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第一次遇到男人,或者说,海湄第一次遇到苏恒勉,是在恒今海运公司的终面上。27岁的海湄国内名校毕业,手里握的是沉甸甸的博士学位。原本终面的邮件中提到了董事长宋今岚出席,但宋董事长那天有许多不便,由执行总经理苏恒勉代为出席。秘书告知结束便走开了,海湄从身边面试者零零碎碎的讨论中得知苏经理是宋董事长的爱人。
面试的内容海湄已经记不清了,无非是一些专业问题和职业规划,但问了三四个问题时,从海湄进房间时便在低头沉思的苏恒勉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所有人的讨论,他用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向海湄:
“海小姐,您具备很强的专业素质,我注意到您应聘的是部门总管。我想知道,您是否有担任经理助理的意向?这个职务上升空间更大,要求综合能力,直接受我个人调配,如您所见,我今天有立即任命的权利。”
海湄看着这男人,约摸不到40岁的年纪,纯黑色西装恰好称体,勾勒出挺拔的身姿,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从容而微妙地横着支黑色钢笔,一丝不苟的短发下剑眉星目,透出股杀伐决断的干练气质。只与他目光交汇那一瞬间,海湄便觉得自己像是飘摇的水草被一张巨网骤然攫住,再也挣扎不开。
“谢谢苏经理的赏识,助理这个职位的确超出了我原本的意向范围。我同意您的说法,经理助理需要非同一般的综合协调能力,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符合要求,但……”
“海小姐,”苏恒勉神色依旧淡淡,打断了海湄理不清头绪的回答:“评判你是否符合标准是我的事,你只需要回答你的意向。也许这个邀请过于直接,你当然可以选择回去,等候我司——”他拿起资料扫一眼:“营销部的录用结果。”苏恒勉停顿一霎,给自己的话加注解:“我来这里的目的和权限,只有挑选合适的助理人选。”语毕,他向身边人事抬手示意流程继续,这番言行忽然让海湄意外地察觉到几不可见的嘲讽。
眼看面前男人垂了眼,就要恢复沉寂如雕塑的模样,海湄似乎在电光石火之间感到令人绝望的虚无,好像即将丢失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我愿意。”海湄听见自己说。也不知是何心情驱使,这三字听起来竟说不出的温情脉脉。醒神时发现一屋子人都看她。
这句“我愿意”买下了海湄的青春。后来回想时,以当时的语气和感情,似乎应该与婚礼上的同一句话互换一下——把婚礼上冷静沉稳的“我愿意”放在面试上,把面试里克制不住情意绵绵的“我愿意”放在婚礼,才更符合一个现代都市爱情童话的圆满走向。但那皆是后话。
初入职场的海湄勤勤恳恳,既周到又认真,高材生如她放下了一切清高和懵懂,尽心竭力地伴随男人出入一如战场的商场之中,在酒席上她能斟酌拿捏,滴水不漏地讨好客户,同时替专注应酬的苏恒勉观察每一个伙伴或对手的举止性格;工作里不仅专业能力丝毫不输,还以格外敏感的触角替苏总抚恤人情。为了让苏恒勉的日常工作如臂使指,海湄下了苦功夫,保安夜班巡视的手电光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往往是她独自在办公桌前迎接,不加糖的苦咖啡是她随身的伴侣。
但一切又是值得的。苏总早上来到办公室,站着拿起一份方案时那从容不迫的微笑,那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不可言说的气质,让海湄像面试初见时那般产生瞬间的眩晕。
她也情知自己是发了痴,从童年到成年,海湄当惯了“别人家的孩子”,也习惯了在既定轨道上,听从一个指引走到最高最远。苏恒勉是她出象牙塔后遇到的第一位带路人,除了那一瞬间由内而外的心动,也许更有雏兽般的眷恋和依赖。可求学生涯尚有毕业作为界石,学位作为终点,这条逐渐向她铺开情网的职场之路要通向何方,海湄茫然无知,更不敢多想。
有一回,她替苏总出外勤回来,还未到办公室时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要避开,门突然打开,一个气质出众却面容憔悴的女人激动地冲出来,差点被海湄身旁的小行李箱绊倒。海湄忙抬臂扶住,正是宋今岚。
