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会效果并不很好,比学校乐团水平还差得多,舞台边堆杂着画蛇添足的扬声器,扬声器受潮了,杂音不时刺痛耳道,演出效果不如说是糟糕至极,像群魔辩论,吵吵嚷嚷。霙对交响乐了解并不足够,也可以听出几处明显的节奏错误,似乎还有新手被塞进乐团凑数,磕磕巴巴吹不完整。乐声摇动环在场地四周的树冠,似乎将叶子全摇落成秃树也是有可能的。
霙并未表现反感的情绪,也许是不常接触音乐的关系,她从头到尾都比希美更专心地聆听,散场时也是她抱起花束,提醒神游中的希美:“希美,回家了。”
“喔!好的母亲。”希美发觉自己错过了全部,后背汗涔涔的,大腿根也是。
本以为塚本家雨天会早早关店,路过时却见电灯亮着,光线扩宽了玻璃窗缘,昏黑的大块影子自玻璃橱窗边闪过,希美恰巧看见了这一幕,认出是池田和子。霙将车骑得很慢,希美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一般,突而足底踏地,抱着花束两步跳到店铺前面去。
她远离霙后背的温暖,猛然走到湿凉空气里,觉察自己有些失控,脑中泛起一片朦胧,本能地回头看去霙的方向。霙停下车站定,显然是慌了手脚,可能是被她今日数次反常行为弄得不知所措了。她一个人站着,白色外褂染了夜蓝,身影孤零零的,小声问:“希美,去那里……有什么事吗?”
“哦,我想借相机来练习拍照!”希美不加思索地撒谎。她摆出一副极快乐的表情,连自己都觉得熟练得有些可怕,又睁着那双努力显露天真的眼睛走近些,夜空沉闷,萤火被花束包装纸遮挡,她的眼里没有光亮。
希美笑说:“母亲,咱们改天去公园玩的时候,也带上相机拍照吧,我给母亲拍照。”
扯些什么都行,总之先蒙混过去,她想着这些,却忘记自己要学做蛋包饭的事情了——以往无论什么新菜式,她总在霙身边兴致高昂地瞧,学起来也是很快,最近比霙做得好了。
霙没言语,有些迟钝地回应关于相机的约定,她露出微笑,稍带腼腆地说:“嗯,我回去做饭。”她说着将花接过去放在踏板上,又将萤火虫笼搁在花上,萤光鲜明地映着白花瓣和柔软的花蕊,霙站在其侧,身姿也被这一片纯洁的光芒映染。
她用手整理衣摆,抚弄发丝,指尖搓过眼下皮肤,然后推着车,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走了。
希美目送霙走远,才钻进西装店里。刚和池田和子打了照面就热情地招呼道:“池田师傅,没在照料塚本先生和夫人呀?”她为了说话而说话,语言带着一股强烈的大人气,圆滑到有些生硬。池田和子闻言挑眉,肉乎乎的脸上扬起怪笑,阴声道:“哟,小小年纪就会说可怜话呢。”
“什么?”希美被莫名的言语扎了一根刺,有些呆愣。
“啊?”池田一愣,才略带抱歉地说,“对了对了,你是不知道的。夫人和先生吵架啦,因为买不买七夕彩票的。我一个人拉不住,被赶出来,这不,只好来店里收拾卫生。”
“喔,这样啊。”希美重新露出笑容来,仿若无事,她环顾四周,眼光攫住了那沓摆在穿衣镜边地面上的报纸,仿佛望见未公布奖号的彩票。深呼吸才说,“我想来借些杂志,还有那台相机,可以吗?”
