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香草(一)
第八十一日。
蕾米莉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屋子里。她还记得,屋子中央那张曾经华丽的大床是从她的房间匆忙搬过来的,总算是为这个装饰朴素的房间添了一分光彩。床上用料华贵却已经不十分整洁的被子下,她的魔女在熟睡着。
今天蕾米莉亚垂头丧气。她缩小的黑翼在背后耷拉着。
踏进门口的时候,她就必须面对现实——她今天的努力也失败了。在黎明之前的昏暗中,她看着这间一半为崩塌的尘土与木石掩埋的房间,看着房间尽头残损的砖石与破裂的书架混杂在一起堆积成的“墙壁”,眼泪忽然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她站在门口,喃喃自语道:“帕琪……今天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木门被她背过手吱呀吱呀地拉上了。小小的门廊里,墙上的油灯已经在长夜中熄灭。夜里已没有谁为那盏油灯添油。
也许是被木门的声响所惊动,帕秋莉忽然从睡眠中醒来了。她在床上,无力地坐起来,像是发不出声音地,招招手,叫蕾米莉亚过去。她体态的娇弱虽然掩藏在了宽大的魔法袍下,脸上的倦容却无所遮盖地显露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蕾米莉亚已经失去了听从她的魔女的那个指示,愉快地赶向她身边的那种激情。看见魔女的招手,她也仍旧深陷在心中无边的沉重里,沉溺于品味着无望的命运,因此只是沉沉地低着头,缓缓地驱使着双腿,走向她的爱人。她这不过是为了下意识地前去寻找她的爱人,而非是对指示有什么回应吧。
有时候,甚至思虑着绝望本身也足以当作对绝望现实的一种逃避了。蕾米莉亚在阴郁的气味中这么发觉。
帕秋莉依然满脸倦意地看着蕾米莉亚,用酸软的双臂努力撑着乏力的身体,等着她慢慢走到床边。到了床边的时候,她果然不发一言的张开双臂,伸直了来抱她。帕秋莉没有抵抗,深紫色的眼眸直勾勾空洞洞地盯着她一片颓丧之状的公主。而蕾米莉亚,她半垂着眼皮,不,莫若说,她半闭着眼睛——她不去接触帕秋莉的视线。她只是任性地前伸双臂,想要索求她的魔女的爱情。
帕秋莉紫色的眼眸中映出她幼小的身姿。那娇小的身体,纤细的手臂,却总是蕴含着远比自己更坚定的意志。她的蕾米,她是红魔之主,是夜之王啊。如今就连红魔的王者,连她的意志也在这片天地里一而再再而三的沦丧了么?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可以说,帕秋莉环住她的腰,让脸颊与脖子越过她的肩膀,压在她的肩上,也将半身的重量全部寄托在了她的身上。隔着床上与床下两人之间二尺些许的空隙,她是如此剧烈地向前倾身,就像是奋不顾身地投出自己的身体一样,完全地环抱住了她的大小姐。
蕾米莉亚僵硬了一下。然后她凝滞了暗红的瞳孔中光彩又缓缓流动起来。她配合地微微向前挪动双腿,直到膝盖贴上了床的侧面,又同样向前倾了倾身,好让帕琪搭在她身上的动作不必再保持那么大的幅度。她已经听到了啊——帕琪在她耳边的呼吸已经不再匀称有力,变得一会儿细弱,一会儿粗重;帕琪贴着她胸口的心跳,也变得不正常地快速,一点儿也不整齐地轻撞在她的胸口。
她的魔女,图书馆的帕秋莉最近病的格外严重。要知道,过去帕琪的病症虽然也是与如今相同的,但过去她总不曾体弱到现在这样,仅仅从床上动作一下,扑到她身上,就无法正常呼吸无法正常心跳的程度吧。
为了帕秋莉身染的这另一种不幸,蕾米莉亚越加担心了。一时间,她竟然为此忘记了刚才还沉迷的,身处的现况之不幸。可是依靠着过去,她们在图书馆中收集的那么多本与魔法有关无关的书籍那数不清的知识,依靠着魔女对那些知识的研习,却也没有哪怕一个能治愈帕秋莉的方法;更何况书籍大半散失了,她的帕琪病得也不能专心研究的如今呢。
