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这是阿伦戴尔最为热闹的一个仲夏,在从前的日子里挑选出一个和它同等热闹的,恐怕也只有王子的加冕礼。从奥斯陆,斯德哥尔摩,哥本哈根,阿姆斯特丹的宾客们争先恐后地涌上阿伦戴尔的港口,而海因斯先生满面荣光地站在本地乏善可陈的美术馆前,迎接一个个从汽车上下来的贵客。如果不是艾莎带她来,或许安娜都不知道博物馆大道上还有这种建筑。人们来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她原以为十分空旷的建筑一下子被填满,健谈的先生们,刚切开的雪茄和点燃的雪茄有两种气味,汗液和古龙水浸润进亚麻的味道,女人们身上的芳香,尖声细语的交谈,服务生偶然打翻在宾客身上的香槟……太多陌生的事物,太多她从未见过的人,令人感到神奇的是他们异口同声地表达着对那位画家的赞赏,她也许不知道这要归功于海因斯对于语气刻薄的评论家的筛选。不过即使是操着恶毒腔调谋生的恶劣的评论家,见了艾莎·阿德勒画的红发女人,也要张口结舌,安心地领受丢掉饭碗的命运。许许多多的绅士与淑女走到艾莎的面前,肆意评论,一番开价,都被沉默的画家摇头拒绝。紧接着他们便陷入无话可攀谈的窘境,只能把话题转移到她紧紧牵着的安娜身上。大家毫不费劲地就能发现艾莎的模特,这位年轻画家的缪斯确实是个美丽而羞涩的女人,海因斯告诉安娜,如果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们的问题,那就学着和艾莎一样,装聋作哑,脸上再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就再好不过了。但切记不要一直吃免费提供的点心!那样看起来很蠢。于是他们装模作样地表达对安娜盲眼的惋惜,有的却提出异议,觉得这才是使得安娜更加特别的原因。卖弄智慧在这种场合下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仅有少量的风景画开放买卖,而关于安娜的一切,她都吝啬地按在自己囊中。于是真正的艺术爱好者缠上了海因斯先生,要他劝说艾莎出让有关于安娜的画作。来自哥本哈根的画商到艾莎和安娜身边挖着墙角,海因斯看了简直要跳起来,却挤不开有求于他的人们。不过结果总算是皆大欢喜的,许许多多的名流向海因斯和艾莎她们发出邀请,前往自己的家乡布展。海因斯也打破了自己戒酒的誓言,小酌几杯就满脸通红地大声呼号起来,让他在共和国的同僚看了也要为这个德意志男儿差劲的表现羞愧不已。
“这是伟大的成功!”他挤开人群,和她们俩说着。
“所以我们有了一个好的结尾了。”安娜说。
“多亏了你!”
“我?”
“你就是她的缪斯女神啊。我好久没有见过这样偏执又狂热的作品了……它真美。甚至,请原谅,它超越了本来的你。当然,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画作也是相当失败的……她爱你。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我们常说爱啊爱啊的,把这个词都弄的庸俗不已了,只有不得提点的人才会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这早就偏离美的本意了。所以爱就和才能一样,既然有了,就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可是其他的人不领情怎么办呢?”她笑的有些凄凉,在热闹的人群,亮如白昼的灯影中,似乎也一同沉浸于欢声笑语中了,看不见半分差异。
“那就让他们见鬼去吧!用阿德勒的方法,那就是——”海因斯突然在人群中伸长了一只胳膊,冲出胸前就是前一指,接着打开双臂,向两边指去。“你,你们所有人,全都给我滚蛋!”还不等安娜有什么反应,海因斯自己反倒先笑起来,艾莎原本还在朝别的宾客点头致意,看了他这个荒唐样子也忍不住挑起眉毛。
“无论怎么样,我们这算是圆满地结束了,是吗?”
