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还未点灯，光线有些暗，但也还照得见门牌上刻着的名字:血梅。

血梅二十五六岁，她的容貌艳丽，只是那一对眉毛，又黑又浓，平白添了些煞气。

她掀开月白色的轻纱帘子，里面一个澡盆腾腾地冒着热气。

澡盆里站着个孩子。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肤色棕黄，一双眼睛不安地四处乱瞟。

在往下看，她身体极为瘦弱，薄薄的皮肤下脊骨和锁骨都撑了出来，还有些淤青，是踢打出来的伤。

见血梅正望着她，那孩子身体不由一缩，下一刻却发现，那目光中充满了怜爱之意。

“来。”血梅轻呼一声，抱她出来，用一块干净的白棉布给她擦拭着身子，那孩子感到那柔软的触感，不由盯住了这名奇怪的女子。

一个大胆而离奇的念头脱口而出:“你是我娘吗?”

血梅微微一笑，给她披上了衣服:“世界上有哪一个母亲，会想杀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一呆。

“你那时候闭着眼睛装晕，装什么都看不见，但其实，你是怕我灭你的口，是不是?”血梅说着，刮了刮她的脸，“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孩子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回忆片段，刀刺进皮肉里，血淋淋的尸体，血梅的冷语……声音一颤:“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哎呀，这衣服袖子长了。”血梅比着孩子的衣服，又说，“看见了也没关系。”

“我喜欢聪明的孩子。”

血梅抱着她到了床边，拍着她的背，轻声呵哄:“小刀，你莫怕，我不会杀你的。我会教你这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功，你不会再挨饿，也不会再受人欺侮……”

“小刀?”

“是，小刀，以后谁欺负你，谁让你挨饿，你就用刀子说话。小刀是好孩子，以后不会挨饿，也不会受人欺侮。”

小刀眼圈红了，禁不住带着哭腔，满怀冀望:“不会挨饿，也不会受人欺侮……”

血梅搂她入怀，那孩子低低啜泣起来，身子一抽一抽，忽然又握起了拳头，狠狠锤了她一下:“你骗我的!”

一年前。

初冬时节，北风肆虐。

天地一片苍凉，远远望去，那无涯山的轮廓恰似野兽的背脊。

而那小小的身影，就像一个微不可见的小圆点。

才六岁的小刀（那时她还没有名字，为了方便，就这么称呼）兴冲冲地跑着，一时没注意，石头绊了她个大跟头，擦的她手上破皮流血，她也浑然不觉，只是跑着，脸上还带着笑。

“我可以去见娘亲了!娘亲见了我，一定会亲亲我，笑着说我长高了。”

她想着，脚下更加用力，终于，路途渐渐平坦，远远地就见山脚下，一座茅屋，竹林掩映，一小道蜿蜒向外，通向城镇。

小道上，两道身影向茅屋而来，一大一小，是两母女。

那两母女可不得了，母亲正是江湖驰名的“水云夫人”阮素心，剑法轻功一绝，江湖上颇有侠名，女儿阮云才十五岁，人送外号“罗刹仙子”，武功也是不俗。

小刀快步小跑过去，对阮素心微微一笑。

“你来做什么!”

话语如一盆冰水，登时让她小小的眼睛里，那火焰般地渴望化为乌有。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是新换的，一点儿也不脏，身上也刚刚擦洗过。

她又伸出手，哦，是她手脏了，所以娘亲不喜欢。

她去洗了手，只听娘亲对那个少女说道:“宝宝，你天资还好，就是不用功……”

“娘，人家都多大年纪了，你还宝宝、宝宝地叫!”少女娇嗔道。

“你呀，年纪再大，也还是娘亲的宝宝。”

小刀听着听着，鼻子一酸。

阮素心携着那少女说说笑笑地进了茅屋，小刀跟过去，那门却“砰”地一声关上，将她拦在门外。

小刀趴在冰冷坚硬的木门上，想敲门，可想起阮素心刚才厌恶的眼神，又停了手。

她只是不明白:我手洗的干干净净，娘亲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是不是我以前老是生病，她才不理我了?