“谢谢。抱歉。”宋今岚站稳,几乎立即恢复了仪态。海湄却觉得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薄得像一张纸。
“宋董好。”海湄见她虽虚弱,却别有一种威严和气度,不由得也站直了身形,正色向她问好。但说完后,又忍不住补充:“您还好吗?我扶您去休息一下。”
“不必了,海助理。”宋今岚掠一把鬓边的碎发,声音极轻却让海湄清晰可闻,“出差辛苦,你才应该好好休息。”她的脸上隐隐似有泪痕,却噙着一点浅浅的笑意,手搭上海湄的肩。
“再会。”海湄听到她说。肩头温热的触感和似有似无的铃兰香传来,女人临别时看向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带着无法忽视的温柔力量。
直到萦绕的香味彻底消失,海湄才意识到宋今岚已经走远。这个女人那么亲切,而这亲切感的来源并不是她作为苏恒勉妻子的身份,而是与生俱来的贵气,海湄一向觉得这贵气与一种不可言说的超脱是与苏恒勉截然不同的,似乎是看透尘世的智者,令人不敢丝毫冒犯。
这是海湄最后一次与宋今岚正面交集,那句“再会”再也没有实现。
海湄走进办公室,苏恒勉正在整理散落在地上的许多文件,她忙小跑去帮忙,险些踩到文件,避让之际冷不防崴了一脚,海湄轻“嘶——”一声,却也顾不及许多,继续蹲下来捡那些纸张。苏恒勉见海湄过来,便站起身回到座位上,茶匙碰瓷杯的声音发出轻微的叮响,海湄隐约感到有目光落在背上。
海湄有个奇怪的念头生出来,苏总似乎心情不错,颇像一位演完戏散场后的演员。
地上的文件散乱得一塌糊涂,页码编号多有交错,海湄边捡边整理,她日日经手了几乎所有业务的文件,却唯独没见过这份,其中有些是关于股权收购的中期报告,收购对象正是恒今海运的英文缩写。
这是一份内部文件,涉及的机密竟是收购到自家头上?
海湄手下不停,脑中却开始审慎地分析形势,如果外部资本想收购恒今,现在绝不是最好的时机,然而巧就巧在多年续签的一家客户,前几日隐约透露出终止合作的意思,这家客户带来的收益不算突出,但口碑和影响力举足轻重,一旦断了这条线,恒今的市场话语权定然降低。董事会目光长远,接连派出几位代表多线公关,海湄最近出外勤频繁,多半是为这事去的。
可看到手上这份收购报告,海湄如一盆冷水浇身。如果客户坚持退出,恒今免不了股价受挫,那时若被有心人趁虚而入必能渔利,可这报告中分明写着,收购计划早在两年前就在悄无声息地布局,每次出手精准快速,令海湄叹为观止。
好一场商业阴谋!海湄感到眼前昏黑,太阳穴痉挛阵阵。公司有内鬼!
“你哭什么?”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松间风声。
海湄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些泪,顿时觉得失仪,忙一把抹了,手中拿着一沓未整理好的材料,也顾不上捡地上剩的许多,强忍脚踝酸痛,狼狈地站起来。她下意识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一向流利的话也吞吐起来:“苏总,这……”
“湄,”桌上台灯电脑都未开,男人的声音温柔地从阴影里传出来,“我上周路过家门口的店铺,看到一款表很适合你,但需要定制,今天刚送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修长的手指,向前指去:“就在茶几上,去试试。”
海湄愣怔。暧昧的气氛似乎在他们之间游走已久,但苏恒勉从未这样亲密地唤她,她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一个声音:“终于来了”。她穿过满地的文件,鬼使神差地走向茶几——一只精巧的白色小盒子泛着珠光,鲜红的永生玫瑰缀在上面。她放下文件,打开盒子,差点被珠光宝气晃了眼,她看到表盘上有她的姓氏缩写,缀在他的缩写之后。
原来潘多拉的魔盒是真的。
海湄被巨大的眩晕感包裹,分不清来自于幸福还是恐慌,她忽然在此情此景品咂出终结的味道。答案就在身后,她不敢回头。
“地上的文件,本来该有你一份,收好之后拿回去看吧,后续几家公司负责人会和你对接。”男人的声音冷静从容,海湄是何等聪明,怎能不懂这是一场计划已久的收买,可买方提出的报价,却是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拒绝的。
习惯了陪他雷厉风行的海湄竟迷茫自己该如何选择。她向苏恒勉试探着开口:“苏总,这份计划,公司里还有谁在参与?”
