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季仙长!”
“不愧是季仙长!”
台下弟子欢呼,台上一人得意两人怒。木长木辛面色不佳,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隐隐怒意。输赢暂且不论,季无念挑手腕、划喉咙,不是要废就是要杀,还见了血,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而偏偏,他们还说不了什么。
白衣仙长松了长.枪,又将弯刀反握相还,一派笑意,“两位不错啊,再练个几十年,或许我们还能再战。”
……几十年?
季无念入仙门不到三十年,木辛木长却都已修行近百。现在,她来让他们再修习个几十年?
木长收回弯刀,刚刚被割破的手腕上还滴着血。他的手握住刀、垂下来。鲜红血珠便顺着他的拇指侧边缓慢滑下,触及刀光则凉、直坠而下。木长的眼光跟着那血痕,就这么落到了地上。
他身旁的木辛没有看他,而是仰头望向高台之上。那边甘乾面色难看,木辛说不出那是责备还是失望,却都向利剑一般、直直得插在他心上。
那伤口不深,却好像割破了什么东西。有一些粘稠的液体流出来,是那种血液沉积的黑红色。那液体一点一点爬、一点一点渗,一点一点、由心入眼。白衣人的嘴皮子似乎还在动,她身旁的一切却似乎黯淡了起来,也发出那种黑红色的光。
几十年?
他们兄弟努力了十几年才得上仙山,后面百年苦修、勤耕不缀,这才成了峰内精英,得以与大师兄一道游历而行……
木辛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又有力、又稳。他眼周那些黑红也跟着一道跳动,边跳、边放出蛛丝一般的网。那网向着中心蔓延而去、裹住了那个白衣人。
几十年?
网中突闪一道白光,那身影木辛熟悉,几乎是不需任何思考得、跟了上去。
弯刀释巨力,银枪挑剑光。
季无念身形急退而手中习风前挡。眼前二人来势汹汹,灵力伴随魔念自四面八方狂涌而来,要这白衣仙长为自己的轻狂付出代价。可那白衣人只是眉头微皱,周身灵力抵御、剑尖阻弯刀挡银枪,不放分毫。
高台上诸道威压并起,此番闹剧该是转瞬即逝……
突而余光中银光两道,季无念瞬时变了脸色。也不管面前刀凶枪利,季仙长一跃而起,侧身用习风舞出一阵剑幕,堪堪挡住两支箭矢、不过相持。
可那发了狂的兄弟哪里知道自己被对方救了一命,眼中蛛网收紧、只能看见她侧身时露出的诸多破绽,刀先进、枪相随,要她金丹碎。
片刻之中,另一道剑光急入,分二分三,截住了刀弯、点开了枪杆,而后分剑若干、似长钉突入。“唰唰”几道、深深将两人钉回擂台。
此时空中半声轰鸣,剑箭相持被一道威压生生打破、散作漫天灵力微尘,点点洒落。
月白点了点手指,收回了刚刚的警戒。
到底是季小狐狸自家的山门,好像护短都还轮不到她。
六离落入擂台,站到了两人身旁,身后高台几位都站起、在等他说话。
月白倒还是坐着,在六离说出“魔气”时也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因为六离下了场,她能更好得看见那边持弓的薛轻。
英气的姑娘此时皱了眉,一如既往得紧绷着。
月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场中捂着胸口的季无念。那人眉间本也有点点思虑,却在察觉到月白目光时一众收起,又成了朝气的模样,还朝月白挥了挥手。
……明明是她要激人家魔气,却又要不顾自身出手去救。若不是六离刚刚动手快,季无念身上免不了又是几个窟窿……
又或许她知道这是自家山门、信任着在场诸人会护她安全,所以不怕?
“……呵,”九一干笑一声,“他们先不说,你不就会护着么……”
虽然是这样说没错,可季无念信么?
