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对方临时起意，我反而陷下去。我爱上她了。”就是这么个既无亮点也不典型的故事。沅奚斟酌语言，结束了自述，环视周围，洞火沙龙里弥漫着诡异的沉默。

“后来呢？你们有没有在一起？”站在环形沙发中间的女生追问。她是郑冰如，沙龙的主持人。

“怎么会。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她有喜欢的人，我之前还交过男友。我们的关系在见面那一晚就结束了，那之后她有意躲我，躲得远远的。我既恨又爱，怨愤地追了一年多，终于决定放弃了。但我想明白冲动的来源，搞清楚‘我爱女生’这件事，所以我来这里了解自己。”沅奚说着，手里摆弄着茶杯，神色释然，仿佛讲述的是什么不相干的他人。

“你和她，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郑冰如思考着在平板电脑上记一笔。

“嗯，可以这么说。”

“有趣，沙龙里的人大多是来讨论的，你像是……”郑冰如想了一瞬，“像突然冒出一个灵感的小作家，来观察生活的。”

“像个为了逃避作业闯进新世界的孩子，还随时准备退出去。”右手边中性打扮的女生微笑着说。

沅奚试图从她们的脸上找到揶揄，但没成功。她耸耸肩：“你们认为我不是真的喜欢同性吗？我没有经验，是条件不允许。”沅奚自我解嘲，垂目盯着茶杯：“实际上，我相信这种感情是爱，对我而说，已经尽力爱到极致了。”说出这一句不伦不类的话作为自我介绍的结尾，沅奚忽然有点后悔，“爱到极致”这种话怎么听怎么孩子气，她如果不这么说，也许沙龙活动结束之后还能和身边那女生攀谈一番，现在看来彻底没戏。

好像一个舞厅里，男男女女带着精致的面具跳舞，她沅奚突然把自己的面具揭掉，露出一张宿醉未醒且内里虚浮的脸，在大庭广众下自暴自弃地说“我就这个样子了，爱谁谁吧”。

洞火沙龙的主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所有人陷入安静，是沅奚熟悉的那种众目睽睽的感觉。她从小受惯了神色各异目光聚焦的情形，如今倒是甘之如饴。

“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向你泼冷水。你并没有确认你的性取向，更像是一种应激反应。”一个看上去很疲惫的男生突然开口打破沉默，挂着深色的眼袋看向沅奚，“你可能太累了，被这个人的忽冷忽热伤到了。我了解的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沅奚想起来他叫高以生，是一位青艾基金会的资深志愿者，圈子里的主导人物。果然说话比自己有分量得多。旁边几位男男女女也若有所思地，将注意力理所当然地从沅奚身上转移。

“我认为你在不服气她对你的做法，像是一时意气用事。”暖黄色的灯光投在高以生的头顶，夸张了他本就瘦削的轮廓，但在众人面前讲话时的高以生似乎带着天生的狂热，而这狂热具备不凡的吸引力，让人们忍不住汇聚在他周围。高以生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爱情观：“爱是天地共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爱应该让你自信，让你骄傲，让你狂热地渴求。在对方身上找到正在爱他人的自我，本应该是一件甜美的事。”

“而我却这么痛苦愤懑。”沅奚在心里补充。她何尝不知，可就是想不通，所以才来这里。

高以生这番声情并茂的发言，倒是吸引了另一个白净清秀的男生借着喝水目光躲闪的打量，倾慕溢于言表。沅奚敏感地捕捉到他们的气场，像窥伺的观众默默玩味着这一幕，看惯了的浪漫桥段，与她无关。

沅奚在心里深深叹口气，果然。不论是什么群体，都不会接受弱者，最顶端的风光永远受人追捧，而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尤其被鄙夷。然而就是这群人，还在骄傲游行的时候并肩联袂，高喊着“love is love”，呼吁着人人平等。转过头来，竟要告诉别人，爱“应该”是什么样的。

室内的氛围像一潭不急不徐的泉水，沅奚的自我介绍像一枚硬币飘了片刻打着旋沉落在底，她自知并不是什么典型的例子，刚刚他人的反应让自己兴味索然。也许这就是“圈子”。沅奚如自虐一般地重复给自己听。

茶歇的间隙，沅奚再次打开这个沙龙的公众号，洞火沙龙是一支来自高校的公益组织，目的是汇聚一批有意促进对LGBTQ认知和平权的青年人，固定活动是每月的圆桌沙龙，沅奚是在同城活动里搜索关键词找到的。郑冰如作为目前的负责人和主持人，收到沅奚的申请之后，花了三秒反复确认是女生，然后几乎毫不犹豫地通过，回复了参加地点和时间。活动前一天才后知后觉地补发了沙龙最近的讨论内容，关于性取向发现的过程，以及如何帮助年轻人拥有健康观念，以最低代价实现自我认知。

