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之前，夜雀和小妖精的巢穴被狂风和暴雨吹得七零八落。

我暗地里给她们留下了许多花的种子，还搬了我存储的干草过去。不过她们毕竟是真正的妖怪，很快顺着气味过来感谢我，给我带了很多水果和花蜜。我被邀请过去帮忙重建他们的小家。然后，辉夜很快在某天晚上出现，不由分说将我们之前的建设成果全部破坏，有一只夜雀妖怪甚至受了很严重的伤。

辉夜总是会找跟我有关系的东西，然后挑事。

“辉夜…可恶的女人！”

我的父亲因为她失去了性命，而我再也不能拥有一个普通的人生。

你越是珍惜什么，辉夜越要是在你清楚明白的前提下，在你面前破坏掉什么东西给你看，在我身上她一直都是如此。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明白过。我只知道，辉夜，不对，这头怪物，可恨之至。

她难道一点平常地对别人表现出善意，然后普通地和别人相处的意思都没有的吗？

我不知道——或许她有，但不是对我。在我烧掉了藤原家的宅邸之后，我都不再怎么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去找过她。

她反而会主动上门了。

“你最近都不怎么来找我呢。怎么，怕输吗？”

她似乎对我念念不忘的很，做出很多让我杀掉她一百次都不足以解恨的事情。

夜雀和小妖精巢穴事件，在我将她击落到满是棘刺的深渊之后算是告一段落。除了一只受伤的夜雀妖怪和她的好友小妖精被我留下来治疗之外，夜雀和小妖精们因为惧怕辉夜的力量，离开了竹林。

本来大家可以成为朋友的吧，多少有可以说话的对象。

夜雀其实是种会吃人的妖怪。如果我还是人类的女孩的话，大概也会很害怕，之前我也觉得会吃人的妖怪多少有点…令我恶心。只是，“不再是人类”的我，渐渐对“妖怪吃人”也不那么排斥了。

我的看法的转变，要牵扯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从我行刺辉夜失败以后开始说起吧。

辉夜割开了我的喉咙。没有错，我的记忆是真实的，我在临死前挣扎过，醒来之后不久我记得起所有的事情了。我现在却活着，在一个囚笼里面。

这是哪儿？我开始大声叫嚷。从拐角处出现了什么人。

——不对，不是人，她的头上有着长长的，兔子的耳朵。妖怪？

我第一次看见货真价实的妖怪。兔子人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恐惧在我心里爆发。不知道接下来在我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多久，辉夜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没有华丽的十二单，只有一件薄衫披在她身上。

“不是挺精神的嘛。”

辉夜。我冲过去。

你这混蛋，究竟对我做了什…

话音没落，辉夜的袖子里有什么东西被她拍了出来。我整个人被压在了墙上。我的肩膀被打穿了。

强烈的痛感。我能感觉到眼睛发黑，全身的冷汗直冒。胳膊上是奇怪的“咕嘟咕嘟”的感觉和比疼痛更让人发狂大叫的痒感。

我肩膀上的洞消失了。好像刚才被打穿，不过是做了场梦。

“看起来挺成功的。”她拿袖子掩着自己的鼻子：“放了她吧，话说，监牢里很臭啊。”

然后我被扔到了藤原家的宅邸附近。我跌跌撞撞地回去了。没有人认得我。我知道的，我的头发全成了白色，肤色也变得很怪异了起来。

“一定是这个妖怪让不比等大人遭遇不幸的！”父亲的其它妾侍向我喊道。

不对，明明是辉夜…

我又被被关了起来。然后某天晚上，我连着笼子被拉到了庭院。母亲也在我旁边。

其他仆人们说，母亲曾经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来到了藤原家，怀了我以后，精神逐渐开始失常了。我父亲冷落了她，于是其他人对她就更不好。我们的饭食一向是最差的，得宠的妾侍的仆人，时不时欺侮我们母女。而我的母亲连在下人面前抬起头都不敢。她经常被在主人处受了气的仆人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甩到一边。然后她很快爬起来，又被一脚踢倒。

类似的场景越演越烈，而她受到的欺负，最后全洒在我的身上。

“都是你的错…都怪你…”