如今,在日渐稀薄的幻想里,魔女的性质也好,妖怪的性质也罢,都一点点散失着。包括她,包括帕琪,过去的幻想乡里的每个成员,想必现在都在某处为此困扰着——也想必只能对此束手无策,唯有在这流动的时间里,感受着这不可追及的单调变化,对她们的生活造成的影响。
“蕾米,蕾米?”她听到帕琪尽量平静地叫她。
回过神来,蕾米莉亚才发现她的双手正用劲地勒着帕琪的腰背。不知何时帕琪已经挪到床的最边缘,坐直了身子与她紧抱着,而她的脸颊也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斜着贴在了帕琪的锁骨边缘。坐在床上的帕琪好像稍微获得了一点额外的身高优势。
“怎么了啊……”
她不放手,只是松了些力气,带着些扭捏地小声说道,微微转过头,把脸蛋与表情一起埋进帕琪的胸口。而她合上的眼角泛起的泪花也一起深藏起来,看不见了。
帕秋莉轻轻地笑起来,尽管她微弱的笑声里很快就掺杂进了不和谐的咳喘。
没怎么,蕾米你就抱着吧。
她一边尽力控制着自己杂乱的呼吸,一边静悄悄地对蕾米小声说道。
虽然心肺之间牵连起的滚烫的痛楚还在一丝一缕地抽搐着,但是她克制住了身体的颤抖。她最近不是很想让蕾米察觉到她的具体状况。瞒不过去的是,她一天大约要睡十六个小时以上,这其实也就足够蕾米猜测到她的身体情况之恶劣了吧。不过只要她不明言,就不至于让蕾米过于担心,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在这个时代,大家都差不多艰难,用来追求希望的时间,都差不多宝贵。无非是她因为身体的病根,过得比别人更艰难一些而已。不过就因为这个,也让帕秋莉稍微有些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来了。
她调匀了呼吸,肺里也不再那么火辣辣地痛了。她对依然在她胸前磨蹭着的蕾米说道:
“给我讲讲今天外面的事情吧。”
还有,这么抱着不累么?
她又悄声补充道,停下来喘了口气。蕾米不知所措的放开手,有点慌乱地抬起头看她——结果她差点又被弄笑了。在这片越加昏暗的时光里,为什么呢,于过去的百十年间早已习惯了相处的恋人啊,竟然一下子变得更加可爱了。也许那是因为在不幸的时候大家都更想发笑吧。她开口:
我是说,你要么上床来,要么去找个椅子坐着。算了,你就上来吧。
在话尾,她又轻轻笑了两声。
蕾米莉亚老实地挪上了床,扯过来几个枕头堆在床头,让帕秋莉靠在上面。魔女小姐对此当然是却之不恭了——不过她靠上去以后,也劳动自己相当乏力的手臂,在枕头堆上又增补了一个枕头。这么一来枕头堆的宽度能够允许蕾米莉亚也在上面靠着了。于是红魔的公主终于又露出往常天真无邪的笑容,轻柔地依偎在了她身边。
一个多月来没法陪着你,没有向你提出任何建议,你有不满吗?大小姐。
帕秋莉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着。
蕾米莉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帕琪……我没那么依赖你吧?”
“而且你平常也不给我什么建议啊。除非我主动问你。”她又嘟囔了一句。
不……现在,情况不再一样了吧。在现在这个时代里,只能让你一个人承担压力,是我不好——
帕秋莉用眼神制止想说什么的蕾米莉亚,自己也停下了发言。她凝神思考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蕾米,我不只是你的管家,也不只是住在图书馆的朋友。就是这个意思。
她停下来,等着她的蕾米回话。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红魔的公主遥望着天顶之上的某处,语气平淡地说,“帕琪也知道我知道。但是我没有不满。剩下的时间不长久了,帕琪,你要快点好起来。”
