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殿下的担忧比爹爹的更甚。爹爹担心的是他人,是天帝陛下,殿下担心的是自己的安危。因此,仅仅三言两语和一个微笑怕是不能宽殿下的心。我命跑腿的送殿下回璇玑宫休息,润玉默许天兵将他搀扶走了。我看着殿下的白色背影迅速变小,消失在东方夜空,心真像被人揪成了两道缠绕的硬铁丝,不仅重,而且紧。
天上只剩一颗星星,是殿下命我学习挂的太白启明星,日出时在东、黄昏时在西的晨昏星。破晓散班时,它指引我回家;黄昏上值时,它呼唤我去布星台。我们这些值夜天兵最喜太白星,这个跟随了我们无数年的老朋友,最能体会白日与黑夜交替时那种恍如隔世的寂寥感。
孤星布夜,美得寒碜。我收回灵力让太白星也落下,想现在,天河里应该葬了无数颗星星吧。
接下来我本想代殿下监管值夜天兵工作,但天兵看我脸色不好,纷纷叫我也回去休息。“莫非不信任我们不成?”其中一人道。怎会不信任?大家跟随了夜神这么久,感情没有万丈深也有千尺厚。我只是不知回到家后该做什么,爹爹可能正在熬夜打造玉器,我帮不上忙,只能站在一旁鼓掌叫好;夜神殿下也无须我照顾,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明早醒来能像旭日一样生气勃勃。
除了值夜,我还能做什么?抬头看天,黑黢黢的空洞仿佛要把我吸进去。我喜欢黑夜,寒冷无光的黑夜令人安心,但对有些人而言,黑夜意味着孤寂。我又想起了荼姚。
“那我先撤了,你们好好干,莫让夜神殿下失望。”最后我败下阵来,决定先行离开。
“包在我们身上!”他们捶胸大笑,笑得爽朗,似乎方才夜神殿下的异样并未干扰他们的心绪。多好,忠诚的将士,只需听令便是,不用抉择,无须烦忧,死了便死了,活着就继续活着。
拱手行礼拜别后,我纵身往东南方向飞去。璇玑宫和太巳府在这个方向,紫方云宫也是。这一晚的紫方云宫彻底黑了,掣凰亭中没有光亮。我悄声飞到亭中,手指拂过粗糙石桌,眼看亭下河水流淌。今夜无星,只有孤月一枚躺在河里,河水颜色漆黑如墨。今早的梦慢慢浮现,我想起悬浮于水上的荼姚,她手中的灯笼,她的血泪,她的哭诉,她怨我:“邝露,这都是你的错。”为何做这个梦?或因自己愧疚于明知道她伤心而未能助她消愁。荼姚哭,我分明感到自己也悲伤,若把荼姚换作爹爹或是殿下,我必定会留下来陪他们说话,甚至与他们共饮,帮他们忘记烦恼排遣寂寞。可我拒绝了荼姚的请求。若她没有明说想让我留下来,会不会我就会留下来?
在昨晚荼姚坐过的石凳上坐下,冰凉。我学她的样子趴在桌上,侧头看河。如果她今晚也在此饮酒,我定愿陪她,可惜她没有。荼姚以前经常于深夜躲在掣凰亭喝酒么?可能吧。昨晚若非我抄近路也不会发现她,若非她哭出了声我也不会折返回来看她。我相信命运,相信一切皆是天注定。彩虹桥边与润玉相遇,我自动把他当作前世知己;掣凰亭中与荼姚结识,我把她看成了我的——
上清天学成归来回到天庭,我在南天门碰到酒醉的她。她骂骂咧咧喊着:“紫薇陨落,天界将倾,大家快去死吧!”她的侍女满头大汗地追上来请她回宫,荼姚却晃着脑袋不停后退,边退边笑侍女来得太晚了。荼姚动作快,我还没侧身躲开就被她撞了个满怀。眼看着荼姚软绵绵得就要滑落在地,我搂住她的腰,却被赶到的侍女大吼一声:“大胆狂徒!”荼姚抓住我的手臂回头看,傻笑着问我:“你是谁?”然还未等我回答,她就昏了过去。
侍女带走荼姚,并问了我的名字。我怕她报复我,便随口编了个,说自己叫邝照。爹爹有个独子叫邝朝,自小住在上清天,从未回过天庭。
“邝露?”转头一看,荼姚身着白衫,一手提着白灯笼,一手拿着白玉瓶,飘飘然站在亭外。
“娘娘?”我赶忙离开凳子给荼姚让出位子,并退到了亭台栏杆边,“小仙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昨晚,不对,是今早,娘娘命令小仙陪娘娘说话,小仙斗胆拒绝了,这次是来赔罪的,还请娘娘——”
“不要紧张。”她施施然走进亭内,把灯笼和酒瓶放在桌上,坐在了我方才坐过的石凳上。“太巳仙人对外说他只有个叫邝朝的儿子,怕就是你吧。”荼姚抬眼看我,眸中含笑。我这才想到自己还未脱去盔甲,一身男人装扮。
“娘娘慧眼!”我尴尬地鞠了一躬,立即幻化身形换回了女装。除了在家,我几乎不以女儿身示人,在外知晓我是女子的只有几位上神,包括夜神殿下,而现在又多了个天后娘娘。
