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莫斯蒙庄园的管家,埃弗雷特子承父业。汤森德子爵出世之时,他不过十岁,而杀害汤森德家族其他成员的那场袭击,也带走了埃弗雷特的父亲。那时埃弗雷特还是汤森德子爵的贴身男仆,正是因为需要留在莱茵切斯特服侍汤森德子爵,他才同样幸免于难。而当汤森德子爵继承爵位后,第一个决定便是任命埃弗雷特为庄园管家。幸存的管家服侍幸存的继承人,在当时的社交圈内也算是热门的话题。
“舞会结束后,我在查房途中发现了尸体。”埃弗雷特冷静地说道。此刻他的身躯似乎比之前更挺拔了一些,但他并未因为开口而移动自己的位置。在他颀长身影旁边,汤森德子爵重新举起了酒杯。
“宴会期间,有些客人会借用客房,在之后进行检查,记下被使用过的房间以便打扫,并关照尚且留在屋内的客人们离去或就地休息,向来是我的责任,昨晚也不例外。一切都再正常不过,直到我推开那扇门。”埃弗雷特稍稍停了停,道:“自然,我的第一反应是通知警察,但发现死者是主人在舞会上的舞伴后,我改了主意。”
汤森德子爵忽然轻笑出声,埃弗雷特微微偏头,瞥了他一眼,背似乎挺得更直了。
“我知道犯人一定不是主人,可是我不能使主人成为这起案件的主要怀疑对象。二位警官或许有所不知,由于商业上的原因,近来汤森德家族并不能承受成为丑闻主角的风险。”
“明说出来,其实没有关系。”汤森德子爵抿了抿嘴唇,将尚且残留着酒液的玻璃杯抛进炉火。壁炉中火焰乍然腾起,映亮了汤森德子爵的眼眶。仿佛带着几分讽刺,他淡淡地解释道:“我最近在逐渐卖出一些家族产业,以弥补先前一次失败投资带来的欠债。如果在这时候沾上丑闻,只怕会使这一过程不能顺利,最终造成极大的损失。不过我此前并不认为我缺乏面对子虚乌有指控的磊落,只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事实并非如此。”
埃弗雷特微微皱了皱眉。即使汤森德子爵极力以客观的字眼加以掩饰,但他仍能感受到主人对他的不满。他没有辩解,只是抬眼看向阿格尼丝,希望她能放过这一末节,允许自己继续供述。
“当然,您犯下阻碍警方罪行的动机我们可以之后再说。我非常好奇,在诸多可以处理尸体的方式中,为何您选择将她抛弃在河流里呢?”
埃弗雷特感激地轻轻躬身,随后说道:“我希望将调查的视线偏离庄园,这不意味着我想将这起命案完全掩藏。所以我需要想出一个既能使她一定被人发现,又不至于特别偏离事实的抛尸方法。虽然我不完全清楚她的身份,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偷溜进来的镇上女孩——身为莫斯蒙庄园的管家,了解每一位受邀客人的身份也是我应尽的职责。而将尸体随便抛弃在水里,要不了多久便会浮起来,这样就能轻易被人发现。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我趁夜将尸体拖到河边,抛弃进去。我甚至将在尸体身侧发现的显然是凶器的破碎台灯也扔在了河边……只可惜你们从一开始就瞄上了庄园,并未如我所想地沿河搜寻。”
“沿河搜寻需要大量警力,而我们很快就确认了死者曾经参加庄园内举办的复活节舞会。”阿格尼丝解释道:“虽然您试图令您的隐瞒行为不会阻碍调查,但案发在庄园客房内是既定事实,哪怕我们根据你刻意安排的线索推理出了正确答案,那也不是完全的真相。”
埃弗雷特苦笑着耸耸肩,露出一副认命的表情:“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甚至惹来主人的反感……实在是太不应该。如果你们想治我的罪,请便,不过我认为保释金并不会太高,所以你们别以为能看到我乖乖进监狱。”
阿格尼丝宽容地笑了。毫无疑问,埃弗雷特故作的所有姿态都不过是为了表现他对汤森德家族的忠诚,因此他最后那幼稚的逞强也不过是想要提醒汤森德子爵不必向警察一味退让而已。
“为了证实您的话,也许需要您现在陪我去河边找回凶器。我想夜晚并不妨碍您找路吧?”