“是啊,是啊,多好的夜晚啊。”
在安娜的岁月中,日夜和春秋好像也只不过是冷热交替。她朝着早就跌跌撞撞离去的海因斯微笑,很快,海因斯逃离了能接收到她微笑的范围,她似是似非地朝着每一个人微笑。艾莎是能看见的,她愿艾莎能看见最美的风景,不要把她内心的愁容也收在眼底。她对艾莎说,她得走了,即使明知道艾莎会做的事情就是把她的手收束地更紧,似乎要把雏鸟捏死,永远留在她温暖的爱巢中。展览还会继续进行几日,在这个没有什么故事的小镇上,艾莎·阿德勒的画展一下子成了重磅新闻,当地报纸刊登了画展的信息,刚从印刷厂出来,尚有热气就被哄抢一空。它的畅销和本地人对于艺术的热爱毫无关系,反倒是某个油滑的摄影师拍到了艾莎最为珍爱的裸像,这个被污蔑却不自知的“不道德”的女人成为了某种淫秽色情的代名词,紧接着是蜂拥进美术馆的七嘴八舌的镇民,在维欧拉·南尼普的带领下开始疯狂抨击起这幅有伤风化的作品,不久陈腐的律师也发声,为那些原本抱着崇高心态踏入美术馆,结尾却要捂着眼睛回家的孩子们心痛不已,说淳朴的小镇不需要这等艺术。报社不遗余力地派人采访,某个记者走进了鸢尾花公寓要登门采访艾莎和安娜,却被神经兮兮的房东太太转道拉进了自己的房门,出于某些绘声绘色的描述,他怀着满心的震惊与狂喜,变本加厉地报道出亲姐妹乱/伦的事实,印刷的机器开动了一轮又一轮,不久那些印着不堪事实的报纸就铺满了阿伦戴尔的街道,即使满眼金星的醉汉要低头呕吐,看了那上面写的内容也会愣神许久,心想如果有他的加入,那姐妹俩一定会欲仙欲死,于是到这里他爽快地吐了出来。对着墙脚撒尿的混混们互相交谈,你知道什么是女同性恋吗?他张开两指,伸上脸颊舔了一下。心领神会的无耻微笑绽放在二人脸上。艾莎刚抽出她从没有看过的报纸,一如往常地准备着吸掉颜料里多余的油,版头的大字标题没有诉说德意志民族社会主义工人党的党魁当上了元首,而是对镇上的风化横加指责。在安娜茫然的神情中,艾莎把它撕了个粉碎。带着怒火的海因斯先生原本是指责这些镇民根本不懂艺术,想要关闭展览的想法和当地政府的勒令不谋而合,于是瞬间变得狼狈许多。他手中的烟斗终于重新装满烟丝,颓然地坐在皱着鼻子的安娜旁边平静地劝说艾莎去别的地方发展。安娜已经不用去加雷利亚家了。也许是因为他们害怕奥拉夫问她什么是“女同性恋”,而安娜给出口头解释与否都是罪过。海因斯知道艾莎想要说什么,他转头问安娜,安娜,你想要和我们一起走吗?还不等她经过长久的犹豫,敲门声响了,轻蔑的房东太太要艾莎去门廊接电话,挖苦地说着她们这次还邀请了一个男人,海因斯马上骂出一句德国脏话。另一头,严肃的检察院助理表示,应安娜之前的监护人南尼普的要求,第二次调解会将在下个星期六开展。艾莎挂了电话,愤怒地在室内踱步,跺脚,却什么作用也没有,倚靠着颜料架抹掉脸上的眼泪。海因斯见状马上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他承诺会请到全挪威最好的律师。不放心的艾莎走上去牵住安娜的手,她害怕无休无止的争吵和飘忽不定的结果,她害怕该死的法院真要把安娜和她分开。她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为什么要夺走她珍视的一切?安娜甩开了她的手,让她错愕不已。满地都是化掉的雪味,在早已无心作画的艾莎的房间里,它的味道很纯粹,海因斯只剩下对好友的同情,他的叹息抖落了他身上看不见的雪,把他的烟味洗濯的一干二净。似乎漫天的雪花全倒进了这个小小的房间,像是个急于销毁金融犯罪证据的会计把所有的东西都倒进碎纸机一样。她或许是受够了活着腐烂的过程,说出了这辈子都将会为之后悔的肺腑之言。
“我是个大活人,不是你们争来抢去的物什。”她听见颜料架颤抖,瓶瓶罐罐激烈碰撞的声音。海因斯从来没有看到艾莎的眼睛瞪的这么大过。他冲上去,把狂怒的艾莎拦住,不让她往安娜冲去,她扑腾着,又踢又打,喉咙里似乎发出了声音,海因斯还在为此震惊之时,她微微的低吼沉进他的手臂,狠狠地咬进他的羊毛短外套,使这个高大的男人痛呼出声,放开了抓住她肩膀的大手。在他退避开,给艾莎让出的视野中,安娜冷漠地坐在那里,屹然不动。“你明知道这样是错的。但我纵容你,我难辞其咎。现在已经有修正的机会——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你也可以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
“你怎么可能过回原来的生活,都已经被这样污蔑——”海因斯顿时急了眼,“你难道要装作是受害人,说是艾莎强迫你?那你他妈的真是个混蛋!”
