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是愉快的。小疯子会这样想的前提，一般都是她占据了绝对上风。好在她短暂的军人生涯接触的人并不多。

凌海是个木头，寒川就那怂样，尼克斯呢，更愿意和他老婆待在一起。联合军敢和她搭话的没有，实验室里的医生比较喜欢用手术刀和她交流。就算是失，也只会让她不愉快一会儿。

如果接触的军人再多一点的话，她会发现，不仅没人会待见她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而且他们很有可能咬牙切齿，想要狠狠揍她一顿。

寒川说，对她这种军人里的毒瘤，还是别放出去拉低行业印象比较好。这种本该有他的时候，寒川总得有人提醒。

于是关于交谈的认知，小疯子总停留在‘愉快’这么简单而极端的地方。如果不是面前这个堪比石头的改造人，她的这种浅显认知也许会继续下去。

可石头踢一脚还会让人感到疼，各种巧合之下还会弹回来报复。

而这个A-002，只会假模假式地端着微笑，回应一句“好的。”

好个屁！一向优雅的霍特上校心里爆了句粗口。

使了个眼色叫寒川应付，寒川把眼色递给一旁的黑人尼克斯，尼克斯又转着眼珠子往单薄的凌海那边推，眼镜女孩扶了着镜框，看向队长。

这家伙两眼睛一闭，装的挺像。

突然一个金脑袋横空出世，顶破这场桌球。直接一杆入魂。

“你好。我叫雅尼克·威廉。叫我雅克就好。”金发男孩郑重其事地伸出手。用自以为无比友善的笑容面对这白发女孩。“我不歧视改造人的。”

空气又安静了两秒。装睡的阿诺和寒川蓦地爆发出欢快的鬼叫，连凌海都唇角弯了一弯。只有尼克斯有种身处精神病集中营的荒凉感。

金毛还没搞明白大家为什么笑得如此欢畅，就被稍微正常一点的尼克斯一巴掌按下脑袋道歉。“抱歉，新来的，不太懂事。”

“不必。伍德士官长。”改造人接受了黑人强迫性的道歉。看向这个一直被忽略的金头发的年轻人。“这位，联合军里的资料似乎没有。”

“临时调动的新人，联合军校预备学员。”尼克斯放开手，皱着眉头看了雅克一眼。继续说到“卡尔将军的小儿子。”

“喂！你答应我不说的！”金毛又跳起来，活像个折叠弹簧。震得飞机都斜了一边。

“我能理解你想摆脱父亲的想法。”资深叛逆人士寒川奈同学开始现身说法。“但如果你出事，除了装睡的，我们都完了。小孩叛逆的时候总会忘记旁人。”

被人拆穿，阿诺也不好意思再装着，直起身子，兴味寡然地听着极不专业的家庭教育课程。

“其实将军只是想保护你。”唯一的已婚人士兼准父亲伍德先生立场鲜明地站在将军一边。“只是方法欠妥，如果你们能谈谈……”

又来了，此时A 小队的剩余成员内心几乎都在翻白眼，尼克斯在某些女性方面的温和真的叫人抓狂。

“尼克斯，你的通讯。”一直沉默的凌海指着黑人滴滴作响半天的终端，颇有先见地切断了黑人滔滔不绝的说教。

“哦，待会……”

“珍妮的。”

“好吧。”尼克斯无可奈何的起身去驾驶舱接电话，其余幸存者全都叹了口气。

空气又诡异地安静下来。换乘的IOA 飞机过于优良，毫无杂音的环境让某个被强行忽视的人更容易被注意到。

A-002自己也认为这是个恰当的时机，礼貌地询问让这件事听起来无关痛痒。“那个。在此之前，霍特上校，我能否得知你的具体作战资料，以便更好地配合行动。”

阿诺上膛的手一顿，咔哒的声音迟缓下来。“IOA给军方开启的权限里也没有关于你更具体的资料，执行官。”

对阿诺明显的不愿意，A-002并无任何不悦。“关于所需要的资料，已经发往上校您的个人频道，如果您没有注意到，可以待会自己查阅。至于更多，这并非我所能决定。”

“好吧。”阿诺看起来恹恹地，她一边仔细地擦着手里的可以当古董的半自动手枪，一边回答。“奶妈你给她发一下吧。”

