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傅斯雅叹了口气,在开车上她真从来没低估过自己。
坐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对面被撞的奥迪,再根据衣着和面相对挡风玻璃后面的两个女人做了一个粗判,傅斯雅这才拉开车门,下了车。
事故很简单,一言以蔽之,责任全在她。
黑色奥迪的下边梁被撞凹,漆片剥落,车头还多了一个大坑,反观傅斯雅的切诺基,只是碎了右边的大灯,刮花了些漆。
底盘高撞起来果然不吃亏。得出这个结论后,傅斯雅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开心,她最近到底是有多衰?
奥迪车上的人也下来了。
对得起傅斯雅的粗判,对方的情绪非常稳定,没有胡搅蛮缠,一直不卑不亢就事论事,就是后来,从驾驶位下来的女人跟她说话的时候从头到尾都带着笑。
傅斯雅有点莫名其妙。
虽说她已经跟保险公司谈好了赔偿的事宜,车主可以毫不用担心修车的费用,但也不至于这么开心吧?
秋阳斜照,上午的阳光被洒在那人的脑后,金黄了她束着的马尾,整个人在沐浴在阳光里,连带影子都被柔化。
傅斯雅客客气气地跟奥迪车主道了歉,再主动提出了修车之外的额外赔偿。
戴着灰色鸭舌色帽的车主却摇了摇头,身旁的友人担心她吃亏,还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程二?
那人只是低头看着她笑。
傅斯雅仰头多看了两眼,终于反应过来那人笑什么。
中断对话,傅斯雅转身拉开车门,重新坐回了驾驶室,把车门一关,低头从副驾位为的座椅下拎出为了开车脱下的高跟鞋,穿上之后又下来继续跟人谈赔偿。
那人看她越走越近,努力把嘴角的笑意压了又压。
傅斯雅在心里气极,想告诉那人忍笑的时候不要光顾着嘴角,记得把笑弯的眼睛也藏一藏。
但她没有。
因为当傅斯雅再次走近那人,发现还是得抬头说话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二.
对面的驾照是肯定花钱买的,这是程夏被撞上的第一反应。
事实上,还没进小区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那个“喝醉了”的越野。
看着小区门口大门升降杆抬起,程夏主动靠边停车,把大路让给了准备出小区的SUV,没想到人家不走大路,直直撞上了她那躲在路边安分守己的奥迪。
副驾的汪蕊本来还在夸她有安全意识,谁知道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
心里没火是不可能的,程夏靠在椅背上,看见了那个“撞伤”了她家小奥的女人下了车。
程夏愣了一下。
汪蕊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吐槽,“女司机的名声就是被她们抹黑的。”
程夏也解了安全带下了车,然后看那个面无表情一派镇定的女人打电话。
看起来小小一只,音色却气势十足,程夏站在一边,听她有条不紊地说话。
“我撞上去的。”
“对方没动……一点都没动。”
“我全责。”
“我赶时间。”
……
程夏看她抬了一下头,找了找摄像头的位置,接着就听见她对着电话非常笃定地说,“我赶着去机场,等不了你们的人。小区门口有监控,有需要你们可以调取视频,我也会拍现场的照片……”
要不是看着她从车上下来,程夏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条理清晰的女人是刚刚实施了“神操作”撞她车的人。
“我右边的大灯碎了,对面比较惨,我把前梁给她撞凹了……”
Emmmmmm程夏怎么觉得她还听出了一点得意?
程夏看着眼前的人。
黑色条纹垫肩西装外套,米白色衬衣,悬垂感十足的黑色九分西裤,一双腿看起来又细又直,过肩的长发柔顺地散落在身后和胸前,卷起好看的弧度,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利落,干净又强势……如果不去看她光着的脚的话。
细白的脚丫踩在马路上,打着电话的她却浑然不觉,逻辑清晰地跟保险公司讨论处理事宜。
程夏有点想捂心口,她被一种复杂的感觉击中了。
这种感觉,越演越烈,在她一言不发地回车上穿好高跟鞋再笑着向程夏走过来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她缩短了她和她的距离,从下巴到鼻尖。
或许更短。
三.