母亲喃喃自语，说着很多咒骂我的话。

直到某天我在庭院里，据说是我父亲的男人跟我谈话，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从远处跑过来跪下，说我是他的女儿。

“这样啊。”大概是“父亲”的男人摸了摸我的头发：“妹红，是吗。好像还是我取的名字。”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你太瘦了。是没有好好吃饭吗？”

我刚打算开口，母亲哭哭啼啼地说着自己被欺侮的经历。

父亲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吩咐仆人拿好的饭食过来。说过段时间会来看我的。

可能是我生下来之后唯一一次感觉到被人关心了吧。

之后母亲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变得更好，甚至有一天晚上，举着火把要烧掉我的头发。

“它是我的，它是我的！你凭什么将它抢走！”

她马上被新派来服侍我们的仆人赶开了。

“疯婆娘…妹红小姐的长发是很重要的！你想做什么呢！”另外一个仆人擒住她，将她扭倒在地。

之后，我被带离我出生以来一直住的小屋，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她在藤原家后院，被关在和我一样的牢笼里，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我的母亲了。

而我听到她说的最后的话，是——

“这才不是我的女儿…我没有生过这样的怪物…她在迷途之森消失了那么久了，她肯定已经被妖怪杀死了，或者已经被妖怪附身了，求你们了，放过我吧，求你们了…”

我面前是父亲其他的家眷和家臣，女人们哭哭啼啼地站在背后。一些和尚喃喃地念着经，几个武士站在旁边。为首的使了个眼色。我母亲被从牢笼里被放了出来。

她马上转身想要逃走，为首的武士身边的一个下级武士马上冲出来，对着我的母亲后背拔出了刀。

哧。

曾经是我母亲的东西，在我身后断成了两截。

“不够利落。”

为首的武士作出了对他的手下的评价。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特别伤心。哪怕是我的母亲在我面前死去。我反而有种解脱感，替她感到的解脱感。她终于可以不用怀着对一切的恨意，受着他人的践踏活下去了。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吧。或许。

“然后是怎么处置妖怪了。头和身体不能埋在一起。”阴阳师们说，“都要用火烧掉。”

“拜托您了。”声音此起彼伏，为首的武士在带着称赞和崇拜的呼声底下，满意地拔出了他的武士刀。

之后我醒来，就是在城外的土堆上了。

我想方设法地在森林里活下来。

一开始总是有妖怪的侵扰，我也被杀死了很多次，然而每次都是毫发无损地复活。渐渐一些前来骚扰的低等的妖怪被我设法杀死。它们的肉很难吃，甚至有毒。然而，我的身体在一次次呕吐，被毒死的情况之后不断地被强化。

某天，一只大火鸟不知道怎的闯到了我家附近，把我半个月辛辛苦苦做的肉干、木柴、采集的果子…总之整个居住地的东西都被捣了个底朝天。我追踪了它两个月，最后用落石等等的机关将它杀死。

报复，原来是件很畅快的事情。在它将死之前，我胸中的憋闷感全数变成了畅快。

火鸟临死前，吐出了一颗珠子。珠子被被吐出来的瞬间，它变成了一坨黑色的灰烬。

我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珠子，它马上从我的指尖处融了进去。然后从我的手掌处，蓝色的的温和的火焰在跃动着。

得知可以如此获取火鸟的力量之后，我还猎杀了几只，在大概快一年时间里。

我回到了藤原家。现在，我有操纵火焰的能力，至少能向将我的母亲砍成两段的武士做点什么了。

在夜晚，我很冷静地在房顶上观察了他们三个月。我之所以进行得顺利，是因为宅院的警备低到了一定程度，在平常是不可能的。虽然还是有负责情报的人或者放哨人在，但我毕竟已经是半个妖怪，比普通人类要敏捷很多。

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一些家臣在谋划怎么瓜分父亲的财产——对“害死了”父亲的我恨之入骨的他们现在似乎要感谢我给他们提供了新的机会了。其中几个在密谋完以后，换了张脸，又去伙同父亲的儿子，希望杀掉其他家臣。父亲的儿子们也在伙同自己的家臣，谋划怎么样才能杀掉父亲的家臣。