金毛没忍住，噗嗤一声。

寒川皱起眉头，瞪了一眼雅克，并对这个销声匿迹已久的外号显示出强烈的反抗。“不许叫我奶妈?不然自己来！”

“嘁……”阿诺小声反抗一下。本想好好挖苦寒川，但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A-002端详着自己手里的武器，瞬间玩心大发。

旧迹斑斑的枪口对准面前的白发女孩，银白的划痕给这把枪平添了几分沧桑。A-002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指尖已经接触到枪的扳机。

“嘭！你死啦！”闪烁的眼睛在枪口上方弯成了月牙，阿诺似乎很满意改造人的反应，终于不是石头了。“这是我的武器，怎么样？”

红发恶魔挪开了让A-002不安的枪口，换了个毫无威胁的姿势继续谈论。

“USP，你们用惯IOA顶尖装备的人大概不知道它。旧时代的军队几乎都用这种手枪。它在我身边已经很多年了，一直没舍得换。”

“听起来不错。”A-002有规有矩地点点头，端庄地像是个维多利亚时代的淑女，叫阿诺心里直翻白眼。

阿诺也学着她的样子端庄的点点头，仿佛这是一个端着红茶讨论在巴黎买的新款式帽子的美好下午。

一群人被阿诺这种揶揄人的方式搞得哭笑不得。寒川朝白发女孩扬了扬毛发旺盛的下巴，开口示意。“发过去了，只能是这些了，看看。”

红眼的单独频道果然发来提示。A-002有些犹豫，但她还是打开了入口，就在瞬间，一股意想不到的麻痹感如同绳索一般突然紧紧勒住了她，红眼的视野内被一堆乱码占据。

警觉的天性叫她下意识的向对面攻击，却发现她根本无法动弹。蓝色的眼睛狠狠地瞪向对面一脸看戏的红发女孩，她究竟想干什么！

得逞的坏笑在阿斯加德的红发恶魔脸上洋溢开，随着A-002逐渐瘫软的身躯，更加明目张胆。

咣当一声，白发女孩倒了下去。声音在安静的机舱里有些大。

刚结束通讯的尼克斯正好出来，看着面面相觑的一群人和倒下的改造人。一脸懵。

“发生了什么?”四双眼睛刷刷望向阿诺。

红发女孩耸耸肩。“她睡着了？”

联合军区指挥部的大门被轰然甩开，黑魆魆的走廊里霎时被办公室里充足的阳光占领，冲进去的魁梧影子像是光被撕开的伤口。卡尔转头看向身后气势汹汹的中年男人，停下手里的笔。平静的语气反而叫来者显得突兀。“卢瑟，联合军区不是阿斯加得。”

“你别跟我装腔，为什么阿诺现在会在太平洋上？”卢瑟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高密度合金的办公桌上。

卡尔笑了笑，年长十岁的优势，叫他对这位校长的冲动得以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劝诫。“你该收收你乱发脾气的毛病。”

“你明明知道，这次任务的关注度有多高！如果让民众和IOA知道阿诺的存在，那你从指挥部长的位子上跌下来都不为过！”卢瑟指向身后的大门，狠狠把手甩下去，眼睛里冒出来的怒火足以将整个指挥部点燃。“如果她出了事，我会竭尽手里那两个议会席位的能力来叫你后悔。”

“这种威胁只能用来对付敌人。”卡尔合上笔盖，将笔放在一边。“我觉得不该是我。而且你觉得那个小疯子会应付不过来？”

“我冒不起这个险，如果出事。”卢瑟盯着卡尔那双饱经风霜的沧桑眼睛，没有丝毫退避。“你就会是。”说完，卢瑟转身就走。

“那么IOA呢？”浑厚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指挥部荡开。魁梧的影子凝结住了。

“阿斯加德不是政治场。”卢瑟偏头恶狠狠地回话。“里面同样有IOA的学生。”

“卢瑟，听着。我明白你的心情。”卡尔叹了口气。从座位上起来，望向身后落地窗外庞大的联合军区，无数身穿黑色训练服的士兵和大型机甲在进行训练。军区的尽头是高耸的城墙，密密麻麻的等离子光束炮在上面落成，警觉地如同疲倦的困兽。

