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由青砖砌成，与唐家村的土坯茅屋相比，要气派得多。庙周围的草木打理得很干净，旁边立着两块石碑。

“走，咱们先进去拜一拜。”唐小双说着，推开山神庙的木门。庙里光线昏暗，祁杉杉随她进去，一抬头，却是一尊鹿身人首的塑像。这塑像神情肃穆，不怒自威，祁杉杉心里发怵，拉拉摆弄香火的唐小双：“这就是山神？”

唐小双摆好贡品，分三支香给她：“是，也不是。山神有时化人，有时变作鹿，先人做了这样的塑像，不知是什么考量。我们上山打猎，也不猎鹿的。”

上过香，唐小双带祁杉杉来到碑前：“两块碑，都是很久以前立的，我不识字，你看看。”

左边的石碑字体端正规整，刻的是山神庙志，其中就有唐家先人如何与山神相知相爱一节。除去唐小双夸张的修辞，故事大体倒差不多。祁杉杉往旁边瞅了瞅唐小双，唐小双见她读得认真，早去了一旁捉蛐蛐，玩得不亦乐乎。祁杉杉暗自好笑，唐家先祖这韵文文采斐然，后人却一字不识。因此也不喊她，再看另一块碑。

这块碑上刻的是行书，用笔随性而为，似无章法，字体却凝重峻涩。祁杉杉越读越觉心惊，碑上记载着唐家村的一场灭顶之灾，撰写者悲愤难平，词不达意，雕刻者兢兢业业，连涂抹的痕迹都保留下来。

碑文叙事少，抒情多，祁杉杉读得吃力，总算弄懂，唐家村过去人口繁盛，人才济济，唐家人因此自命不凡，谋求高官厚爵，最终触怒山神，致使数百唐家人死于安山之上。幸存者在山边重建村落，立碑要求后人不得再问世事。

祁杉杉读到“门户之祸，痛心刻髓，嗟乎吾儿，以是为戒！”，心中戚戚，再看唐小双还在玩闹，心口顿时一软，小双一字不识，赤子之心，省了许多烦恼。自己虽然失忆，但这几日也隐约感觉得到自己身世并不简单，他日康复回家，还不知能不能过上如今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一时惶惶，禁不住再读一遍。

再读一遍，所感又有不同。石碑上对唐家人如何触怒山神写得语焉不详，只提到圣人西征，唐家人随之进安山，招致祸患。圣人难道是指先王么？祁杉杉下意识觉得不对，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油然而生，未及细想，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刺向她的大脑，祁杉杉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再次醒来时，祁杉杉已经躺在了唐小双家的床上，唐小双正拿了条手巾给她拭汗，见她睁眼，唐小双忙道：“你醒啦，我是谁，你是谁，还记得吗？”

祁杉杉哭笑不得：“你是唐小双，我是祁杉杉，这里是唐家村，我们去看了石碑。记得的。”

唐小双松了口气：“那就好，你下午突然晕过去，可吓死我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祁杉杉摇摇头：“我睡了多久？”

“只一个时辰。”唐小双仍忧心忡忡，“真没事么？我总担心那群灰衣人对你动了手脚。”

祁杉杉见她低眉耷眼，忍不住伸手拍拍她脑袋，唐小双岂肯罢休，连忙伸手要拍回去，两人混闹一会，这事却被糊弄了过去。

好在接下来几日，祁杉杉的身子都再没出状况。倒是唐小双见她认得字，偷摸拿了几本话本子来请她讲，说是镇里的说书先生给的，还扭扭捏捏说要跟她识字。祁杉杉身子养好之后本就无所事事，本也乐得带带学生，但想到那无人问津的石碑，总有些不安。耐不住唐小双软磨硬泡，祁杉杉想着不过识几个字读读话本，又不叫她考状元，总无大碍，也就挥笔写下千字文，从头细细教起。

她往日温柔，当起先生来却实在严厉，唐小双贪玩，没少被她教训，宋兰倒是乐得看小双被人管在家里，也逐渐放下了疑虑，待她如亲妹妹一般。

自打那日读完碑文，祁杉杉夜里总是多梦，有时半夜惊醒，浑身竟是冷汗涔涔，头脑中好似有什么事物呼之欲出。唐小双一家人田园生活，逍遥自在，祁杉杉极不愿意叫他们担心，因此全都咽在肚里。

唐家人心善，祁杉杉帮做家事，教小双识字，偶尔与小双一起去镇子里听一听说书人讲故事，日子平静，不觉过了一月有余。

到了深秋，各色节气日渐多了起来，来自各地的行商也都在镇上来来往往，趁着年前做一笔生意。唐家村产的毛皮一年当中属此时卖得最好，唐家村人一连几日，天天往镇上跑，唐小双尤为兴奋，整日拉着祁杉杉往镇子里钻。祁杉杉好静，只想在家里陪着宋兰，到底拿唐小双没办法，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拉去了。

