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骤凉,阴云遮盖了整座长安城,风吹满楼池。一场大雨伴着轰鸣雷声再度磅礴而下。长安城的百姓们忧愁的看着暗沉的上空,近来连着半旬的大雨,跟有人拿着水瓢从天上往下泼似的,短短几日光景,就淹了不少农田。
未央宫的东宫太子殿内,火烛跳动,人影闪烁,几位大臣们缩着脖子石雕一样僵立在大殿中央,一动都不敢动,大气都不喘上一口。皇太子刘勇手握奏书,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来得阴沉。他瞪着下面站着的人,怒拍案几,大喝道:“混账!放肆!”气不过的他抓起书案上的奏书就想要砸过去,可那都是极为重要的奏章,他在案上翻找,水云母石制的上乘端砚是父皇在他启蒙开物时赏赐给他的,笔架上悬空挂着的几支狼毫是太子妃挑选的,镇纸用的青铜蹲螭是端王刘旦送他的生辰之礼,书案是幼时他读书皇后给他挑的,这每一样东西,扔出去砸坏了,他都心疼。可他一瞧底下人一副装死的窝囊样,心火就被勾起。又扫视了一遍书案,竟无一物是可以丢出去的,最后气得只能拍自己的大腿。
“陛下让我主政,不过一件小小的通渠泄流之事,都能让你们几个办成这样!啊!你们是如何办事的,你们自己来看看!来看看!”刘勇指着席上另一边堆得有半人高的两摞奏书。“这一堆!还有那一堆,都是御史们联合一心弹劾你们的奏章!你们也厉害了,能把向来斗的跟乌鸡一样恨不得拔对方一身毛的那些御史们放下彼此成见,专心一致对付起你们!”
“目无王法!藐视君上!”越说越气,恰巧御侍端了茶水过来,他一把夺过茶托就扔了过去。“都是一群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东西。”
刚煮好的热茶径直泼在了底下站着的张怀和沈仪等人身上,众人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硬着头皮承受着来自储君的怒火。
“扒汾阳王和燕王家的地,亏你们想的出来,也真敢去做了。那两位是什么人,啊!就是我见了,我这个太子见了,都要行礼拜见的!”太子头疼的都要炸了,那两位老王爷,都是他的皇伯父,他手底下的人把他们家的地扒的跟地鼠打洞一样。他愁到不知如何上门去赔罪。
就在此时,殿中跪坐着的另一位男子开口为他们解围,那男子身姿挺拔,面若桃李,就连说话,都带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殿下,也莫气了。几位大人,想必也是再三衡量过后,才决意扒两位老王爷家的地,臣方才查看了城郊的地形图。两位王爷家的地刚好挨着五丈河的上流和永恒川的下首位置,这五丈河及永恒川都连着苍鹭江,依臣之见,确实是最适合扒渠的地方。近来几天一直连日大雨,如今又是五谷将收之时节,若不当机立断,扒渠引流,百姓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马上就是凛冬时节,要是没有了粮食过冬,百姓们这个冬节就很难捱了。臣想,两位老王爷即便知道此事,想必也不会过于怪罪于众位大人的,若百姓们知道此事,也定然会感激两位老王爷的深明大义。”
顾明开口,殿中众人松了一口气,曲逆侯愿意为他们开脱,太子殿下是一定会听得进去的。
“子朗,孤一早就看过地形图,那厌次侯、建安侯家的地离得也不算太远,可以扒他们两家的地嘛,可他们偏要去扒两位皇伯父家的地,这不是使陛下难堪,使我难堪。”
张怀和沈仪等人满腹苦水,这次的差事,本就不是好差事。那长安城郊的万顷良田,早就被城中的王侯们瓜分了,他们不管动哪家的地,都是要被弹劾的。沈仪抖起胆子辩解道:“殿下,不管扒哪家的地,都是要得罪人的。既然总归是要得罪人,又何必去在意得罪谁家。”
刘勇派他们差事的时候,就预料到了后果,只是他以为手底下的人能头脑灵活一点,扒个温和一点,脾气好一点的公候家的田,谁知道,竟跟个牛犊子似的去撞最硬的两堵墙。见底下的两个人,又都是一副被冤枉了的委屈的模样,挥了挥袍袖,烦躁的道:“恬不知耻!滚!”抬指数落着他们。“少一个个的给孤摆出这幅六月飞霜窦娥似的冤屈嘴脸,孤见了不喜欢!还难受!恶心!想吐!”
待众位大人退出殿门,顾明才起身走到大殿中间,将地上茶具一一捡起。
刘勇见了皱眉,不满的说道:“子朗,这等下人所为,你怎么能去做!”