“你去问她,她难道没有吗?”
他太知道艾莎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时竟被逼问的语塞。“可是……她使你扬名立万,你会被记住,即使我们全都死了——”
“我为什么要被记住?对于其他人来说,这种污名会有谁想要承受?”
“安娜,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真是个蠢蛋。你根本就不懂这一切的价值。”
“我了解。可我不在乎。我难道连不在乎的权利都没有吗?”
艾莎跪倒下去,海因斯马上俯身去扶,没有看见同样起身想要帮忙的安娜,她默默地坐了回去。她不在乎。原来她苦苦寻找的颜色,耐心到极致的研磨,注入狂热的笔触,她刻印进视网膜的安娜的形象,原来这一切在看不见她半分努力的安娜眼里和伴随她一生的虚无都相差无几。她不在乎这些。她的爱原来就是注入安娜鲜活颜色中的蓖麻油,她困住了安娜每一颗颜色的颗粒,她把剧毒浸润安娜的身体。她推开了海因斯,摇摇晃晃地向安娜走去,原谅我,原谅我。她不该画那些该死的画,不该为了成就她们的不朽,安娜从未期望过的不朽,把那份惊世骇俗的爱情展露在众人面前。她们还没有死,所以得活着接受愈加过分的谩骂和流言蜚语。双重的禁忌像是一横一竖的笔画,将沉重的十字架压在了安娜的身上。你!你就是那冷漠的提香!打着“美”的旗号掠夺毁灭,这不是活该遭受谴责吗?艾莎愿意承受这一切恶果,跪倒着的她抓住了安娜的膝盖,她只求安娜不要离开她。为什么她不能呼喊出安娜的名字,好把她挽留住?为什么她不能重复地说“我有罪,我有罪”,以祈求只有一个名字的神明的原谅?她原本怀着不亚于玛格丽特的勇气,如何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也要如何赤裸地去见上帝,她现在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怯,她爱人突如其来的圣洁一下子把她打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她只能拜倒在安娜的脚下,疯狂地亲吻她的鞋尖祈求这位盲女看自己一眼。她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了,她张开嘴,即使微弱到极致,她在强烈的渴望下发出了声音。她不是说的:“我有罪。”,或者“原谅我”,从来就没有透露过只言片语的双唇此时笨拙地颤抖起来,在低低啜泣的间隙,她反复说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海因斯在悲伤的间隙皱起了眉头仔细倾听,还未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埋在安娜膝间的脸突然被一双手温柔地托起,安娜所有的冷漠和坚强都不攻自破。她恨艾莎的恣意妄为,她放任艾莎的恣意妄为。她爱艾莎。这有什么问题吗?她贴上艾莎泪痕四溢的脸庞,那双混沌的眼睛在艾莎的泪眼朦胧中似乎在跳动。安娜终于望向了她。她尽在咫尺,无论安娜往何处眺望,她都会在安娜的视线中。“我还要不要请最好的律师?”海因斯问着。没有人回答他。“和我们一起走吧,安娜。她需要你。她的画作——不。忘了它吧。我也不会向艾莎再需求人物画了。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广阔,你知道大洋的那头是什么吗?那就是美国。几千几百万的人涌入海关,抵达那个小小的岛屿,时刻担忧着自己被挤下岸去,经常错把着一时的热闹当作新大陆的全部。那只是广阔新世界的一角。总有一个能接纳你们的地方。”
“那里的人和这里的人有什么不同吗?”