“上面这些都是事实,所以我只是叙述。可是,”她说着,翻过身,抱住魔女的腰,一改之前的平淡,有些调皮的笑起来,“孩子气的地方,永远都不会改变。”
帕秋莉红了脸,抬起睡袍的大袖遮住。虽然力道未免太过软弱,她打了蕾米一下,叫她赶紧说说外面的事情。
“哦,是了,”蕾米莉亚忽然神色凝重起来,“我今天遇到紫了。”
“紫的遗体?怎么样了?”帕秋莉也顾不得再压住声音,焦急地问道。
蕾米莉亚摇摇头。
命运注定是要终结的,她早已知道了,可是为什么还有期待呢?她问自己,回想起从有如飞行虫般密集快速的光弹中挣脱的一幕。她在外面游荡了一个晚上,身体上的伤势才恢复了。
但她只是对帕琪黯淡地说道:“周围有很多隙间。我过不去。”
她看到帕琪换上笑脸,安慰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时她也不想勉强装作若无其事了,所以钻进帕琪的怀里,抱着她哭泣起来。帕秋莉顿了一下,轻轻的交叠了双手,将她笼在怀里。
“大小姐。芙兰还在隔壁呢,多难为情。”
过了一会儿,帕秋莉才对她说。
“芙兰在棺材里睡觉养伤,她哪里听得见。”
蕾米反驳道。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说,她还是抽抽搭搭地停下来了。帕秋莉擦掉了沾湿她面孔的眼泪。
今天是幻想破灭以后的第八十一天。
她们所在的这个房间里,除了蕾米莉亚的超大公主床,只有一些完整或残破的书架了。一张由书架改成的桌子摆在床边,可是帕秋莉却也很久没能下床使用它了。
一颗暗红的晶石摆在桌上白纸叠成的小盒子里,在晨曦中折射出鲜红如血液的光芒。那晶石的外形柔润,简直像是液体凝固而形成的。咲夜的一叠银飞刀,如今也还挂在门廊里油灯的对侧。垮塌的书架与土石形成的墙壁后面有一个没有垮塌的小房间。芙兰沉沉睡去的棺材就摆在那里面,棺盖上应该放着一个鲜红的蝴蝶结,是美铃送给她的礼物。
而这间有着高高天顶的房间,曾经是她的图书馆。
帕秋莉想道。
幻想乡的破灭日
妖怪贤者八云紫的暴死于幻想乡掀起轰动之前,蕾米莉亚就在帕秋莉的床上惊醒了。那时候她们正在睡午觉,经过紫外线处理的阳光从天井中洒下,将她们的睡颜照得透亮。香草魔女的深紫色长发披散着在枕头上展开,被她的幼月的淡蓝的柔软短发压在底下。而蕾米莉亚那半透明质感的淡蓝发丝,也因为更高处的日光泛起点点的金星。这时候蕾米莉亚惊醒了,她拉着帕秋莉手臂的双手自然地收紧,也惊醒了仍然一无所知的魔女。
魔女昏昏沉沉地醒过来的时候,首先看见正午金黄色的阳光洋溢在蕾米的身上。可这本该是美好如梦境的画面,却被蕾米脸上无比惊惧的表情破坏了九分。在她仍然半梦半醒的头脑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蕾米已经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大喊了咲夜的名字。在那个思想混沌的期间帕秋莉无法把握时间的尺度——不过想必是几乎立刻之后咲夜就从门外冲了进来,因为小恶魔是跟在她身后进来的,而小恶魔就在图书馆里,她卧室的外面。蕾米高声让咲夜去找露米娅,黑暗的妖怪露米娅——帕秋莉几乎没见过她那么失态,竟然对咲夜毫无敬爱之情的命令着。看得出咲夜也很惊讶,不过她还是灵敏地即时从命告退了。也就是在这时蕾米才想起来向她说明,找到露米娅以后第一时间带回红魔馆,哪 怕是强制的。
对这个命令,帕秋莉实在是太过惊讶了,甚至在昏沉还未完全退去的这时候就伸出手,想要阻止蕾米的乱命——
可是蕾米莉亚告诉她说:
幻想乡要出大乱子了。
香草的魔女那时还是晕乎乎的,毫无现实感地觉得这句话大约也是还未醒来的梦境的一部分吧。虽然确实,如果是幻想乡的规则将要大乱,蕾米出格一些的命令也可以理解……于是她在自认的梦境里盲信了蕾米的决定。
直到她们在蕾米的坚持下出发赶往博丽神社的路上,她才有些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她问蕾米:“为什么是露米娅?”