就是讲讲自己怎么弯的。沅奚在长篇累牍的文字里如此总结。

可惜，纵然郑冰如说得天花乱坠，沅奚只当它是另一个交友圈子，让一小群生活在影子里的人喘息的地方罢了，今天第一次过来，满腔愁绪无人能解，却冷不防看出了许多明里暗里的暧昧，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今天就到这里吧，这次活动的讨论内容和延展阅读我会整理好发给诸位，欢迎新成员沅奚加入，希望你能在这里找到……安全感。”郑冰如差点心直口快地说出“归属感”，又怕过于热情吓到新人，她有前车之鉴。

沅奚揉着眼看她一会儿，觉得这人慈眉善目，头顶圣光。于是点点头。

洞火沙龙里男女比例和一般的公益讨论会、读书会恰好相反，女生比例低，男生更活跃一些，毕竟当前环境下开诚布公地讨论这种话题就像是暧昧地自证取向。留美六年归来的郑冰如时常觉得有些孤独。她见沅奚单薄的身影孤零零走远了，全程没有跟任何一个沙龙成员交流，不由得想起一些往事，兀自愣怔出神。

刚才坐在沅奚右手边的女生走过来，一身深红色麂皮休闲西装配黑色珠光领带，褐色骑马靴上银钉簌簌作响，要不是她身材瘦长高挑，眉眼干练讨喜，想必压不住这身浮夸打扮。

“这女孩在和自己过不去，”郑冰如见冯思盈走来，回神低头，接着整理平板电脑上的速记内容，她微微皱眉，嘴里也不停下：“气格高，性子烈，心还软，她这样太辛苦，我让她加入沙龙，反而助长她钻牛角尖。她得转移一下注意力才好。”

“阿弥陀佛，会长大人慈航普度，要兼顾心理辅导了。”冯思盈抱着胳膊紧盯着她。

郑冰如轻轻摇头“我想到以前的自己。”

“回工作室还是回家？我载你。” 冯思盈挑眉，手习惯性地撩过齐耳短发。鬓角参差蹭得手心发痒。

“你家楼下咖啡厅怎么样？那里安静，我需要整理这次沙龙记录。”郑冰如也不抬头，噙笑说道。她手指不停，在平板电脑打下飞速最后一行记录，按下录音终止键，大功告成。

“荣幸之至。”耳畔声音好似松间风声。郑冰如终于抬头，看着冯思盈帮她拎起风衣外套。

转眼间已是2月。沅奚受到总部主管调派，要去湖北宜昌新楼盘的项目部驻扎三个月以上。她年纪本来小，刚入职半年多，孑然一身简简单单，老职员都把外勤的活儿给她。沅奚喜欢新环境的陌生感，对出差更是乐此不疲。项目部条件不错，虽然工地有些泥泞，但营销组负责人冯胜给沅奚在旁边一期未售出的高档住宅中选了一套作临时住所，沅奚就这么入住了200平的精装公寓，不免恍惚。

公寓开敞明朗，入口玄关有嵌在墙中的衣架和鞋柜，再进去就是空旷的客厅，南北两面全用简单直白的大落地窗，南面带一个露台。再向内走是餐厅厨房，三间卧室，尽头是浴室和书房。家具仅有样板间匀过来的一张沙发、一张床和一套桌椅。沅奚就只另买了简单的炊具餐具寝具，日用品云云不提。过了两天，又在阳台备一把沙滩椅。一间房子空旷极简，是沅奚的武陵源。

出差工作并不繁重，沅奚又是外人，大决定做不了，小任务轮不上她，甚至比在总部还自由几分。周五下午项目组庆祝A组封顶，合计去市区唱K，冯哥不忍沅奚落单，便拉她一起。

沅奚无可无不可，也情愿在热闹中稍许忘记自己纠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烂事。KTV包厢里衣香鬓影，沅奚把自己缩在角落玩手机。看公众号，洞火沙龙年后恢复活动，新一期主题是性少数亲密关系里如何保障权益，横竖她不关心。又登上几个小众论坛，手指机械地下意识重复滑动，大多是征友贴，姐姐妹妹们字里行间无声地叫嚣着寂寞；也有描述感情失意的，沅奚偶尔硬充经验丰富讨论几句；还有找开放关系和短期关系的，沅奚一般特意留心观察这些，这是她的执着。

谁也没打算给沅奚让麦，一行人玩到傍晚才尽兴，沅奚刷手机刷得双眼重影，脖子酸痛。站起来默默跟着大部队离开。

“嘶，差点绊一跤。特么什么玩……”打头的同事刚出电梯就是个趔趄，向前跌了几步。

旁边女同事看清楚前面情形，忙不迭扯住这人袖子，递过去一个眼神。一行人突然沉默，鱼贯走出了电梯。骤然诡异的气氛拉回了本来跟在人群后恍惚出神的沅奚。她转头看向刚刚路过的地方，冷不丁吓出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