他刚想发表一番高见,却想起来,涌向那个新世界的人,全部都来自于旧世界。“不,没什么不同。即使肤色各种各样,语言也不尽相同,他们也会想着娶妻生子,他们也会流出鲜红的血。他们不会同类相食,更不会要女儿献身给父亲。”
“谢谢你,海因斯先生。”她把哭的精疲力尽的艾莎抱在怀里。“这就够了。那幅画被理解成什么都好,唯独是爱,先生,唯独不能是爱。那些侮辱的言语,扭曲的故事,恶毒的见解,不是她施加给我的,我知道。我在市井长大,知道他们是一副什么德行。把她的画中所有我的名字,关于我的姓氏全都抹去吧。画家艾莎·阿德勒是没有妹妹的。她任性,倔强,自卑又单纯。你说会不会有另一个世界,她在其中是截然不同的人?我希望她成为截然不同的人,但我发现我更爱现在的这个她。我希望她在那个世界尽情歌唱,但我更爱她的沉默不语。我希望她在那个世界隐忍坚强,但我更爱她的恣意妄为。这很不应该,对吗?我爱我的姐姐,不是手足之间的爱,是你们男人对我们女人抱有的那种爱,狂暴,不节制,义无反顾,冲到床上之后就由热变冷,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爱永远是温热的。就像她不知道从何处讨要到的颜色一样,你能感受到它逐渐干燥,放出热气,好像它在呼吸。她想让我感受到的事物,她的心意,自打她找到颜料之前我就已经察觉到了。也许会有另一个世界,即使是这样荒唐、偏执、狂热的爱恋,也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但肯定不是现在这一个。”
“你打算怎么办呢?”
安娜没有回答他了。看来她已经尽得艾莎装作耳聋的真传。她把睡着的艾莎抱上了自己的膝盖,让她横躺在沙发上。他一阵蹙眉,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它卑劣的如同在月色下苟合的男女,它高尚的如同怀抱圣子的母亲。如果让海因斯来评价,那么爱绝对不是美的。这和他的追求相去甚远,他只能失魂落魄地离开,不再抱有任何念想。他不认得克里斯托弗,只是任由他和自己擦肩而过。你来这干什么呢?克里斯托弗表示自己并不是专程登门恶言相向的。安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他表示在这段极其沮丧的日子里自己已经有认认真真地反悔过。如果不是他鲁莽的举动给安娜留下的坏印象,也许就不会被自己的姐姐拐骗了去。说到底你还是在说别人的坏话嘛。他连忙摆手赔不是。他知道安娜被这阵流言蜚语弄的很不太平,他很担心安娜的生活状况。为了不要让安娜急着把他轰开,他说了好多赔罪的话,这个时候才告诉安娜奥拉夫摔断了胳膊养在家里,他在学校没有什么朋友,所以除了安娜也没有其他的人来探望他。加雷利亚夫妇愿意放下偏见,请她去法夫探望。于是她拿上手杖准备动身,突然想到应该给艾莎留个消息。她问克里斯托弗会不会写便条,他好一阵吱唔让安娜晓得了他在夜校里打瞌睡的事实。于是她让克里斯托弗敲响房东太太的门,见到熟面孔她本想破口大骂,这个憨头憨脑的年轻人却表示有求于她。安娜说了许多好话,说自己必须得去法夫看望曾经照顾过的孩子,如果艾莎醒来后问她的去想,就请这样告诉她。也不知道她答应没有,或者是觉得和这种女人呆在一起自己的躯体都要变的浑浊不堪,她趁着安娜刚掐下话头,就赶紧把门摔上了。