“行啊,先生要是在这,肯定借给你,去拿吧。”池田漫不经心,用主人似的口吻说。
和子用抹布擦弄木制衣架,头低下来,圆竹刷发型的髻子尤为显眼。希美走去店面深处时一直注意着池田,就总盯着那发髻看,越看越觉得,她这么些年都坚持梳一种发型,也是令人感动——是说,一个人这么些年,不管因为什么,都坚持着同样的事情,坚持着某种同样的模式,是挺令人感动的。
她先摸了本介绍乐器的英文杂志握在手里,眼光向穿衣镜旁的地面上飞,用目光悄悄确认过最上面一沓晨报上的黑字日期,俯身飞快地将它捏起来。手刚一触到纸张,心脏便有力地来回撞动,几乎撞穿了肺,让她失去呼吸能力,眼前黑乎乎一片,似是滚过昏沉的风沙。
“要说这些年,法律把大家庭——父子那一套,改成夫妻平等这一套,也好,也不好。这不,夫妻吵架,旁边连个劝得动架的都没有,”池田自顾自唠叨些什么,抬眼看希美,没注意到她藏起东西在背后的心虚动作,又说,“这样说你家倒也令人羡慕,一直都是母女两个,这样贴心地相互照顾,哪里会有什么龃龉呢?我想你母亲这么多年坚持不再嫁,也有为你的考虑——是怪让人感动的。”
希美吃惊地眨眼睛,好像被池田看破了心事,反将一军似的,支吾地说:“喔……嗯。”
令人感动?不了,多悲哀啊。
她心里早已是乱糟糟一团,不再回应池田。只转过身去,在苍白晃眼的电灯光下急迫地展开报纸,要去看那里到底写了什么——无论哪次公布期终试验成绩,她也没有这样紧张过,此时心跳如同痉挛,脸颊上、手掌心里的血都流进了脚下地面里似的,一面冰凉。
她俯首,凝眉细看。
「寻人:伞木希,现年约15-17岁。东京空袭时,其双亲于防空洞内窒息身亡,身边此子失踪。本人携长男多次于东京寻人未果,现已归。长兄多年离乡在外,仅独生女一人,家人想念,故急切盼望寻回……地址:京都府宇治市……」
希美手重地捻过那名字,伞木希,她嘴角扯起来,她微笑着、小声念:“什么啊……连名字都写错了嘛。”
然而说这话时,她眼下肌肉不规律地抽搐,越发控制不了表情,她用力咬住下唇,泪瞬间塞住了眼眶,塞住了脑神经,似乎也塞满了胸间。温热的咸水滑过下唇、下颌,啪嗒啪嗒地掉落,摔在报纸上,打出一片深色,像今日晨间的落雨。
她丢失了记忆,想象不出自己是如何存活下来的,也许被父母亲,轮流用双手托着腋窝,举到防空洞的高处,在混乱、黑暗、灰尘扑动的半空中里努力寻觅赖以生存的氧气;也许是因轻度窒息而晕厥,失去意识,被警视厅的人拖拽出洞口;也许她就像每晚入睡时那样,安然躺在双亲之间,却是躺在日光直晒的废墟上,小手仍然温暖,可父母的肌体已经冰冷僵直。
希美抗拒再猜想往事——如果不把那场遗忘视为上天的恩赐,选择踏足灾难的话,她的身体会沉没,心上……也会留下难看且难愈的疮疤。
「京都 宇治」
希美细致地抚摸联系地址那一行规整的墨字,像霙抚摸邮票上的凤凰堂时那样,带着爱怜和眷恋。仅仅是没有笔锋、没有起伏的印刷字,却化作古都坚实的树干枝节,思乡之情成了一棵崭新的紫藤攀附而上,她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和归属感 。
缘分是多么奇妙,她竟和霙拥有同一个故乡。
平等院的凤凰堂,还是京都祇园祭,想必幼年时的自己都是去过、看过的吧。
希美又悲又喜,她背对着池田慌张地擦泪……又擦泪,她用手背和拇指揩去水滴,悄悄地吸鼻子,尽量不发出声音。她将那张报纸抽出来,叠整齐,塞进手边的杂志里,打算就这样偷偷拿走——塚本先生和太太不怎么看报纸,不会注意到缺页的。
这样就好了吗。
理性齿轮开始转动,年轻的脑袋很快就叫它飞速运转起来:这则启事写得过分清楚、符合,就算现在偷走塚本先生的报纸,明天偷走柴崎太太的报纸,可她偷不完、拿不完所有人的报纸。总有人像眼尖的高坂一般发现这块角落而起疑,这些心有所疑的人里,总有一个会多嘴来告知霙。举个例子,池田和子,虽然像在说别人坏话,但希美相信她就是这号人。
