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值班缓和关系,是姜海没有料到的。当然,对值班这个人她一直都不怎么反感,长谈过后,反倒还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经过了这一晚的风波,姜海更讨厌的其实还是小季这种没有原则和主见的人,她看起来的确是受人指使,可若不是心存恶念,只凭别人一番吩咐,又怎么能下得了狠手?
值班不算好人,但至少可以交流,达成共识之后,也许还能成为盟友,但小季这类人不行,一棵风吹两边倒的茅草,看起来柔柔弱弱,你却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把叶片上的倒刺划向你。
闹了这么一出,监室里总算是平静了一些。两天后的上午,管教又一次把姜海叫了出去。
和预想的不太一样,坐在姜海面前的并不是吴志勇,而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女人。对方大约三十来岁,穿着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长发束成干练的马尾,还没等姜海开口询问,她便自我介绍道:“我姓蒋,是你的律师,这次你的案子由我负责。”
姜海愣住了。
“你找的这个律师……靠谱么?”
叶乐靠在卧室的窗边,“啪”地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
“我不知道,不是我找的。”唐净心盘着腿坐在叶乐的床上玩手机,说起这事儿还有些烦闷。
那天叶乐把林和从城南带出来,第一时间去公安局报了案。警方验伤后,从她的指甲缝里提取到了何元昊的皮屑。现场地板间隙中的微量血迹、从垃圾场找回的封箱胶带上残留的指纹和头发都跟林和比对同一,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闭环,仅仅数小时后,何元昊就被拘传到案。
所有人的焦点再次集中到了姜海和何元昊之间的打斗上,吴致勇建议叶亮去请律师,有专业的人来辩护,也许姜海的事会有转机。
叶亮是个粗人,从来也没找过律师,正准备去律所咨询的时候,唐净心便主动提出要帮忙。
她拉下脸去找了自家老爹,那男人倒也爽快,马上就说要从国外飞回来。然而隔天飞机一落地,下来的人并不是唐晋鹏,而是唐净心最不想见到的后妈。
“她原来就是我爸公司的法务,认识的律师总比咱们多,听说她这回找的那个姓蒋的还是她大学同学。”唐净心不情不愿地哼哼着,“虽然我跟她不对付,但她总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坑我。”
正如唐净心所说,她这位后妈的确是有些能力的。在征得了林和的同意后,她联系了几家媒体将事件曝光。尽管当事人的身份信息都做了相应的处理,但熟悉的人还是能一眼看出那个被手铐铐住的家伙就是何元昊。媒体们有意引导,将视线聚焦到无限自卫权的概念上——面对正在遭受侵害的女生,出手将罪犯打伤,究竟是故意伤害还是无限自卫?那段时间,源城的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有人义愤填膺,有人一心看戏,但舆论上总归是支持姜海无罪的声音占了上风。
那天晚上犯人们正在监室里看电视,正巧也看到了这条新闻。其他人并不知道那里头的当事人就是姜海,但看过所有犯人卷宗的值班还是一清二楚的。
她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姜海,在她耳边道:“我说,你这看起来有戏啊,兴许真能出去。”
姜海没吭声,她盯着电视,满脑子想的都是林和。虽然媒体打了码用了假名,可源城就这么大,总有人能猜到林和的身份,就算何元昊当时没得逞,这种事从好事者嘴里说出来都会变味儿,流言传来传去,对一个女生来说几乎是毁灭性打击。
姜海想的没错。就在当地的媒体跟踪报道期间,林和的父母突然打了电话给林和,劈头盖脸地就是一串脏话,斥责她不知羞耻,把丑事往外捅,简直丢光了他们一大家子人的脸面,并且扬言要将她扫地出门。
林和一个字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十天之后,法院正式开庭。经过整整一个上午的漫长过程,法槌重重落下,一切终于画上了句号。
正当防卫,无罪,当庭释放。
何元昊的父母对这个结果极其不满,在法庭上大吵大闹起来,立刻就被旁边的几个法警给摁住了。
另一个女警察替姜海打开了手铐。姜海走下被告席,看着为她出庭作证的林和,还有眼眶发红的叶亮夫妇,忍不住低头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法庭外面蹲着不少记者,一见有人出来,就开始狂按快门,一些人更是拿着话筒一个劲儿地往上凑。姜海有些不知所措,正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时候,台阶下面突然有人摁了声汽车喇叭,鸣笛的黑色玛莎拉蒂车门一开,唐净心板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
“拍几张照片就行了,谁让你们采访的?”唐净心边说边瞪了那几个拿着话筒的记者一眼,“赶紧关了。”
一些在源城混得比较久的老油条早就认出了那辆尾号8888的玛莎拉蒂,被唐净心一说,马上把设备收了起来。然而一个看起来稍微年轻些的记者没搞懂情况,特别不满地反问道:“不是,你谁啊?凭什么对我们的工作……”
“这你们单位的人?”
唐净心不等他说完,皱着眉看向一个挂着当地电视台工作证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赶忙回头呵斥了小年轻一句,又给唐净心赔着笑脸:“呵呵,新来的孩子,不懂事。唐小姐大人有大量……”
“我不计较,不过我那个后妈就不好说了,她找你们来可不是干这个的。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你们都应该知道。还有啊,要登照片的话,马赛克还得再打厚点儿。”唐净心不客气地说完,转头对姜海他们说,“上车呗?”
见唐净心带着人走到她自己的路虎旁边。正在示意家里的司机赶紧下来,玛莎拉蒂的副驾驶的车窗忽然降下来,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小净!今天也不回家吃饭吗?”
“免了。”唐净心头也没回,把路虎的车门重重一关,拉起了手刹。
因为哥哥和嫂子都在,姜海没有跟林和挨着坐,而是和家人一起坐到了后排。叶亮有些担心地问唐净心:“小净,你真的不回家吗?你妈妈这都回来好几天了。”
“不是我妈。”唐净心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况且这么多年,有谁见过我和她单独住在那房子里么?”
叶亮轻声叹了口气,又说:“小海这事儿她帮了这么大忙,我们也还没跟她正式道谢呢。”
“亮哥,不着急,会有机会的。”唐净心戴上墨镜,半开玩笑地说,“其实你谢她还不如谢我呢,你看,如果不是我,她哪会被我爸弄回来?”
叶亮还在和唐净心说着什么,姜海坐在他的嫂子中间,静静地望着副驾驶上林和的侧脸。
在看守所的时候,姜海曾经问过管教,像自己这种情况,究竟法官会怎么判决?管教想了想,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她并不是法官。过去一些新闻虽然报道过类似的案件,有人无罪释放,也有人被判有期徒刑,但那些人和姜海之间有两个很大的不同,他们都是成年人,而且都失手杀死了施暴者。从这个角度来说,姜海的情况也许并没有他们那么严重。事实上,最终的结果也印证了这一点。
姜海抬眼看向前方的后视镜,却发现林和也在看她。
也许是因为家长在场,林和从姜海离开被告席开始就没有说话,只是在走出法庭的时候轻轻地用手背碰了碰姜海的手。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可能就真的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