠绕绕实在不相配,却有另一番和谐的韵味。
被送去别国做人质的起初,每到月圆时,黄前都会辗转反侧,想着城中的那位伙伴会不会因失去同奏者而寂寞失落。
后来她想,既然为城中人,便定是身份显贵的少主或公主,那样的人,决不会缺少区区一个合奏的同伴。
这么想着,便也释然了。
可现下她才明白,那人竟是……如今家主、如今立于她眼前的风华绝色吗?
“如今,”黄前没有忘记基本的应答礼仪,她微微俯首,“长年生在南岛,也学会了拨弦弄琶……吹埙之事,略生疏了。”
她低首。
“这样。”高坂似是轻点头,未做多言,便轻移莲步,以较刚刚更缓慢的速度离去。
没有被问及她担心的所有事,上一瞬还在担心身首分离,仿佛就是下一瞬就是此刻,沉沉黑夜,她睡回了自己安恬静谧的房间。黄前,她还有未来,还有无尽的夏日清风,携卷了枣花甜味钻进她的鼻间,一年四季,安然度过。
线芯缠上高脚灯台,火光浸入清油,小绿和叶月推门进来要为她铺床:“小姐,没事就太好了!”
长久未见的她们笑笑闹闹一阵,才察觉出黄前的脸色是怔忡无措,仿佛是鬼门走了一遭,又不知自哪里峰弯路转,缓缓而回。
“小姐?”叶月晒黑的脸颊在她眼前晃,“怎么啦小姐,殿下说什么了吗?”
“啊,没有……”黄前对家主的话实是在意,又想不通,她脚趾互相蹭了蹭,才面向小绿,问道,“你自小在馆里住,一定知道,当年城中与我们同龄的、善于吹笛的有哪些孩子吧?”
小绿跪行着蹭过来,用手指绕起披散在背的卷发:“小姐,当年……是孩子的话,那只有家主一人——这人尽皆知呀!”
怪不得!
——看来是不记得了。
她这样说,是认为自己早就知道笛声的主人是谁。
“哦哦,也是,是……我糊涂了,哈哈。”黄前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当年不常迈进这高坂氏馆,小小年纪又做了别国人质,这才消息闭塞,不知笛声之主何许人也。
她庆幸,无知时吹响的乐曲救了自己如今的命,或许家主顾念旧情,才没有过多诘问追责她身为人质时的事情,否则,欲加之罪可是山雨悬瀑,滔滔不竭。
黄前波澜不惊的心中,涌起对家主的无尽好奇。
年十七,未嫁之女,即做一国主,善兵法、骑射超群、胆识绝人尘,今日得见,艳丽姿色更是夺目,芳香侧影只一瞥便沉沦,如此佳人……
“……是的,要在青木湖边举办歌会,”黄前闻声回神,见小绿拢起衣衫,与叶月交谈,“自泷大师出家后,这还是高坂家第一次歌会……嗯,小绿我觉得是与殿下招亲没什么关系啦,毕竟家主的位置刚坐稳。但有歌会嘛,还是很好玩的,黄前小姐去吗!”
“泷大师出家了?”叶月单手捂住嘴巴,另一手揪着黄前的衣袖惊道,“那,因殿下钦慕大师,将他逼至走投无路出家的事情都是真的了?!”
“家主殿下才没那么无聊啦!”小绿撅着嘴唇恼道,“是大师自己要出家,为亡妻每日诵经,而且他和殿下关系很不赖,长野之战,大师带领整个寺庙的僧众去打头阵呢。黄前小姐你才是!我听说你和塚本次郎……”
叶月忙红了脸摆手:“嘘!千万别乱说话……因为塚本家和高坂家的关系,我们小姐在塚本家的时候整日战战兢兢,哪有时间弄什么私情,虽然是青梅竹马,但谁愿意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啊。”
“所以传言——永远只是传言呢。”黄前撇撇眉尾,笑着无奈总结道,“我们会去歌会的,天晚了,大家先睡吧。”
黄前将自己卷进被褥里,墨蓝天光融了月色铺展在她脸颊发梢。
她撒了谎。
私情,确有其事。
年少的心也为翩翩少年搏动过秋漪几波,但青梅竹马不敌家国仇怨,塚本秀一,秀一公子——少年被监禁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黄前,我无能,你多保重。
她便知道,此生除非深埋腐土、踏入三途河水、望遍彼岸繁花,她必不可能再与他相见。
终成陌路,只消斯人一念而已。
于是她说,好。
黄前轻叹一声,就要沉入梦境时,却觉身侧有人的挪步声,她起初紧张,却感觉来人不掩饰自己的存在,直接坐在了她身边,她渐渐放松,只觉一阵衣料摩擦响动,是绸缎的顺滑声音。
那气息和衣料——不是家主又能是谁?