“但这真的很天真。IOA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最初黑雾危机的时候，我们以为它只是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追求金钱的小科技集团，因此我们把大量购买疫苗争取的时间用以相互推诿责任，不怀好意的拿零毒当天赐的武器。一点点喂养这个小小的婴儿；后来我们穷途末路，战争的经济凋敝让我们拿刀枪炮舰围攻IOA摇摇晃晃的学步车，毫无条件的妥协让我们以为，这不过是无缚鸡之力的孩童。狂妄继续让我们沉浸在战争自虐般的快感中；直到第一个病变者在非洲出现，我们才明白，黑雾带来的不仅仅有死亡，还有恐惧。我们在隐瞒和欺骗里诚惶诚恐地坐上土耳其会议的座位，草草宣布战争的结束。谁都无暇顾他。横尸无数的战场成为病毒的温床，黑雾的规模越来越大。人口劳动力锐减，恐怖主义的大肆袭击......问题太多了，世界就在崩溃边缘。”

“这时候IOA站出来，宣布抑制剂的成功研制。”卡尔转过身来，剧烈的阳光从他背倾泻下来，看不清他的脸色。“你知道，对政府处在信任边缘的恐慌民众而言，这意味着什么?神！是神的救赎！大量的科研成果，解决了几乎所有问题。IOA已经长大了，带着那神不知鬼不觉建成的海底堡垒，成为新的信仰。联合政府的成立是对IOA的警告。我们以为当初的军事威胁仍然凑效，大骚乱的事实却狠狠打醒了我们。IOA早就拥有了庞大的武装力量。”

卡尔向卢瑟走去。“看看现在，地球究竟在谁手上？联合军区只有靠围成的圈子，和脚下的屏蔽塔才能不至于浑身赤裸。而我们对太平洋里的那个怪物一无所知。唯一的情报来源居然是潜伏在阿斯加德的间谍。”

“我们承认是狂妄的轻敌让我们自讨苦吃。”将军停住了，他没有靠近卢瑟。好像害怕话语里巨大的沉重压垮他。“但一切都是巧合？”

“人类文明即将迎来星际时代。然而，我们都有一种预感，人类的命运却已不再我们自己手中。”

卢瑟沉默了很久，眼中的火焰早已熄灭，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你叫阿诺去参加这次任务的目的是什么？”

“前天，NASA传来在大气层外部附近的照片。我们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卡尔打开终端，投射在半空中的一组照片吸引了卢瑟的注意。

一张，在发黑的大气层上方，一个颗闪着绿色光芒的陨石，正在燃烧着，突破地球的天然屏障。细看之下，那并不是什么陨石，而是一个规则的长方体，上面居然能隐隐看到一些复杂的脉络。

另一张，就在潘帕斯黑雾区，电磁罩已经破损，无疑是那个神秘物体的成果。在坠落物体的上方，黑雾浓度指数居然奇迹般的下降，周围的零尸竟然也不见踪迹。

“这是个机会。”卡尔压低了声音。“人类的未来不能寄望IOA的指引。这些不知来源的东西没有我们自己可信。卢瑟，这是一个机会。联合军区最好的团队已经到了罗萨里奥。我们需要有足够吸引IOA注意的东西来掩盖这场行动。”

“所以要利用阿诺？”卢瑟的眉头如同耸立的峰峦，关节卡卡作响。“她会成为众矢之的。”

“不只是她！”卡尔大吼，继而转身回到座位里。看着桌子上的全家合照，坚毅的眼神里有罕见的柔软。“我的儿子也在，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很崇拜阿诺。”

“她救过我，我们。”卢瑟压低了声音，沙哑如同怒兽的低吼。“你对她的报答就是把她推向深渊？”

“如果会。”卡尔眺向窗外极远的地方，闭上了双目，卢瑟看不见他的情绪波动。一瞬间他仿佛有了苍老的迹象。“我会为她陪葬。”

五十多岁的将军在半侧着身子，高大的身躯几乎被阳光吞噬，卢瑟忽然联想到二十多年前。在前线对抗零尸时，那个如铁铸般坚不可摧的身影。一把匕首就能把那些地狱的恶鬼斩杀。他曾今以为他理解那眼里如光一般的理想，可那是在战场，他们只需要杀死这些怪物。现在，他身后是高耸的科技尖塔和军事堡垒，火炮的枪口对准未知的恐惧。理想已经不仅仅是理想。