艾莎是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中苏醒的。她梦见了即将沉没的超载的货船,她小小的身躯被盖在破旧的油布下面,在腐朽的船身中,狂怒的波涛拍打着这艘装满孩童的穿,尖锐的哭泣从船头响到船尾。她哭喊不出来,于是被当作最坚强的一个。这么坚强的孩子,一定是我们高贵的德意志的后裔。阿德勒夫妇欢喜她的金发碧眼,却在她拼了命也说不出“爸爸”,“妈妈”等字眼时狠狠打了她一巴掌。接着阿德勒夫人失望地痛哭起来。是的。她是共和国有名的歌剧演员。当她在绘画上的天赋被发掘出来时,她明白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海因斯还在学生时代时就发现了极其扭曲的阿德勒夫妇的画像,那似乎是他们一家人的合影,画家本人却没有出现在上面,反倒是用新潮的立体主义表现的夫妇俩鲜活的如同地狱里的恶魔,诉说着上层社会表面光鲜下的虚伪和焦虑。那幅画被当作优秀作品挂在学院的画廊里长达十年之久,直到纳粹分子把它丢进火里,对阿德勒夫妇另一种形象的讨论才终结下来。无论海因斯这辈子见过多少张画面,那对恶魔面庞的夫妇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为了终结可怕的梦魇,他找上艾莎·阿德勒,愿意承包她的作品,却失望地发现她是个风景画家。她在这上面发挥的才能远不及人像的十分之一。没想到命运赐给了他为她苦苦追寻的缪斯,却又和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她醒来就找不到安娜了。于是她疯了一般地在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个可能装得下个大姑娘的衣橱、床底等空间寻找。什么也没有。她撇下艾莎出门去了。她抛弃了艾莎,一个人离开了吗?她时而感到心脏冰凉,时而又觉得怒火中烧。她冲出门去,闹的好大一阵响动,无所事事的房东从房门里伸出个脑袋,那幅仇视的样子来自于艾莎给出半年房租的毫不犹豫,来自于她不和她们这些市井小民交流的高傲,来自于她与自己妹妹苟合的荒唐离奇,来自于对她青春年少的嫉妒。她告诉艾莎,你的姘头抛下你,和一个乡下小子跑了!她所期待的难看表情果然一瞬间就出现在艾莎的脸上,然后马上随着艾莎转过身,关上的门扉消失不见。“别把门给弄坏了,你这个没轻重的!”她乐的多骂艾莎几句,因为这个哑巴连回嘴都做不到,“窝囊废!”她又骂了一下,又大又重的玻璃瓶子破碎的声音响起来了,她一气之下摔碎了自己的宝贝罐子?那房东更加小人得志了。艾莎任由煤油把地板浸润。她打开画袋,抛下一张速写,纸张平稳地跌进油滩中,一下子被浸润的透明起来,安娜的面庞也融入了地板,融入深色之间,融入尘土——你生于尘土,也将归于尘土。颜色,它来自土间的美丽矿物,艾莎把它们一幅幅地抛在地板上,还给大地。原来她画了这么多张安娜。她站在布与纸铺满的地板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她划亮了火柴,向小山丘的隆起抛去。油啊,更多的油。她取出了所有的煤油,亚麻油,松节油,因为有毒而备受她偏爱的蓖麻油,酒精,蜡块,我的血,我的肉,她全倒了进去,丢了进去。火焰点亮了她面前的视野,攀附上伫立在一旁的画架,她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火苗爬上了家具,把木头熏得漆黑,把羊毛烧的焦臭,通过镜子的反射更加明亮。她现在感觉很温暖,似乎火焰取代了某人的拥抱。为什么她要离开艾莎呢,即使她发誓要自毁前程,即使她拼命地表达心意,为什么呢?她宁愿和一个乡巴佬走,都不愿和自己在一起吗?她拉出了最后一张还没有抛向火场的画,那张裸像,她用那超凡的色彩点缀女人的眼眸,因为一些小小的视错觉,她使那双本不应该看向任何人的盲眼紧盯着目光同样灼热的看客。她与画中人对视良久,好像痴情凝望女神雕像的皮格马利翁。不。她的缪斯不选择起死回生。在愈加高涨的火焰中,炽热气流吹拂着一张小小的纸条,那上面有一行干掉的颜料书写的文字。它落在了画上,有字样的那一面被翻转过去,紧贴着还没有干透的油画。于是那排盲文出现在了艾莎的眼前。她还没来得及学习到盲文所有的语法和书写方式。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和纸张背面,她教安娜写下的文字寓意相同。