“我和宋董早就一拍两散了。”苏恒勉轻嗤,他没有正面回答,藏在阴影的眼中带笑,声线沉稳而自信:“收下吧。湄,这是我的心意。”
收购计划和名贵手表。苏恒勉没说哪一样才是他的“心意”。
男人的声音实在蛊惑,海湄的心弦就是这样被扯了又扯,若有些别的什么让它险些松动了,苏恒勉总有办法扯紧,一如既往地弹出好听的调子。她已经顾不得思考个中利害、前因后果,千万个苏恒勉的名字写满了她的脑她的眼她的心,哪里还看得到本来面目。
男人和女人天造地设,顺理成章。
后来有天清晨,一辆Urus载着男女从酒店车库中驶出,海湄驾车,穿了是苏恒勉前一晚送她的其中一件高定;苏恒勉坐在后座,打了海湄精心挑选的银色珠光领带。阳光正好,透过车窗洒在海湄身上薄薄一层,铺在大路两旁的是喧嚣的无尽红尘。
忽然男人手机震响,他面无表情地听了电话,回了句:“帮我处理一下,我半小时后到公司。”
海湄一向不过问,苏恒勉却突然开口:“今岚没了。”
海湄正把着方向盘转弯,待听清时,险些脱了手。
其实自海湄那日偶遇宋今岚后不久,公司中便开始流传宋董生病休养的消息。只是谁都没想过这天如此猝不及防。宋董凌晨在机场航站楼打电话时突发心肌梗塞,她想必寻清净特意找了没人的地方,因而发病时,偌大机场经没人知晓,还是保安吃着早点看监控时发现地上似乎躺了个人。警方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据说那时宋董早已不省人事,之后再也没醒来。
虽然公司花大价钱压住了媒体的叙事报道,仅发了一则讣告,但事关重大,商界的内部消息似止不住的洪水,淹没着人们的视听。25岁打下恒今江山的宋家小姐香消玉殒,当年人人眼红的苏姓小白脸成为直接受益者,然而两人不和早有传闻,还有两个失了母亲的孩子,那男孩也已成年,与宋今岚隔阂多年的宋家也对恒今垂涎已久,也不知恒今偌大家业要落入谁手。
与此同时,苏恒勉布下的网在缓缓收紧,恒今董事会剧烈动荡,一家多年合作企业突然宣布即将拥有恒今52%股权。董事会几位元老吵着要说法,苏总这边已从容不迫地安排了通气会,伺机借助媒体收买民心,酝酿着亮出底牌后的触底反弹。
聚光灯下的苏恒勉手臂缠着黑纱,面容俊逸,表情深肃,用沉静却不失斗志的语调念出恒今公司未来提振发展的十大议程。海湄在台下心潮澎湃,那是他们讨论到深夜的规划,在笔记本上亲手打下那些话语时,好像在共同编织一片锦绣江山。
忽然媒体中隐隐出现骚动,海湄回头看,远远的只见保安与一群西装革履的不速之客起了争执。“宋董头七。宋氏集团派人过来。”有人小跑过来,低声给海湄提醒。海湄下意识看一眼台上的苏恒勉,两人对视,交换了心照不宣的话,海湄便起身走出去。天地都是嘈杂的,唯有他们能私语。
如果说苏恒勉是坐宫殿垂手而治的王,海湄就是辞龙庭以一敌万的将。
光鲜体面的一群人,也能推推搡搡,抓抓挠挠,小孩子打架般闹到不可开交。海湄一到,恒今的人便有了主心骨般冷静下来,给她让出一条道。海湄进退有度地向宋董家人致哀,言辞体恤恳切,丝毫不提及一星半点的铜臭,说得宋家老太太触发真情哭出了声,反倒怨起忙着来亡姐公司讨说法的亲儿子宋今昭不分场合。媒体早就按捺不住,见老太太痛哭爱女,便更急着新鲜爆料,几个爱凑热闹的小报记者鱼贯跑出,这下宋氏集团也自觉不雅,一干人护着老太太,目光躲闪地走了。
将军松了口气,转身回去面她的王。
也许陪伴就是人皆散了,他们还有彼此。
“湄,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办公室里他们一坐一立静了许久。男人终于疲惫地揉着眉心,低声唤她。海湄便走过去,半蹲着依偎在男人腿边,她敏锐地感到苏恒勉情绪的波动,男人肯将罕见的脆弱一面展现给她,她视为自己的幸运。
“你是我的,只有你是我的。”苏恒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用有力的手臂将海湄双肩紧箍。