可以想象,霙一旦知晓这则寻人启事的存在,会多么慌张、绝望。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放开”自己,那就根本不是什么放飞羽翼丰满而飞的鸟,而是庭院里生长了七年的泡桐树被人连根挖去,泡桐吸光土壤的全部养分,只留给对望的樱树一片冰凉的虚空,留给霙一个深刻、凄惨的大窟窿。
希美仿佛看见霙柔软的胸膛被洞穿,从洞口,可以清楚望见她身后的景色,自破裂流血处……散发出雨后土壤的清香气……霙她……希美被白日噩梦吓得头脑昏沉,不禁抬起手,隔衣掐痛自己胸前的一小块皮肤,仿佛瞬间掐醒了自己,她夹起杂志就快步往外走,马尾似通了电,胡乱晃动。
“哎?这孩子怎么……相机不借了?”池田响亮的叫声将她牵住。
希美驻步、弓背,好似被人用钩子穿入后颈的肉里,拿线提成直直一条,拽得生疼。
“就……不借啦。”她用力微笑,没有回头,说完脱开尖钩,就往家的方向发足奔跑,好像被偌大的这东京里夜出的巨兽追逐,逃亡者,于暗夜里四处冲撞。
少女后背的衣衫,在夜色涌成的黑海中鼓动,似小鱼鳞光游滑着闪过,足步无序,少女慌张的足,要在地面上跺出洞来一般,每一脚都太过用力,浑身骨头因此战抖、脆生生地响,似乎就要被震得散架。鞋跟与裙摆,在这黑海中搅打出细碎白沫,一颗颗细泡,于夜间雨后腥湿的空气里破碎、绽放着不安。
「不安」
跑到家门前。这时。
她望见远处,一个宽大的黑影——似乎是人,晃悠悠地向前走去,影子宽大、缺少曲线,被潮气叠得厚重,应当是男人。
街角木制垃圾箱的轮廓向外凸出一块,和人力车形状的黑影边缘刚好相接,男人的尖头皮鞋登上车去,整个身影被车影瞬间吞没,人力车向前挪动,黑影和垃圾箱相连的部分断裂了。
希美十分在意。
她专心看着车子,直到它缩小成黑点,像是观赏新奇的影剧,直到散场也不能离开。
她恰巧,将自己置于门缝那边射出的唯一一道暖光中,眼底、汗珠、因喘气而上下起伏的下巴都被照亮,光芒倏忽消逝了,是霙挡在门缝前,“希美。”喊罢,霙像是洞窟前踯躅的母兔,紧张地盼望小兔归来,不知为何又畏惧出去相迎。
霙背光,面色陷进黑暗的泥沼,身影像是黑色的蜡烛,被身后暖光点燃,就滴滴答答地融化,矮下去,变成一滩软弱的蜡水。
希美看过来。
霙接收到她的目光,轻声补充说:“饭要凉了。”
没人再关注“相机”、“蛋包饭”,还是“明天做什么”。希美点头、迈步而来,霙的足底便向后轻挪,希美步步走近,霙就用手指攀紧门框。从希美忽明忽灭的眼睛里,霙望见那瞳眸深处坚毅的颜色,好似对方化作了年轻的小豹,要将自己这只母兔衔走吞下肚,霙先是发抖,又似乎,在某个瞬间体会到那颜色中特别的、温暖的特质,她一点点放松自己:手指、胳膊、双肩……
“母亲。”希美已近在眼前。
霙抿唇欲言,又吞回去,她用汗津津的手推开门:“肚子……饿了吧……”
“富士山,”
希美突然皱眉、说话,她将杂志捏在手心里,年轻的手指毫不吝惜地扭曲它,将封面上印的银色长笛折断,攥出歪斜的折痕,她的手指多么健康有力,杂志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霙听见:富士山,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问“什么?”又见希美启唇而笑,她被那笑容迷住,只听希美用清亮的声音坚定道,“是富士山,我想要去爬富士山。”
“希……”霙感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她的心房漫过小型地震,血液随之一脉脉波动。
“和母亲一起去,我还没有爬过!母亲也没有吧?”希美热切地说话,时时露出的门齿洁白整齐,青春又可爱。黑漆漆的前发急切地摇晃,乌色包裹灯光,发丝清晰分明,她的话语滔滔不绝,“还有日本三景,我都没看过,松岛、宫岛、天桥立,想要和母亲一个一个去游览。哦!还有京都的清水寺、鸭川,没记错的话,祇园祭在七月中最盛大吧?我说得对吗?