待及走近,傅斯雅已经收了笑意,又换回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程……”傅斯雅努力回忆,要是一口一个奥迪车主的叫,对方不尬,她都得尴尬死。
“程夏,夏天的夏。”对方体贴地接了话头,“您好。”
傅斯雅往后退了一点,让两人的身高差距不那么直观,“程小姐,你确定不要额外的赔偿?我是真心为我对你造成的损失感到抱歉。”
“不用了。反正您已经把修车费处理好了,已经够了。”
傅斯雅抬眼,这个程夏好说话到出乎意料。
不过换位思考一下,傅斯雅觉得自己也能做到这种程度,也就不再坚持了。
“那行。”傅斯雅朝着对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回了自己车边。
嗯,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她遇见了这个世界少有的跟她一样通情达理的人。
傅斯雅终于有空抬手看了一眼腕表,表盘上,短针已经快指到十一。
傅斯雅差点眼前一黑,她下午两点的飞机飞纽约啊!!!
傅斯雅深吸了一口气,心潮汹涌,面上却不动声色,立马解锁手机给高爽打电话。
手机只嘟了两下,就被人接起。
“斯雅,你们到了?”
傅斯雅难得一怔。
“我和小乔还在机场高速上,不过还有半个小时就能到T3航站楼啦。今天我是不是特别早?一点都没有拖延!”
高爽应该是在开车,谷乔帮她拿着手机,傅斯雅还能听见车里Taylor swift的歌。
“知道了,你开车开慢点,我估计得晚点到。”傅斯雅以手抚额,“你们到了就先去吃饭吧,帮我打包一杯咖啡。”
“哇,你不是永远提前到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高爽的语气突然变得猥琐,“还是你家小奶狗缠得你下不了床?”
“满脑子黄色废料。”傅斯雅挂了电话。
四.
“不用了。反正您已经把修车费处理好了,已经够了。”
程夏执着地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因为意外,她的眸子微微睁大,程夏不由想起了汪蕊家的萨摩耶。
那只狗狗也曾用这样懵懂的目光看过她。
程夏想,要怎样开口,她才愿意把她的姓名告诉自己?
“那行。”
“您……”程夏刚说出第一个字符,她却已经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开了。
一直旁观的汪蕊凑过来撞了撞她的手臂,意有所指,“程儿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程夏摸了摸自己的帽檐。
她的小心思昭然若揭,汪蕊自然洞若观火。
那又如何?程夏不去理睬好友调笑的眼神,大大方方地把目光都倾注在她一人身上。
看着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虽然没什么表情,可整张脸都快黑掉了,掏出手机就开始凶巴巴地按。
程夏差点没笑出声。
她想起一本讲猫咪是怎么通过征服人类来统治地球的书,想起里面对于“可爱”的定义——可爱是并不是一个抽象或者良性的概念,而是一组特殊且强大的物理特性。
程夏起初还不解其意,如今却是深以为然。
不过“猫咪”却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原地转着圈圈。
怎么看,都是遇见了麻烦的样子。
程夏想起她跟保险公司说的机场,从棒球外套里掏出了防盗门的钥匙,“汪蕊。”
“嗯?”突然被cue到的汪蕊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程夏扔过去的钥匙。
“D座1905。”程夏头也不回地朝着切诺基走过去,“车钥匙就在车上,你帮我开回去吧。”
“需要我送你去机场吗?”程夏微笑着冲背影提出建议。
话音刚落,“猫咪”如她所愿地转过了身,黑色的眸子不再懵懂,反而多了认真。
程夏安然地接受着对方的打量,她知道,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真正意义地在“看”她。
“需要。”
五.
傅斯雅把车钥匙递给了程夏,“给你。”
这个小区的优点之一就是清净,同时也侧面注定了它的附近并不繁华。傅斯雅在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接单的网约车和送上门的司机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为了赶时间,她都敢自己开车,还有什么车不敢坐。
更何况……后座的傅斯雅把视线放在开车的程夏身上,她的车技很不错……亲测。
“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傅斯雅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街景,“傅斯雅,。”
这个世界通情达理的人不少,可到对方这个地步,显然就不是“通情达理”能够解释的了。
只是现在的傅斯雅,什么都不想计较。
“傅小姐,不知道您什么时候的飞机,我有堵车和不堵车模式,您可以挑一种。”
傅斯雅支起右手撑着脑袋,不答反问,“程小姐是北京人?”