海湄在他的拥抱中感到醉意,她仰着脖颈,动情地用热吻回应他,内心喃喃,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嫁给我,湄。”苏恒勉在二人交错的喘息中说:“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此时的海湄才仿佛大梦初醒,终于意识到一路走来,这个拥有极强控制欲和野心的男人,就要从她听命的上司变成了她的夫。她睁眼看伏在她身上的人,夜色如磨砂玻璃,男人的身影高大如山,仿佛是具象化了她海湄毕生不可逾越的权威。
海湄还意识到,白手起家如苏恒勉,从当年与宋家小姐结婚那刻起获得的阴影,是一定要由她海湄来洗刷的。
若作如此想,苏恒勉每每情浓时在海湄耳边低语“只有你是我的”这一句话,也许才是他娶她的终极答案。
他们的婚礼低调而私密。礼堂如殿堂,海湄挽着父亲走到苏恒勉面前,海湄接过戒指为男人戴上,海湄说“我愿意”。高殿之上窃国侯定国将终成佳话,高堂明主封他的将军“一字并肩王”。
尘埃落定,苏恒勉却只让海湄歇了婚假,自己仍去了公司,海湄醒来时天已大亮,她在阿姨的指引下从苏恒勉的房间走到客厅,书房,下楼停留在宋今岚的房间前。这房间有门廊直通室外,能到院落中一个小小花圃,透过窗看得到两架木头秋千,只是也许很久没人光顾,秋千下花草茵茵。通常别墅里主卧放在一楼格外罕见,但这的确是当年宋今岚和苏恒勉的新婚房间,两人感情不和后便分居,苏恒勉的房间便是海湄和他同住的卧室。
新女主人海湄走进房间。
宋今岚的卧室明亮宽敞,桌上摆放着一张素馨花的摄影,本身没有什么构图可言,但相框看起来价值不菲,也许是对它的主人别有意义。除此之外,房间里几乎没什么杂物,冷静到单调的地步,海湄的目光扫过整个屋子,忽然被桌下的一点白色吸引,有椅子阻挡视线,它不太容易被发现,海湄蹲下来探手过去,竟是本病例。
它看起来有些年份了,封皮染上一层温柔的黄色,虽然说不好奇是假的,但随意翻阅已逝者的病例有欠妥当,海湄下意识地捡起它,扑去一层浮灰,想把它放在桌面上,忽然一张纸从病例中掉落出来,竟是一张急救单,时间是8月的一个凌晨,联系人一栏字迹潦草,似乎不是海湄预想的苏恒勉。海湄费力地辨认着褪了色的潦草签名。
那里写的是“苏伊”。正是苏恒勉与宋今岚的小女儿。
算算时间是4年以前,那时候海湄还没有入职,那个晚上10岁的女孩儿在凌晨为母亲喊来救护车。海湄突然想起她与宋今岚生前的最后一面,这个女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从病重走到生命的终结?
她忽然感到窗外的目光,回头看去,两蓬头发迅速消失在窗台后,鞋底摩擦草地的声音窸窸窣窣,她忙追到窗边去看,正是苏远苏伊两兄妹,妹妹跑远了,哥哥跑出几步站住,与海湄对视。两个孩子没有来他们的婚礼,海湄从前认识他们也不过来自苏恒勉的只言片语,而今却要面对他们已经成为家人的事实。
男孩身量与海湄相仿,甚至更高些,五官轮廓继承了父亲的丰神俊朗,又有一些柔和的稚嫩掺杂在线条里,带来让人忍不住怜惜的少年气,唯有那目光沉寂如死水的,冷得让海湄喉咙发苦。女人和男孩就这样互相看了会儿,男孩突然冷笑一声,张开紧抿的唇,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和伊伊不会认你当母亲。跟她比?你不配。”
“小远,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希望和你们……”
“我们不需要什么别、的、家、人。”男孩打断她的话,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把最后几个字咬得恶狠狠的。
“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苏总……恒勉他很少跟我提到她。我很敬佩、也很感激你的母亲。有机会的话,给我讲讲她的故事,好吗?”
男孩没回答,眼中黯淡,摇摇头离开了。
海湄倚着窗棂一点点滑落下去,阳光太耀眼,她将脸缩在膝盖间,成熟的外在忽然像雪糕的脆皮,融化崩裂,连汤带水地掉落下来。她没来由地觉得委屈,好像她原本就是个孩子,强装大人太久,都忘了自己原来是那么幼稚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