埃弗雷特眨眨眼,面露难色:“庄园周围的道路,我从小就已经熟悉了。可我还得照顾主人休息……”
“我可以在这里和德拉库尔警探聊会天。”汤森德子爵主动说道。
阿格尼丝看向埃莉丝,埃莉丝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快点过去。”阿格尼丝对埃弗雷特道。埃弗雷特皱起眉毛看向自己的主人,显然不觉得埃莉丝会是一位好陪伴,但汤森德子爵没有理会他。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叹息的表情,向汤森德子爵道了声抱歉,随后便和阿格尼丝快步离开了房间。
卧室的门锁闭锁时发出咔嚓的响声,汤森德子爵紧张地抿住了嘴唇。埃莉丝注意到他的敏感,说:“即使你现在立刻找到一位契合度高的哨兵结合,恐怕也活不了太长。”
“怎么,你想向我宣扬你对自己哨兵的占有欲?”埃莉丝的直白令汤森德子爵着实慌乱了片刻,但他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状态。埃弗雷特认为汤森德子爵在埃莉丝的陪伴下会感到不适,然而事实上,他们之间并不缺乏共同点,而共同点正是人们产生亲密感的关键。
“你更想谈论这件事?”埃莉丝困惑地扬起眉毛:“我还以为你想和我谈谈埃弗雷特。”
汤森德子爵轻轻地笑了。他看了一眼时钟,双手撑住椅子两侧的扶手,缓慢地站了起来。他拖着步子走向床边,弯下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只银色的扁酒壶,和一个烈酒杯。汤森德子爵把酒杯夹在指间,从扁酒壶里倒出一杯翠绿的苦艾酒。
“偶尔我会用这个来助眠,今天是因为和你说话需要壮胆。”面对埃莉丝不赞同的目光,他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将酒杯和酒壶又藏回柜子里。
“你说得对,我的确想劝说你趁着这个机会让埃弗雷特吃点苦头。”烈酒壮胆的效果立竿见影,汤森德子爵非常爽利地承认道:“以我的情况,再怎么谈论哨兵向导的问题,也不过是孩子气的话。塔里的医师和我自己都不认为我还能再活一个十年,而随着我本人的去世,汤森德家族恐怕很快也就烟消云散。埃弗雷特这辈子只知道对汤森德家族忠诚,现在甚至因此违背法律,等到没有家族名声庇护的时候,说不定会惹上大麻烦。”
“看来你对他隐瞒罪案线索的行为并不感到惊讶。”
汤森德子爵嗤笑出声,道:“贵族的管家,谁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呢?这你应该也非常清楚才对。”
有那么一瞬间,埃莉丝再度怀疑起了汤森德子爵,但她之前用来排除他的理由仍然充分。她挥去心里混杂的疑惑与推测,平静地回应汤森德子爵:“的确如此。不过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汤森德子爵紧盯着埃莉丝看了几秒,随后轻松地耸耸肩,方才还有一点的精神气霎时泄了个精光:“你说得对,是我强求了。唉,不过都是些身外事……这酒令我有些困了,我想我还是不等埃弗雷特回来,就这样先睡了吧。德拉库尔警探,能麻烦你给我念本书吗?”
埃莉丝一怔,她环顾四周,发现整间卧室里就只有门边的柜子上有几本书。埃莉丝走过去,挑了一本精装的《当代短诗选》。
“受伤是活人的特权,
如果你想超越死亡的空寂,就要向痛苦中凝望。
在日常生活中,未来杳无影踪,
欣喜于日常生活,你才得以拥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