还有宇治……宇治川,平等院的紫藤,我都想去看——不回家也可以,就我们两个,悄悄地吧。
回来……回来的话,还想要再去镰仓看海,看大佛,拜大佛,祈祷……新年的时候去撞钟,记得去年……要花十円撞一次……和烤鸡肉串一个价呢……”
希美极力展露笑容,却每吐出一句,眼边就流下一串燥热无制的泪水,她再也说不下去这些话,为了掩盖因悲伤欲绝而抽搐的面部,她向斜下方撇过脸,半边身体斜侧着、躲藏起来,声音发抖了:“……明明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不是吗?”
希美、很不安——霙的潜意识这么自语。她想要用肢体语言安慰希美,却想起自己还穿着料理晚饭时浸染了油烟的白色罩裙,厨房的闷热让她流了汗,额头、脖子也是黏潮的,但她明白希美不会在意。
就伸出这软弱的双臂去,环住希美瑟缩起来的、年轻的身体。
双臂因拥抱变得坚强,看似笨拙柔弱,却充盈力量,身与身的贴合牢不可摧。
她的下巴越过希美的肩头,微微陷入希美的衬衫,耳际柔软的发丝带着汗湿,亲密地蹭着希美的耳廓。
“希美,我……不会再结婚的,不会、离开的,谁来都不会,”知道刚刚客人的身份已经暴露在希美敏锐的嗅觉下,也无暇再提起,霙只是轻声安慰、表白说,“希美想要去哪里,随时都可以去。
……
希美、想做什么都好,不要因为顾及我、放弃任何东西。
就是……想要离开也好,离开多久、都可以,只要希美还好好地在世上生活,就像、是在我身边一样。以后……
我会、无时无刻不祈祷……请求神明,原谅我犯的罪……把我剩下所有的好运气、都给希美,让希美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所以……”
就像是早已想好了这可怕的表白,霙说得顺畅。
“不要说这种话。”
希美轻声请求,泪音堵在她肩窝处,显得柔弱,语气却强硬。她抬起手擦泪的动作静悄悄的,抽动鼻翼的力道却很大,她想说出报纸的实情,想要把一切的一切都摆在亮堂堂的饭厅之中,可那样的话,霙一定会现在、立刻、主动放开她,放她回家。
希美,安于乐土,似乎可以做到撕碎属于自己的那张中奖彩票,对心急如焚的血亲麻木不仁,忽略、扼杀掉其他全部的纷杂,就算是“自己的一部分”,也可以弃之不管。
没有霙的未来已经使她感到抗拒,只想要受制于霙,被她的怀抱牢牢捆起翅膀,捆得翅膀流血、烂掉也好,骨骼从此畸形也好,再也不能生羽也好,什么翅膀,她不要了!某个瞬间她竟然觉得,就是拖延一生也不必在乎……
现在,自己也成了“令人感动”的人。
希美紧密双眼不愿睁开,似乎封闭着酸楚眼泪的通路,也封闭着自己的通路,良久、良久,希美吸吸鼻子、睁开眼睛,用手轻拍霙的后背,快活地说:“吃饭吧,母亲,我饿啦——想把番茄酱满满地浇在蛋包饭上!”
她脱离开霙的拥抱。
希美吃饭很不香,几次不小心将番茄酱浇到了盘子外面。晚间擦汗、洗澡也将自己关在浴室很长时间,似乎一直在里面想事情。入夜许久,她还睁着双目望向蚊帐上方,眼水充盈,月色映的波光随她眼睫扇动时隐时现。霙睡在蚊帐的另一侧不能成眠,悄悄观察她,花了好久才下定决心,开口问她:“睡不好吗?”
“嗯。”希美下意识地回应,仍继续出神。
霙于是用手撑起身体,使着缎带束起头发,掀开蚊帐走出卧房,不一会儿,她将萤火虫笼提了进来。
萤火虫,在夜室中大放光彩,聚拢成魔球般的光团,霙走来,蹲下身,将笼子塞进蚊帐脚打开封口。霙俯身、从笼底轻轻吹了一口气,光球瞬时四裂开,萤火像美丽的灵魂飞离开般冲进来,散落在蚊帐各处,明明灭灭的黄色闪光织成了网、包围了安静平躺的希美,希美方才如梦初醒,紧眨几下眼睛,啊了一声,声音很轻,她瞬间坐起身来,看见蚊帐外侧的霙:“……母亲?”