红魔馆需要黑暗,蕾米这样回答她。
她们到达博丽神社的时候正好赶上了故事的发端——博丽的巫女横抱着妖怪贤者的死尸越过鸟居走进了神社,而进入神社的通路与正殿的大门也在博丽巫女经过后自行封锁了。除了妖怪之山的天狗与八云的式神,没有谁比她们来得更早。与她们几乎同时到达的,大约只有妖怪之山上守矢的三位御神,以及觉妖怪姐妹之中的妹妹了——就连与当事人交往甚切的白玉楼的亡灵或者半吊子黑白魔女,赶来的时候,神社的结界也已经封锁了有一段时间了。
幻想乡中几乎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像红魔馆一样看完整了故事的始末。
博丽的巫女和八云紫一共在封锁的神社中待了两个时辰有余。这期间,大半个幻想乡的势力都派出了代表来到博丽神社,等到结界自发撤去的时间点,山脚神社的范围外已经围满了议论的人群。从撤去结界的神社主殿中走出来的,不知为何,居然是活生生的八云紫,并且更令人迷惑地,居然只有活生生的八云紫一个人。博丽的巫女并没有从主殿中现身。
而八云紫就在当场,向所有人,高声宣布了——
“维持幻想乡的必要基础之一,常识与幻想的境界,最多在两个时辰以后便会撤销。幻想乡仅仅依赖博丽大结界是无法维持的。”
“所以我必须警告所有人——大家的幻想乡在境界撤销的时候,也必定会即刻破灭。”
十分对不起——
八云紫说着弯下腰去,向在场的所有人鞠躬赔礼。
守矢的尊神们听到这里就离开了,她们也是在场最早离开的人。看到了她们的离去,八云紫似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的欲望了。
“八云紫,那么你又要做什么——”
风见幽香在远处的山道上喊。那时她站在丰聪耳神子那一群人的身边。
“风见,你也知道,没有分割幻想的境界,就没有妖怪的传说。我要把传说滞留在已经分开的境界里。”
幻想乡的花之主倒是没说什么,不过永远亭的药师,以及藤原妹红,以及茨华的仙人,都在这时选择了离去。八云紫似乎彻底丧失交谈的欲望了,她打开了隙间,与自己的式神一起迈入其中消失不见。
绝大部分人都在这个时候离去了。神殿前的空地也已经空无一人。但是蕾米莉亚按住了帕秋莉的肩膀,对她悄悄地说:不要动。留意博丽巫女。
然后帕秋莉再定睛向场中看去的时候,发觉黑白的和食魔女不知何时已经提着她的扫把冲进了那块空地——在那里,她跪在博丽巫女平躺的身躯旁恸哭。
帕秋莉一阵疑惑,正打算走进场中问个究竟的时候,蕾米急忙再次扯住了她的手臂。她踮起脚尖,贴在她耳边说:再看看。如果要走过去,我走在前面。
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帕秋莉竟然为她的话而感到了一丝笑意。她非常愉快地绕到了她的幼月背后,把双手搭在她的双肩上,越过她的肩头看向空地中央,说道:“好的。蕾米,我准备好了。”
虽然回答她的不过是幼月全神贯注时喉咙里发出的一阵沉闷却轻微的咕噜咕噜声。
场中,她眼前的情景再一次变化了。博丽的红白巫女坐了起来,虽然显得动作僵硬,目中无神。黑白魔女扶着她站起来,两人似乎在低声交流着什么。忽然间,场中的两人像是谈到了什么无法谈拢的话题一样,黑白的魔女推开了红白的巫女,拎着自己的扫把,反方向跑出了场外。黑白的魔女顺着山道的石阶越过神社,向着山顶跑去了。而红白的巫女重重地一个踉跄——但是她摇摆的身体到底没有倒下——歪歪斜斜地走到了神社中的水井边上。她在水井前跪下来,开始汲水,掏出了用于祓禊的御币——
蕾米后退了两步,撞进了帕琪怀里。她嗓音干干地,对帕琪说:“走了。快走。就像是唤日的奇迹一样,那是复生的奇迹。八云紫着实是死了。我们该回红魔馆作准备了。”
帕秋莉被她半搂着腰,几乎是半拉半拽地拖上了下山的山道。她所见到的关于幻想乡破灭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就是以此为结束的。
她们回到红魔馆的时候,咲夜前来报告说,露米娅失踪了,甚至连雾之湖上的琪露诺也失踪了。不过蕾米莉亚没表示出太大的失望,只是让她将妖精女仆们集中起来多加注意,然后禁止了馆内包括芙兰和美铃的所有人踏出红魔馆而已。
那天晚上蕾米莉亚把自己卧室里的大床移动到了图书馆的深处安放了下来,为此她拆掉了两排五列一共十个书架,还几乎为这个和帕秋莉吵了一架。她们没吵起来,只因为在那之前她们就已经集体感到了另一种自发产生的不安——那想必是对幻想的境界的消散之事而感到的不安吧。
如果有后来者对红魔馆帕秋莉作的记录溯本追源,大约能够发现吧——她的记录中极度晦涩不明的这一天,原来正是幻想破灭的第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