卢瑟张了张嘴，指挥部庞然的寂静使他呼吸困难。“卡尔，我不管怎么样。阿斯加德会永远保护它的学生。”

脚步渐渐远去，指挥部的大门依然开着，没什么人去关它。

“你干了什么？”尼克斯用枪指了指倒在一边的白发女孩，蹲下去检查。

“没死。”阿诺翘起腿，慢慢解释。“我把她的红眼监控系统关了。”

尼克斯探探鼻息，的确没死。他便起身坐下。“为什么会昏迷？”

“自裁装置。”凌海把擦完的匕首插回卡托，眼皮抬都没抬。“绕过这个程序关掉监控系统，队长你怎么做到的？”

“秘密。”阿诺得意的扬了扬头。

“说真的，她现在怎么办？”尼克斯问。

“一会儿就醒了。”凌海推了一下眼镜，又拔出来手枪擦。镜片的反光将她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

话音未落，只见那白色的影子突然翻跃起来。手上的等离子光束枪枪口已经对准了阿诺脑门。于此同时，凌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枪对准了白发女孩的脑袋。剩下两个人也以极快的速度打开保险栓，黑洞洞的枪口又加了两个。

“哟，不愧是改造人啊，这么快就醒了？”阿诺双手抱胸，偏着脑袋继续在笑，眼底的酒红色似乎在流动。

“你干了什么？”A-002脸色凌寒，手里的枪没有放松分毫。

“我把红眼监控关了。”

“为什么？”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技术保密。”阿诺无辜地摊摊手。“操作方法在权限资料里。你的开关口令要不要我告诉你？”

“不必了。”A-002收回枪，她身后的几根枪管也随之放下。

如果在权限内，那就说明是中枢的默许。那她就没有必要担心中枢会因为怀疑异常清除自己。“我建议您，阿诺.霍特上校。或许您下次可以试着和我商量一下，您这种方式让我不得不怀疑军方的合作诚意。”

“会的。”阿诺随便应了声，她对于改造人无聊的反应再次失去兴趣。转头看向窗外的不停掠过的发黑云层。完全没有在意A-002话里浓浓的警告。

机舱里重新安静下来。一直被遗忘的金毛犬终于有个时间好好重整一下思路。他有一大堆问题要慢慢问这位年轻的上校，可一直没有时间开口，现在终于有时间了，他又突然不敢开口。想起当初死缠烂打着他爸非要来这次任务，现在怂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样，他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雅克终于鼓足了勇气。“那个——”

“抱歉。”金毛耷拉下去。阿诺注意力转回白发女孩，女孩沉吟了一会儿，终于问道。“上校，您的资料……”

“啊，这个啊。你还没放弃？”阿诺抱着右膝，想了一下。“其实真没什么用，非常玛丽苏。”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啊！快看，乌鸦！”寒川指着阿诺头顶，抖了个机灵。

“咳咳。”凌海正在实施救援。“其实。”女孩沉思了一下，恍然大悟。“好像真是这样啊。”

“的确啊！”尼克斯接过话茬。“联合军区能打过队长的有多少？而且队长又长得好看，身材又……”

“如果不算性格的话……”寒川的声音夹在中间，小的微不可查。

“闭嘴，尼克斯！”阿诺不好意思了，一巴掌拍在尼克斯脑袋上。“你能不能有些观光团的自觉！”

“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会比我先结婚了。”寒川朝搓着脑袋的黑人小伙使了个眼神。

“凌海可比我有出息！年纪轻轻就有女——”

“就你话多！”凌海狠狠捣了尼克斯一肘，成功让他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他今天真的心累……

“哎！凌海，我这听说你被拉来的时候，还正在……”阿诺一脸坏笑地凑过去。

“没！有！”凌海扶了扶眼镜，大声压过所有八卦。脸上立刻腾起绯红不出所料地出卖了她。

“别闹了好不好啊……”奶妈寒川的声音还是没人听见。

A-002茫然地看着这些笑闹，一句话都没说。一种抽象而缥缈的沟鸿笨重地横搁在她和这些人之间，改造人基因中的理智叫她不敢理解这感性之下的定义。她只明白，这不可触碰，无法逾越。引火上身的代价必然会是死亡。

可为什么，如此正确的判断，她却会这样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