我爱你。
即使重复了千千万万遍,她从没有疲倦过。那是她的喉舌无法说出的心意,于是成了她狂热的执念,她全身上下要表达出来的东西。如果这幅画作就这样丢进火中,还有谁会知道她真真切切地爱着安娜·阿德勒?她还有时间反悔,火苗还没有把她的头发烧的卷曲,她还可以把那幅画从窗台上丢下去,任由一个识货或者不识货的家伙欣赏或唾弃。但她终将不朽,她的爱人。她会得到她不期待的不朽。如果你真以为艾莎·阿德勒会这样做,那就大错特错了。她的所作所为总是和常人不一样。
她紧紧抱着她最为珍视的画作,躺在尸山火海间,幸福安详地沉眠。
“这就是艾莎·阿德勒这位画家所有的故事了。现在我们会拍卖在火灾中幸存并得到修补的画作,拍卖的收入会全部捐献到反抗法西斯的前线当中。”
海因斯知道自己的家乡已经回不去,他无法苟同希特勒的观点,原先只是停留在挪威,随着波兰的陷落,他逐渐意识到,挪威因为其战略意义的重要,即使对外宣称战时中立,也终将难逃魔掌。于是他向拍卖行提供了自己收藏的艾莎的画作。也许在美国这些画会买的更好,但他兴许是不想让她的画离她太远,选择在挪威本国进行拍卖。最为万众瞩目的就是那幅无名的裸女像。他认出了好几个远道而来的名人,其中也不乏穿越硝烟,涉险前来收购的美国同行。总不能让它们再被丢进火场一次吧?他想他们不可能不懂的艺术品的价值,也许他们会把它据为己有,就像阿德勒夫妇对艾莎所做的事情一样。他擦燃一根火柴,在烟斗装烟丝的窝里旋转一周,好让它们充分燃烧。结束之后他就会想办法马上动身前往美国。也许只有那个新世界才是安全的。他从举行拍卖会的房间里走出来,看见坐在画廊里的茫然女人。她的红发早已不如海因斯第一次见到的鲜亮。他没有说话,害怕安娜将他认出来,她或许是慕名而来的吧?她早就改姓,没有人会把她和这位画家联系起来。她还在为艾莎撇下她而生气吗?或者陷入无法自拔的愧疚感过完一生?他突然觉得不公平。又是“爱“在作祟了。男人到了年龄就应该娶妻,把自己赚的的每一分都交给她,却不应该爱他的妻子。他在安娜的面前停了下来,看着那双依旧低垂的眼眸,思考者艾莎为什么会选择那种颜色,他思考不出来,也许他能想出来的话,他就是那个举世闻名的大画家了。正是因为自己是庸人,他才会没有烦恼。那颜色像什么呢?一个死了的画家,画作的价格就会往上飚升几十倍。他不用这样和艾莎说,是艾莎自己选择消失。她承诺海因斯会把所有抢救出来的画作全都修复如初,要他把她送到一个远离这个世界的地方。一个看得到极光的地方。他能想象出带着满脸烧伤的艾莎·阿德勒在山野上仰望那来自于太空的奇异色彩,然后发疯——不需要这样,她一直就是个疯子。她想要在众人面前死去,却还想要活着作画。那也是爱和执念在作祟吗?尽管现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残酷,她不愿意面对它。或许这就是艾莎的独到之处吧,她总是和平常人不一样。但海因斯自认为是庸人,他不需要做那种非比寻常的事情,完完全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
“安娜。”他叫唤着。认出了他的红发盲女抬起了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