黄前一惊便要坐起。
“久美子。”高坂出声沉着却含了温和语气,“我找人打探过你的名字,却被告知,早早便远赴塚本氏馆,做人质的那个黄前小姐就是你。”
久美子听到自己的名更是心间惊颤,她翻身,而后缓缓坐起,高坂则自然地伸手整理她背后棕发,玉指纤纤,是吹笛的手,也是拉弓射箭、端起沉沉铁炮的手。
“家主你……”久美子眨了眼,不住地吞咽,她棕眸在夜间更显黑暗,可高坂宛若水晶般的紫色瞳眸却以月做华彩,通透水润。久美子摇摇头,“您……”
“私下里,可以叫我丽奈。”高坂温言。
久美子更紧切地摇头。
“久美子。”高坂的话才带了强硬语气,她直直盯着她的双眼,这是一场正经的对峙。
“丽……奈。”久美子尝试着说完,差点就呛咳起来,她见对方露出满意神色,心跳才慢落为稳健节奏,“对相熟的人,您……丽奈你都让她们这样叫自己吗?”
“不是。”对方摇头。
“哦,这样。”久美子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才是第一次认识这位作风奇异的家主,可她知道,因着合奏之事,对方心里早将她认作故人。实际上她想问的有很多,比如,怎样才能如她般于战场一展英姿,怎样才能以女家主的身份,叫那些难缠的家臣乖乖服从,与泷大师纠缠的来龙去脉,又怎么看待自己与塚本的关系,还有……
“家主您……丽奈,为什么这么晚来。”她最终只问了这个合情合理的问题。
丽奈微微抱起双膝,仰望一片黑的屋顶:“打扰你了,只是我最近都不太睡得着。”
“不不,其实我也不怎么睡得着……”久美子摆手。
“战事虽平,但家国事未平,今后还有许多难关要走,”丽奈看着她认真道,“是以失眠,之前也没有空探看你,抱歉。”
这话说的,久美子感觉自己像个被主公抛下的妻妾,她噗嗤一声笑出,看着丽奈一派肃然的脸色又觉不妥,才收回笑意道:“我把灯点上吧,这样说话太奇怪了。”
说着要去点灯,却被女人一把握住手指:“不用,我稍后就走。”
那手指尖清凉柔软,却是薄茧轻覆,久美子可以想见,她自小到大受了多少严苛训练,才能成长为如今这般堪当家主的全能角色。
他们说她天才神童,却不知那是经年苦痛的结果。
“我是来通知你,往后两天湖边歌会,不要忘记参加。”不知是不是久美子的错觉,家主高坂,在暗色里弯了唇角,“你闷在塚本家这么多年,太久了,这些闲人做的事情,想必你难有闲心享受。”
久美子愣愣地点头:“是的……好。”
“那打扰了。”高坂利落起身,步伐轻快如真正自由烂漫的少女,自里间推门而出。
久美子心间惊叹久久不熄,重新躺下难以入睡——她是高坂家第一个体察到自己经年苦闷的人,就好像是,虽未谋面,只幼时听过她的埙乐,便读懂了她的心一般。
她不敢往深去想……这歌会举办的原因,是否有一部分是自己。
“不巧下雨了呢。”
几个女侍,为她披上外裳时这样看着外间说,为她整理腰带时又说。套罢足袋,整装待发之际,始终一言不发的高坂蹬上木屐,方才缓神来,望着檐下断线般的雨丝道:“不巧,有雨。”
“这话咱们都念了一早上,殿下怎么这会儿才说。”侍女笑她,又忧心道,“殿下许是太劳累了,今日可惜不能湖上泛舟,坐在帐中对歌也好?”