程夏笑了,“嗯。”
傅斯雅只能看见程夏的侧脸,“你每次说‘您’的时候我都觉得你在骂我,听得我脑袋疼。”
程夏笑得更厉害,“傅小姐你很有趣。”
傅斯雅微微颔首,“过奖。”
六.
借着车内后视镜,程夏时不时地用余光去偷看后座的傅斯雅。
除了刚开始的交流外,她一直看着窗外,很安静,像是一副画。
——我想偷偷地看一看她,假装欣赏欣赏一幅画。
当傅斯雅干脆利落地把钥匙递过来的时候,程夏才意识到,她的性格,可能比她想象中还要讨喜。
更让程夏意外的是,递了钥匙之后,傅斯雅没有走向副驾驶,而是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坐进驾驶室的程夏失笑,“这么不放心我?”
傅斯雅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系后座安全带,“交通事故死亡人员所占比例中,行人的占比最高,29.7%,其次就是副驾驶,28.8%。”
“咔哒”一声,安全带带扣被送进了插孔。
“你总归要体谅一下我这个刚出了车祸的人吧。”
同为“车祸受害人”的程夏简直哭笑不得。
姐姐,是你直直地朝我撞过来好么?
七.
一直压制的倦怠感,终于在尘埃落定之后抬起了头。
傅斯雅眼也不眨地看着车窗外,视线却茫然没有落点。
她在十八岁孤身来到这座城市,十年之后,她还是孤身一人。
高爽笑她色迷心窍,烽火戏诸侯。
是啊,工作明明忙得要死,她硬是不眠不休熬了几周赶进度,连补眠都是在跨洋飞机上,而所有的辛苦,不过为了能抽出时间给那个说要黏她一辈子的小朋友过生日。
开门之前,傅斯雅还美滋滋地觉得自己竟然也能搞出如此一个惊喜。
只是惊喜什么的,大概只属于那些还在象牙塔的年轻人,生活对于他们这些走上社会的成年人,只有惊吓。
开门之后,傅斯雅把从等在小区门口的顺丰快递员手里接过的玫瑰和蛋糕,原封不动地砸在了沙发上的狗男女身上。
无视沙发上衣衫不整的两人,傅斯雅穿过整个客厅,去阳台上拿了铁制的晾衣杆。
虽然最近有所放松,但长期健身的底子还是在的,傅斯雅直接抄家伙把两个人打了出去。
裤子都脱了,还想我听你解释?
傅斯雅找出了客房里的行李箱,把卧室里不属于自己的衣服全都装了进去。
再次打开防盗门的时候,门口还眼巴巴地站着一个人。
傅斯雅冷笑一声,把行李箱往外面一推,就差把门板甩在对方脸上。
门合上了,傅斯雅抱膝蹲在了门口。
太阳穴隐隐作痛,难受……
这场持续了快三百天的感冒,接下来她该痊愈还是发烧?
八.
程夏放下了手刹。
后座的人已经靠着窗睡着了。
程夏解了安全带,回身去看她。
正午的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她的头顶,让原本柔顺的头发看起来稍显毛躁,微微翘起的眼睫,像是挺拔的羽毛,秀气的眉毛浅浅的,睡着的她一点都不精明。
程夏心说,这才是撞上我家小奥的女人。
程夏伸出手,想了想,又收了回去,改用声音唤她,“傅小姐,机场到了。”
她皱了一下眉,马上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她的睡眠真浅,程夏想,她好像很累。
“现在是十二点四十分,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多小时。”程夏低低地开口,眼眸锁着还处于迷糊状态的傅斯雅,脸上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谢谢……”
程夏看她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把手背放在眼上,只是稍作休息,再睁眼的时候,又带上了锋利的感觉。
还不到一秒,程夏就已经忍不住怀念刚刚那个迷糊的她了。
后座的人却突然解起了腕表。
程夏疑惑不解,表带划到她了?