“来，陈皮软糖，你尝尝。”唐小双从纸包里拿出一枚糖果，放到祁杉杉嘴边，“怎么样，好吃吗？”小小的食肆里人声鼎沸，唐小双和祁杉杉挑了个靠墙的位置，还没坐稳，小双就迫不及待地开了一包刚买的零嘴。

“酸酸甜甜的，有点粘牙。”祁杉杉含糊不清地说。

“再试试这个，酥皮蛋卷，我每年都买。”唐小双意犹未尽，又打开一包。祁杉杉连忙阻止：“好了好了，再吃一会儿吃不下饭。”

“你说得对，这里的面条可好吃，要留些肚子。”唐小双想了想，掰下一小块点心递给祁杉杉，自己也吃一小块，其余的仍收好。

祁杉杉将蛋酥慢慢地嚼了，果然蛋香溢口，问道：“你买这么些零嘴，阿姊不生气么？”“嫂嫂疼我，才不生气，何况这是我打猎挣得私房，哥哥也不好说我。”唐小双颇为自得，又抬手招呼道，“小二哥，两碗烩三鲜盖面，一碟凉菜。”

凉菜即刻就能上。时鲜的蔬菜拿醋汁拌了，撒上芝麻香油花生米，就是一道开胃的好菜，祁杉杉一贯吃得少，这次也多挟了几筷。

“一会儿吃完，咱们再去东边转转，往年有个卖淮东干货的，不知道今年来了没有。”唐小双一边吃，一边说道。

祁杉杉把食物咽尽了，才回道：“你懂得倒多，这些外地来的商人你也都认全了不成？”

她本是随口一回，唐小双却搁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连年节前才来的行脚商人我都认识啦。你说，要是一辈子只闷在这小地方，有什么趣味？”

祁杉杉一怔，问道：“你想出去？”

唐小双闷闷地戳着碗里的一根香菜：“我想去红罗门学武功，我们唐家人身体好，学武功一定厉害。但哥哥不让，哥哥只想让我乖乖长大，招个上门女婿。”

唐小双口无遮拦，祁杉杉听得脸红：“招个、招个什么，这可以随便说得么？”

唐小双全不在意，自顾自委屈道：“这里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人，年年一样，我早腻味了，哪有学武功走南闯北来得潇洒自在？再不济，学祝先生四方说书也好，可惜祝先生不收女徒弟。再有一月，祝先生这个本子说完，也要走啦，我可真没乐子了——还好你来了，和我做个伴儿。”

唐小双没少带祁杉杉听祝先生说书，祝先生与唐小双很是亲近，茶馆说书的场子散了，唐小双还会找祝先生把前几日没听到的故事补上。祁杉杉知道她心里难过，打岔道：“上涞镇人这般多，你说这里的人你都认识，一定在诓我。”

唐小双撇嘴：“就算不知道名字，看了他们衣着神态，总也能猜到是做什么的。”

“那你说说，那边那个吃花生米的，是什么人？”祁杉杉也起了玩心，问道。

“涴州的皮毛商，心黑得很，没想到在这里看到，晦气。”

“那个大口扒饭的呢？”

“手黑乎乎的，膀子那么结实，十有八九打铁的。”

“那，那两个对坐喝酒的呢？”

“这是？”祁杉杉说得是隔壁桌的两人，唐小双定睛细看，一个瘦高身材，留三缕髭须，面目可亲，一个膀阔腰圆，面黑虬髯，眼如铜铃。两人点一碟炸鱼皮，一碟干烧小河鱼，也不交谈，对着吃闷酒。这两人瞧着面生，也不像是走商的，唐小双一时没了主意。

祁杉杉见她许久不回话，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催促。她笑得好看，唐小双莫名心里一动，仍嘴硬道：“这个，这么爱吃鱼，一定是东边来的。”说完却见那个瘦高汉子嘴角扬了扬，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自己，唐小双有些心虚。

“面来罗！”正说着，小二哥端了两碗面来，唐小双大喜，借坡下驴道：“算我输了，这面好吃，吃面吃面。”

山笋尖，杂菌并响皮，加菜油烩成金黄的一碗，热热地铺在细滑的面上，喷香扑鼻，唐小双等不及晾凉就大口吃起来。祁杉杉看她吃得快活，心道，我又不要跟你争个输赢，不禁露出一点笑意，低头慢慢地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