“你知道我不精通那些。”高坂勾起些嘴角,如果不能游湖,要她吟歌作对,她宁愿改去上山猎野猪。
“不是不精通,”女侍长走近前,将她的披下在背的黑发梳理整齐,“您是不喜欢,殿下。”
高坂但笑不语,雨蒙的天是清亮颜色,映照着脂红随颊侧飞扬。
“把笛带上。”她这样吩咐。
青木湖畔
高坂年纪虽轻,但身为家督,更是将军,站在生杀予夺的制高点,一个眼神都是命令。黄前的出现,即代表了家主的某种应允。起初众人只是不睬她,待她将自日向带来的礼物逐一派发,那些小姐公子们才开始大着胆子兴致勃勃地与她攀谈。
黄前再度感受到“家主”二字的重量。
“这是什么?”
正呆坐着,一双手摸起她带来的礼物。来人衣摆悠长,攥了一角在手才未拖于草地。
“殿下!”众人齐刷刷恭声道。
“是海鱼和着蜜烤制的鱼干,比内陆的鱼厚实鲜美一些。”久美子应答如流——毕竟刚刚已讲过许多遍。
她没有行礼,因此遭了些不可置信的目光。不知哪位家臣喝着高昂声调,阴阳怪气地质问:“你意思是说我们内陆的鱼比不上海鱼吗?!”
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挑刺、不满,黄前很习惯这些,于是她倒是一派平静地摸摸脸,只余光瞟过高坂明艳的双眸,里边仿佛含了些许对她的期待和兴味。黄前对那人无奈道:“当然不会是这个意思,只是确实……海边的鱼要丰满美味些,这谁都清楚吧?”
高坂闻言竟捂了嘴,为她直白又糟糕的应答不住地发笑。她放下盒子,睨了那人一眼叫他噤声,接着背对众家臣亲眷牵起久美子手指,如昨晚一般自然:“走,划船。”
“唔好……呃?”久美子跟着疾走几步,感到错愕。
“你带埙了吗?”高坂不睬她的疑惑,悄声询问,手则神神秘秘摸向怀中,接着那衣襟处露出一小半笛管来。久美子心里惊讶非常,看见高坂不再是清冷自持的面色,反如少女般做欣喜姿态,“我猜你带了。”
久美子睁大眼睛,扶上衣衫揣着陶埙的地方——不得了,简直如读心一般!
“可是下雨了,今天……”久美子被高坂拉进雨雾迷蒙中一淋才想起这么一遭,她的额发黏成几缕,想来在前方牵着她的高坂家主也好不到哪里去,那绣了花团锦簇的外披洇进雨水,变做片片深红,看得久美子心疼不已:是难保养的衣料,淋了雨该怎么清洗?
“下雨有什么关系,只要是我想去的地方——”高坂语毕顿了顿才回身看她,目光炯炯。山林青翠、泥路蜿蜒不清,这深景仿佛是只为她铺就的背幕,她微笑,似长野之战指挥大军时一般自信,年轻光润的脸隐隐显出本性之中的倔强孤高,“还是久美子不想?”