她只有等在屋外，不敢叫，北风越刮越烈，她的身体也渐渐冰冷。

“娘，我想听你唱家乡的小曲儿。”阮云撒娇道。

片刻后，轻柔曼妙的歌声传出，小刀听着听着，也露出了笑容:娘亲唱歌给我听了，她不嫌我，她会让我进去的。

小刀只觉身上都暖和了许多，一颗心砰砰直跳，她又洗了一遍手，静静地等待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身体都冻僵了，连手指都动不了，那门还是不开。

“娘亲，娘亲。”她轻叫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

忽然，一阵轻微响动，窗户开了一线，阮云斜着眼觑她，嘴角勾起一丝笑:“小东西，饿了吧?”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馒头。

是娘亲!娘亲怕我饿，要给我东西吃!

她其实不饿，还是渴望地去接，阮云却一松手，那馒头落在了地上，“梆梆”有声。

“喂狗的馒头，你吃了吧。”阮云笑道，立刻关了窗户。

小刀微微愤怒:“娘亲，我不吃喂狗的馒头，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她用力敲着木门。

“不想吃就快些滚!”阮素云冷冷刺出一句。

小刀一呆，只觉浑身血液都已凝结，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冷风刮在身上也没了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觉得肚子极饿，一看天色都黑了，才知道自己站了一天，捡起那馒头，一口咬下去差点喀掉了牙。

此时，屋内阮素云和阮冰的笑语声飘出，她轻轻咬了一口馒头，心头千般酸楚委屈涌上心头，不由放声大哭。

她哭得力竭，倒在门口，接着就发了一场高烧。

高烧中，隐约听到有人在给她唱歌。

她尖叫起来。

“娘亲是在给别人唱歌，娘亲讨厌我，不会给我唱歌!”

也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有一双手在抚摸着她，有一个声音用很温柔的语调同她说话。

“可怜的孩子，怎么哭得这样凶?是谁欺负你了?”

“不怕不怕，这里没人欺负你。”

“姐姐给你盖被子，给你喝水，来，乖。”

慢慢地，她平静下来，她对那声音，一直唤着“娘亲、娘亲”。

可是，她一呼唤，阮素云那冷酷的目光又捅了进来，她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疼痛、说不出的冰冷。

在那时候，冥冥中似乎有双手，一直轻抚着她背脊。

等她完全苏醒，那个声音、那双手又不见了。

“你骗我的，我是魔头强迫我母亲而生的，娘亲不要我了，每个人都讨厌我，都欺侮我!”小刀对血梅大叫。

她从没见过母亲，以前又受尽了苛待欺侮，见别人都有母亲呵护疼爱，她不知多么羡慕。在她小小的心灵中，实在是渴望有人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在她的想象中，母亲一定是对她十分地喜欢，十分地关怀，可是阮素云原来也和旁人一样厌恶她。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觉得一定是自己肮脏、自己总是生病，母亲才会不要她，连母亲都嫌恶她，世界上更是根本没人会待她好。

血梅轻抚着她头发:“小刀，你是魔头所生，没人喜欢，世上还有我同你一样，咱们互相喜欢，好不好?”

小刀呆呆地望着她，突然呼唤着:“姐姐……娘亲……我认出你了!”

一年前，血梅去做个刺杀的任务。

目标是无涯山上无涯门的一名长老。

她装成粗使的婢女进进出出，一日，在给无涯门的弟子阮素云送柴火时，只见一孩子在门外哭得甚是凄惨。

她心一揪，对孩子她总是格外心软，要过去安慰一番时，那孩子却倒了下去，昏迷不醒。

阮素云开了门，对那孩子看也不看，只说让她带回去治疗照料一番。

她抱着那孩子，不住安慰，请了医师治疗，为免暴露，那孩子醒来后她也不曾现身，只是默默关注。

这孩子连名字都没有，无涯门中的大人对这她似乎都十分冷淡，小孩则是鄙夷欺负。

所以，血梅暗暗给她起了个名字，小刀。

那次的任务成功了，她就回到组织中，不料，第二年就又遇到了小刀。

原来，小刀不堪欺侮，就跑下了山，靠偷窃度日。有一天跑到一处财主家，正是血梅的目标所在。

血梅偏偏在那时动了手，小刀只有装晕，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好孩子，你好好地吃一顿饭，睡一觉，我明日带你去见人。”

“什么人?”

“你明天自然知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