“本宫记得有个叫邝照的男子——”她别有深意地对我一笑,招手示意我坐下。我乖乖坐在荼姚右手边,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腿上。“某年在南天门出现了一瞬,便就消失了。他扶了本宫的腰,我还未好好谢谢他。”
我紧张得不敢看她,只觉桌上的无规则石纹煞是好看。
“朝照,晨曦,同音不同调,怕也是你吧。”荼姚的手伸过来拿桌上酒瓶,她动作极慢,指尖如流水滑过桌面,涟漪四起。
“娘娘聪明!”我无话可说,只能干巴巴地奉承她。本以为,南天门一遇只是场梦,梦醒后荼姚忘了我,那侍女也忘了我。那次邂逅不过是昙花一现,我与荼姚此前素不相识,此后也素不相识。可原来她还记着,都这么多年了。
“今早看见你,我就觉得有点儿眼熟,”她不知从哪掏出了两个白玉酒杯,齐齐斟满,推了一杯到我面前,“邝露这个名字也耳熟。本宫想了半天才悟出你就是夜神座下的那个天兵,经常在璇玑宫跑进跑出的,还陪润玉来过紫方云宫上过九霄云殿。换成女装,我反而认不出来了。”
原来她还特别注意过我。举杯抿了一口,麦香醇厚,有些醉人。我酒量小,不敢多喝。
“我命人查过你,你做天兵的名字竟然没改,用的是邝露本名,派人一查,便知你是太巳仙人的独女。”
我不小心呛着了,掩嘴咳了几声。荼姚当即站起伸手过来拍我的背脊,并道:“你长得还算可以。”
没了铠甲,衣裳单薄,荼姚的手自衣领往下按摩到腰带处,缓慢而有力,我感到背脊烧了起来,或因这酒太烈,一点就着。咽着唾沫,我不敢出声阻止荼姚,也不想阻止她。
荼姚收回手坐了回去,问:“你不会饮酒?”
“很少喝,酒量小。”河风吹来,背上有点冷。
“多喝就习惯了。”说着她仰头饮尽一杯,豪爽。
“娘娘今早说不记得有邝露这号人物?”
“若我说记得,你难道不会觉得奇怪?”
“其实现在就挺奇怪的。”酒意上脸,我感到自己有点儿脸红。“娘娘特意查了我的底细,难道我做错了事,惹娘娘生气了?”
“数年前我命穗禾收买你,你没答应,我自然生气了。”
原来是为这码事。“夜神殿下是我的朋友,故而我——”
“骗你的。”
我大了胆子看向她,荼姚举杯欲饮,杯沿靠在唇上,一双狐狸般的狡黠眼睛正盯着我。
“你偶尔抄近路从紫方云宫上空飞过。”她饮完酒,郑重道。
“对不起,娘娘,我只是想在日出前赶回家,所以——”
“也是骗你的。”
沾了酒水的唇犹如盛有朝露的花,若此刻有晨曦照来,定是一番鲜艳丰腴的美景。
“南天门前,你搂了本座的腰,害得本座名节尽毁,太微不再进我寝宫。”荼姚凝眸道,表情又恢复至严肃。我只觉识神混沌,分不清荼姚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对不起,”我垂下头无力道,“我当时怕娘娘摔着,才斗胆扶了一把。”
“傻瓜。”她轻轻道,手伸过来触碰我的脸。我受宠若惊地抬起头,见她眼中没了严肃没了笑,只剩下悲伤。她说:
“本座想要你。”
之后我胡诌了几句就匆匆离开,生怕荼姚还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路上经过璇玑宫,我进去看了润玉一眼,他睡得很沉,脸上恢复了不少血色。回到太巳府,爹爹没有睡,正在房中叮叮咚咚搞弄着我给他的那些白玉碎片,屋内的橙黄烛灯把他的影子投射在白色窗纸上,似在放映皮影戏。因破晓尚早,我打算在庭中看书以度过此漫漫长夜,并于入睡前忘掉荼姚的那句话,便命值夜的仆人给我取书掌灯。忘掉一句话的最好办法就是给识海填上无数句更惊世骇俗的话,然书中内容乏善可陈,我没看多久便又抬头望月,思绪自动飞往了紫方云宫。
下界凡人见不到东方的太白星,会怎样想?使劲儿把思绪拽回工作上,我转身往东方天际看去,将亮不亮,若白若粉,鱼肚颜色。看了一晚的流星雨,应该不会注意启明星的消失吧。这般想着,垂眸再看爹爹房间,房内烛火通明,窗纸上却没了人影。
爹爹爱玉成痴,经常熬夜制玉,次日一早仆人开门会看见爹爹和衣席地而卧,呼噜打得极响。想必是已经睡下忘了吹灯吧。我召来仆人命他去爹爹房间看看,扶爹爹上床睡去,别又任他躺在地上着了凉。仆人应下离开庭院,绕过院墙往爹爹房间正门走去。我当时没注意到,爹爹的房间很安静,没有叮叮咚咚哐哐当当,也没有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