久美子抹了抹脸,她摇摇头。并非不愿同去,只是想起他人口中的高坂,一会儿是神勇的女将军,一会儿又是痴心错付的年轻人。此刻眼前的她,是笃定了目标,便无论历经如何荒唐泥泞也一往而前的固执少女。
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你,高坂。
“久美子,”高坂仿佛是嫌她态度不够坚决,静默片刻忽而做正经颜色,站在高一阶的石头上俯视她,冷言直白道,“我记得你小时奏出的乐曲,那时的曲中意、那时的你,比现在更让我欣赏。活泼、果断、磊落光正……”
“不,再怎么说……我也经历了很多事……”久美子知道,也许不该向家主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诉说任何委屈不甘,但长久憋闷的岁月,只教会她迂回地、不露锋芒地对待一切,她有些哑,“以前妄想自己可以无拘行走、追求自我的那种天真……现在已经……”
“没有了吗?”高坂抢断她,接着望向远处那片雨落了点点涟漪的青木湖水,眼神清透坚定,“而我还有。”
久美子一瞬间被噎住,只见高坂抚弄了湿润的额发,就算淋了雨水,面颊也还是那么姿容绝美。接着高坂唇角现出弧光来,笑道:“但久美子……做久美子就好,这样也不错,一言一行,保持你的风格。”
对话仿佛进入了更深更远的层次,久美子不自觉被高坂引领着思绪,那仿佛是褒奖又似是轻蔑的话语叫她心里舒适又隐隐难堪。她不禁再问:“那你,要这样继续、一直往前走吗?”
“丽奈?”不知怎么,久美子再度叫出这个名字时,耳根发烫,连挂在耳廓的雨水也要被蒸发。
“嗯,”丽奈点头转身正对她,不假思索道,“我已身在此处高位,就只剩前路一条而已,抛在身后的过往已经被雨浇成了泥潭,退步只会深陷其中,所以我会一直前进,用尽我此生全力,看这个国家,究竟能在我手下变成什么样子。”
久美子想,她比自己所认为的,更加孤独。
但她不惜孤独。
“所以你会与我一起吗,久美子?”高坂笑出一点牙齿,向她伸出手去,此时此刻,似是巡城的将军在招抚家臣,也更是,仅属于两个少女之间的、坚韧美好的约定。
她势在必得。
久美子却变了脸色做铁青样,一句惊呼,让高坂也不禁瞪圆了眼睛:“怎么……”
“殿……丽奈,你你你!”久美子饿虎扑食般去揪她衣领,突然的袭击让不善近战的高坂丽奈措手不及,刚要去挡,却发现久美子是将她的外裳紧紧裹起,急道,“里面的白衣布料,全湿透了,皮肤都……”
她抱住对方,半晌才红着脸松开来。
家主失态的事情她不能允许,但此刻她却在想些不该想的事……那胸前挺翘丰满,与自己大不相同。久美子被刚刚的景象弄得晕晕乎乎,头重脚轻。
“去船上好了,躲雨。”丽奈朗然一笑整好衣衫,仿佛无甚在意,不由分说便牵她的手。
“唔。”久美子胡乱答应着,浑身发麻。
稍作茶歇,阵雨初停,乌篷小舟中便有埙音伴笛,洋洋抖落。乐声琳琅轻洒,弄皱一湖琉璃做的明镜。
衣袖湿沉沉,翩然垂坠伴指意,摇过夏水香。四眸同倒映,发绺擦过热颊畔,枣花伴梅绽。曲兴心犹泣,愿诉经年志不折,曲终仍相忆。
久美子近年常拨弦乐抒怀,吹埙略有生疏,但不碍丽奈露出赞赏满足的目光来。恰逢二人湿衣半干,要出去瞭望湖光山色。丽奈远远一瞥,才觉察已是日光渐淡——她们因雨错过了白光直透湖底的好景色。
高坂率先站在船头,笛便握于手上,久美子也捧了埙出去。远望一周,山林隐去人影,寂然空茫。唯有湖面四周由远而近收拢了暮时暝色,渐渐逼仄压迫,连呼吸都随之迟滞而艰难。
丽奈头也不回,漆黑的发铺在锦绣衣裳之上,指上捏了捏笛身,出言略显寂寞:“久美子,可惜,没见到白日里的晴朗湖景。”
丽奈……一副浑然不怕的样子,实际上,也是会遗憾的啊。
“会有的,会有很多。”久美子温和道,指尖点在面前人手中笛子的一端,并未碰到那纤白的指,而对方似是察觉些许震动,握了握。久美子微笑低头,似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面前的家主殿下轻声说,“而且正因雨过而初晴,就算暮色笼罩……更是难得的好看。”
良久,只见少女在前定定点头,仿佛此刻抛下所有繁杂尘愁般,笑意盈盈地应声。
“嗯。”
(終わ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