他们很多都知道彼此的“阴谋”，又装作不知道。父亲的妾侍们悄悄地勾搭上父亲的儿子，家臣或者甚至仆人，甚至光天化日里，快快乐乐地做着那种勾当——明明父亲死的时候哭得最伤心的是她们，现在对比起来则十分讽刺了。原先依赖着父亲生活的人，在父亲死后，像是一群切叶蚁一样切割他的领地和财产。武士们可以算是最可恶的了吧，拿着试刀的名义，砍杀平民。而且绝对不会受到惩罚。其他的仆人，打着藤原家的名号，欺压平民。

妖怪们会吃人。她们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继续生存下去，得吃东西。她们只是不光吃动物，还吃人。

不过人何尝不吃比自己低级的“动物”？人甚至会干妖怪不会干的事情。人类养的鸡鸭是以被吃掉为目的驯养着的，妖怪则很少会养着人来吃。

藤原家现在的状况，其实，也都是为了生存。或者，为了更大的利益，为了不被杀死，为了可以继续活下去。所以，家臣之间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互相猜忌谋杀，妾侍为了新的容身之所继续生存，卖力地讨好她们认为有可能从厮杀中获得利益或者胜利的男人。

人自己也会吃人。从同类相残里，成为更好的“人”的人。

我那时候看到的藤原家的景象，是我之后对“妖怪吃人”这件事不特别排斥的想法的起源吧。

嗯...藤原家的事啊。武士们被我在大街上烧死了。藤原家的宅邸也被我烧掉了。

第一把火是从以前欺负母亲的仆人的茅屋处先烧起来的，火势很快，他连裤子都没有穿上，就从屋里跑了出来。紧接着是以前父亲最宠爱的妾侍。她光着身子，只拿衣服挡住自己的身体。她用来遮挡身体地华美振袖还是葬送了她——她踩在长长的袖子上滑倒了，没来得及爬起来，倒塌的房梁一下子压在了她身上。

她不算特别无辜。三个月里，她依然仗着以前的得势，欺负其他同为妾侍的女人。

她凄厉地哭嚎着呼救，想要脱离火堆，但是之前跟她交欢的仆人只回头看了一眼，头都不回地跑了。

我出现在他面前，拦住了他。

他认得我。在身后的女人的惨叫声中，跪下来求饶。

他的头砸出了血，而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额头可以冒出如此之多的汗水，

很快他被火焰吞没，发出了跟身后的女人一样的惨叫声。

其他各处的火也很快烧了起来。那天是个好天气啊。太阳很猛烈，空气也干燥。

家臣们，父亲的儿子，有些在火海里丧命，有些能逃脱的很多也奄奄一息，不久之后就去世了。我回到了以前我住的小屋，那里也被火吞没了一半，庭院中有女人的哭声，和婴儿的哭啼声。

“妹红，是妹红吧。”

我对这个女人没有任何印象，但是她看见我，却马上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是你妈妈的妹妹啊…虽然姐姐来藤原家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她看着我身边燃烧着的火球。

“火，是你放的吗？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我梦见过你，真的…”

“我的一个孩子已经被火烧死了，我的孩子还小，她不能死…”

她面上满是泪痕，把面埋在怀中的婴儿上（从年龄上看，显然不是父亲的孩子）

她一再地求饶：我可以死，但是我的孩子请你带走吧…

我伸手拨开了火墙。

我说，你走吧。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满眼都是惊惧。然后她抱起婴儿，逃走了。

她跑到街上以后，发疯一样重复着一句话——

“藤原家被妖怪盯上了！我姐姐她生的怪物女儿回来了！”

村民见她满嘴疯言疯语，是又惊又怕。毕竟之前才看见藤原家的武士当街被烧死。

后来这个女人和她怀里的婴儿，过了几天还是死了。

没有人再姓藤原。因为大火的缘故，藤原这个姓氏被认为是不吉的。

几天之后，辉夜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连上藤原这个姓氏喊我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嘲讽我灭掉了名臣藤原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