伺候的小御侍早在顾明起身的时候,就小跑着过去拣地上的茶碗,抖着身子跪倒在地上从顾明手中接过茶托。“奴该死,怎么敢让贵人动手。”
顾明忙安抚他道,“无妨,不用如此。是我惯性使然,让你受惊了。”又对着太子缓缓道:“臣以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家宅不净,何以净心。”
刘勇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只是无奈。他的这位准妹夫,听说身边一切事物都不许他人假人,平日晨起,第一件所做的事情,竟是扫殿中的廊院。他一个公候之子,竟乐于做这种下人的杂活,当真是与众不同。“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你既说出这话,就证明你并非无意于朝政。我看你方才能够一语中的指出扒两位老王爷家的地才是最佳良策,对政事似也有一番独特之解。子朗,孤观你,不愁无大出息。”
顾明手中动作一僵,心中后悔不该多言,回身跪坐席上。“我只是不忍众位大人受此责难,况且殿下也只是迁怒于众位大人。”
刘勇拿手指着顾明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早知得罪人,可没算到,会是两位皇伯。今天午后阿翁把我叫到宣阳殿,当着汾阳王、燕王两位皇伯父的面对我那是破口大骂,又打又砸。还拿挂在宣阳殿墙上的剑打了我一顿!要不是两位皇伯父不忍心,我今天可就只能被抬出宣阳殿了。我都挨打了,训他们几句,也算不得过分。”话说完,却睨着顾明看他有何反应。
顾明听了,却只是笑,饮尽了杯中的茶水,她才打趣的问了一句。“可是县官和太子您合演的一出戏?”
太子听到他的话,先是一怔,随即便开怀笑了起来。“你小子,还真是敢说出口。不过,你这脾性还正合我胃口。”
宣阳殿内刘骁倚在床榻上听太子叙述他跟顾明的对话,朗声大笑道:“朕还以为他真是个软蛋玩意儿没有一点见识的小兔崽子,到底还是你老师的种,虎父无犬子啊。”
“阿翁在笑什么?也说给阿元听听,让阿元也高兴一下。”元宁还在殿外便听见大兄跟父亲的笑声,走进殿内,又见他们两人脸上都带着笑,不由好奇的问道。
刘骁招手唤女儿过来,又把坐在身边的儿子赶到一边坐去,拍了拍床榻,“阿元过来坐。”
元宁笑盈盈的挨着父亲坐下,握住刘骁的手,关切的道:“阿翁身子今日可好些了。”
刘骁慈爱的打量元宁,抬手为女儿正了正头上歪了的发簪,才轻笑道:“好些了,好些了。阿元一来看阿翁,阿翁就觉得身子轻快多了,这病也跟着好很多。”
元宁拉着父亲的手,朝后看了一眼,示意让跟她过来的女御将手中的瓦罐端来,撒娇道:“还说呢,阿翁昨日可是又动肝火了,阿母可是气得不轻,熬好了养身的鸡汤都不肯亲自送过来,差女儿给您端来呢。”
亲手盛了一小碗的鸡汤,金黄色的鸡汤在青花瓷中的碗中,忖的十分好看,香气早在瓦罐开启时,就飘过鼻尖,挑起人的食欲。“没有阿母,就让女儿伺候阿翁用一些吧。”
刘骁故意唬着一张脸,佯装不满的道:“你阿母就是年纪越大越小心眼,昨天那是太子差事办的不好,阿翁才生气的。阿翁还气着呢,她不哄哄我就算了,还跟我发起脾气来了!”尝了一口鸡汤,味道极为鲜美,他催着女儿动作快一点。这么多年了,也只有皇后最了解他的口味。
哎,元宁跟刘勇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无奈的叹气。他们的父皇母后是一路走来的少年夫妻,两人恩爱了三十多年,也不为何,如今年纪大了,倒是开始吵起架,累的他们这些做子女的夹在中间两头劝架,都头疼的很。“阿翁也知道阿母是关心则乱,太医可说了,您的病要静养,不能动气。您要是不生气,阿母何至于跟您吵起来。”
刘勇当然知道皇后是关心自己,只是人年岁越大,反而越小孩子脾气了,跟皇后这么多年没红过脸,如今偶尔吵吵架,他颇觉趣味,尤其看着儿子女儿因他们的事情发愁,有时候还跟皇后两人偷偷约定好,短时间之内可不能和好,看着几个孩子苦着脸,心里都各自偷着开心。“那朕就不能有脾气了,朕就不能发火了!”
“好好好,阿翁是天子,陛下自然是想发火就发火,想有多大的脾气,就有多大的脾气了。”元宁见惯不怪,跟哄小孩子似的哄着父亲,皇帝倒是挺受用的,哼了一声,问道。“阿元近日可见到曲逆侯了?”
元宁一愣,用手掩住发烫的脸。“女儿跟阿母一同居于椒房殿,怎么会见到曲逆侯呢。”
刘骁了然一笑。“想必是见到了。”
刘勇乐得见妹妹羞红了脸,插嘴道:“臣安排的,让妹妹见了一面。”
“阿元可满意?”
元宁想着那个清瘦温和,待人有礼的男子,不由勾起了唇。“满意是满意,就是人笨了点,最后也没认出我来,还以为我是四姑姑家的安澜呢。”明明幼时也见过几面,也不知为何,他没认出自己来。
“曲逆侯是个守礼之人,从头到尾都没敢将眼睛放在妹妹身上,如何认得出来。”刘勇一想起那日的场景,就想发笑。那日他让太子妃邀元宁去东宫,自己故意拉着顾明去东宫后苑赏景装作不小心撞见。然后便看见顾明那小子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把视线放在元宁身上,甚至还拉着他的袖子急着求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