“小时候……夏天这样睡觉。”霙的发丝,垂落了几缕在肩头,她将眼睛睁大,似乎期待着希美喜欢,萤光在那双眸子中悠扬地、柔柔地舞动着。
希美惊喜地咬了一下嘴唇。
她仰起下巴看上方,试着用手拨弄白蚊帐,让它翻起一阵阵浪花,停留在蚊帐壁的萤火虫带着慌乱飞开,尾部因此更频繁地闪烁,光芒颜色较日比谷公园夏日里鲜丽的黄郁金香更浓郁、更闪耀,二十束星光时时绽放在二人眼前,仿若此处就是宇宙深处,霙带着她畅游,这流萤星海,比过世上其他所有绝景。
希美看霙,她像被挡在白帐子外面似的,身体一动不动。
“母亲也进来?”
“嗯。”霙点头,为了不放走萤火虫,霙将身体缩成圆圆的一团拱进蚊帐,这样一来,就险些被希美舒展开的小腿绊倒。
“母亲、小心!”希美失笑,她猜想她童年时也是笨拙得可爱。
两人嬉戏了一阵,怕吵到邻居,就再躺下了,睡得更近一些,共同观赏这片小小的星空。希美依旧仰望上方,视线却有了目标,追逐着某一只萤火虫不时转动眼珠,她默了会儿,突然发问:“它们一天都没吃饭、没喝水吧?”
“嗯。”霙说。
“它们吃什么呢?明天喂给它们吧。”
“花蜜和露水。”这是霙的母亲告诉她的,此时她老老实实将原话答出来。
“诶?萤火虫好梦幻啊——”
“不过,在变成成虫之前,要吃肉的。”霙害怕误导希美,很快补充了信息。
“喔,”希美笑了,“果然。嗯……明天喂一些东西给它们吗?”
霙吸了口气,又堵在喉间,片刻才说话:“把它们放走吧。”
“为什么?”希美用略带惊讶的语气问罢,眼睛也看向她,似乎以为她这话是在影射两人间的某些事情。
霙摇摇头,发丝摩擦枕头发出沙沙声,她解释说:“成虫的寿命短,大概……十天,产下后代之后就死了。”
“它有自己的使命呢——那就放走吧!”希美答应着,似乎不带感情地眨了眨眼睛,又想起了什么,问霙,“母亲,萤火虫会换代,那我们家樱树上的鸟,是不是也要换代?会不会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原来的鸟已经……现在是新鸟在巢里呢?”
霙被问住了,说:“……不知道。”
“哦……我猜,现在可能还是之前的那两只,有一只年纪大一些,羽毛颜色淡了,脚爪也开始发白,像是翅膀有旧伤,所以总呆在巢里,年纪小的那只……”
霙挪开目光,显出一副不想听的姿态,希美便不再说了。
“……它会飞走的。”
过了会儿,霙看向希美脸旁的被面,小声说。
“什么?”希美没有听清。
“年轻的鸟,会飞走的。巢里的那只,也是这么希望的。”霙用固执的语气重复强调。
“母亲,怎么知道巢里的那只是这么希望……的呀,它或许想要阻止……”
“它不会阻止的。”霙垂眸,彻底不看她了。
希美喉头哽得难受,酸痛、有苦味,像是发炎,她抬起手,用一根指头小心地拨动霙额前细软的发丝,将它弄成顺畅整齐的样子。她用略带哀伤的语气说:“也可以阻止一下的……”
霙鼻翼翕动,因为生气加速了呼吸——是对自身所作所为导致后果的气闷。
“还有,母亲……可以的话也……再结婚吧,母亲生活幸……”
霙将身体缓缓翻了个边,背过去,用后脑勺对着她,拒绝一切交流。
“那件漂亮的和服就浪费了,还有那腰……”希美说。
“希美。”霙重声念她的名字打断她。
一夜间,再无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