程夏没有立场去问,只是看着傅斯雅把解下来的腕表装进了西服口袋。
傅斯雅开始解安全带。
程夏开了车门,绕到车尾把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拎下来,在下车的傅斯雅说话之前,抢先开口,“我送你。”
傅斯雅抬头看她。
程夏忍不住笑意,“猫咪”又在审视她。
占有她注意力的感觉,真好。
傅斯雅偏了一下头,“走。”
九.
“……到了。”
到哪了?
傅斯雅读取了一下脑袋里的档案条,事情太多,睡得太少,她差点没想起眼前的人是谁,满脑子都是“她是谁?我在哪?”。
到达机场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早得多。
虽然是在自己的车里,傅斯雅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在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睡着了。
昨天她先让物业给她换了防盗门的锁,顺便叫人把客厅的沙发给她扔出去了,又因为时差睡不着,把所有床上用品都拆下来扔了,换了一套新的,折腾到大半夜,终于积攒了些许睡意。
眼睛一闭,一睁,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傅斯雅引以为豪的生物钟彻底败给了时差。
行李箱几乎就没打开,拎着就能走,唯一的问题是她该怎么去机场。
和李希交往以来,傅斯雅就没有开过车。
稍作迟疑,傅斯雅去卧室的床头柜拿了车钥匙……然后出小区就怼上了奥迪。
身旁的人虽然殷勤,却并不过分,至少跟她的相处,傅斯雅并没有觉得任何不适。
轻拍着手里的登机牌,四周是形形色色的旅人,机场是见证离别的地方。
瘦瘦高高的年轻人穿着棒球服,戴着鸭舌帽,推着小巧的行李箱,安静地走在她的身边,像极了以往她的每次出行。
只不过……
经过垃圾桶的时候,傅斯雅伸手把腕表从西服口袋里拿了出来。
指腹拂过墨蓝色的表盘,跟了她两百多天。
“噗通”。
垃圾桶的心口落下一大块石头。
“为什么丢掉?”
“因为不管是送礼的人还是收礼的人都不打算珍视它了。” 傅斯雅走上前想从程夏的手里拿回自己的行李箱,“今天谢谢你。”
带着超滑底轮的行李箱却是纹丝不动。
獠牙终于要露出来了么?傅斯雅想。
“当了这么久代驾的我,能有一点奖励吗?”
举着手机的人笑出了小虎牙。
十.
程夏心满意足地拿到了傅斯雅的电话和微信。
回到停车场的时候,程夏一手拿着车钥匙,一边找角度以傅斯雅的切诺基为背景拍了张自拍。
Emmmmm这张角度不行,
复盘了成片后,程夏又换了个姿势。她左边的酒窝的深一点,换成从左边拍,效果会更好。
低头含笑,删删打打,最后发出的是她的自拍和一条简单的话——“我会帮你好好照顾它”。
程夏把手机装回口袋,傻乐着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回小区。
汪蕊给她开门的时候,满脸都是促狭的笑,“哎哟,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跟人跑了呢。”
程夏慢条斯理地换拖鞋,“少废话,小爷我爱回回。”
“就没见过你这么上赶着的样子。”汪蕊也不拐弯抹角,“拿下了?”
程夏笑嘻嘻地摸摸帽檐,“取得了阶段性的战略成果。”
汪蕊乐了,“嘿,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你连人家直的弯的都不知道,就有战略成果了?”
“说你俗还不信。”程夏长臂一伸,推开她肩膀,给自己拔出一条道。
迈进客厅,从冰箱里面拿出一罐可乐,倚在沙发上,程夏把可乐打开,耳边是气泡前仆后继“噌噌”上蹿的声音。
“能够认识可爱的小姐姐,就已经是一种殊荣了。”
汪蕊摇头,一脸“痛心疾首”,“太不要脸了,人家明显职场御姐好吗?你还好意思‘小姐姐’。”
冰可乐入口,程夏幸福得眯了眼睛,“只要性格可爱,辣妈都是我的小姐姐。”
“禽兽!”汪蕊直接骂上了。
“禽兽”程夏美滋滋地喝可乐,带有Jeep标志的车钥匙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