月白无意跟自己在这里绕圈子,现下情况有些复杂,她还要想想自己该怎么做。
场下六离一道捆索桎住两人,灵力相固、让他们动弹不得。可二人眼色通红,面上狰狞,身形扭动间龇牙咧嘴、不时嘶吼,便是自己同门相唤、也是怒目而对,像是没了理智。
甘乾与藏雪另外几名弟子就在一旁看着,脸色都青。明明是对方好意给了台阶,自家弟子却输不起、当众露出魔气,还差点伤了人家最宝贝的天才师妹。此时他们面上下不去,也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
“……木长木辛日日在我们身旁,”一名藏雪弟子憋不住,暗自出声相护,“不可能入魔的……”
甘乾没说话。他也觉得有蹊跷,可此时看着狂躁的二人,除了眉头紧皱、也给不出解释来。
此时季无念走过来,捂着胸口说,“三清门内出过一个齐丰,他当时手中有令人难以觉察的魔气,似乎可以侵染仙门同道……”她有些不舒服,缓了一口气又将手放了下来,笑说,“会不会是你们藏雪峰内也出了这样的人?而此魔气难查,两位可能只是着了道……”她又一笑,声音高了些,目光往上、又朝着薛轻去,“当日明云,不也是这样么……”
薛轻面色一变,紧了紧手中的弓。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又难以承认。
“会不会是凌洲?”无极宫少宫主此时又问,“藏雪无极都曾被凌洲侵入,可能就是她散布魔气。”
……怎么就这么喜欢抓着凌洲打?
季无念低头苦笑,自言自语,“可能吧……”
底下弟子诸多窃语,赵子琛长袖一挥,“此事还需彻查,先将二人捆起,弟子先散!”
“是。”
台下有不情不愿的,但掌门发话、弟子也只可听命。
六离在人群疏散间对甘乾说,“甘道友,我看你两位弟子状态不稳,还是先在三清观察一段,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话说的温和,语气却不容反驳。这两人刚刚差点伤了季无念,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就这样放他们离开。
藏雪理亏,此时也只能应下。
“……那你怎么办?”九一看大佬被忽略了很久,也忍不住发问。
月白站起身来,对一旁还未离开的赵子琛拱手,“轩明掌门,既然你仙门还有事忙,月白就不多叨扰了……”
“月白姑娘!”赵子琛还没发话,底下六离高声先来,“此事可能也与凌洲有关。既然姑娘也在追寻凌洲,不如留下来一同探寻。”
……她又不是不知道凌洲在哪儿。
月白侧目,本是想直接拒绝,却突然被六离的脸色止住了话语。
平日温和的六离仙长严肃起来,嘴角放平、眼中坚定,心中大概也是起了些什么。
然而月白能读他识海,并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精力。
“凌洲我自会去寻,”月白站直,居高临下,“诸位仙长、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说完,她身形化虚,不管俗世种种、又散作漫天星辰。
***
在场诸人拦不住她,也无处寻她踪影,干脆先放。木辛木长被打晕后送回了落影殿,文正长老立马去看。甘乾等人自然相伴左右,连无极宫众人也颇为关切。
季无念没挤着上前,在落影殿外瞄了几眼就管自己跑了。她倒也没有回青临殿,就这么在路上慢慢走,时不时用手划过路旁的花树、打下几片花朵来。
三瓣两瓣随风散。
“无念?”薛轻正好与她相对而行,见着她便止了步,“你的伤还好么?”
薛轻修为高出季无念不少,刚刚那硬抗的两箭、只怕伤到了季无念。
“……啊、没事。”季无念揉了揉胸口,笑着说,“胸口有些闷疼,小事。”只是有些不舒服,确实是小事。“薛师姐怎么来了?也要看看木辛木长?”
薛轻摇头,“我不善医术,看了也无用。”
……果然还是死板得要死。
季无念笑开,轻轻松松,“那也可以去看看的嘛……”
薛轻也就点了点头,并没有认真地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她反倒直视季无念,眉间微微蹙起,“无念,你今日所为、无谋。”
“呵,”季无念低头笑了笑,心中又几分苦涩泛出来,却压着不让它映上眼中,“师姐,也不是染了魔气就该死吧……”
“该死?”薛轻不解,眉间更紧,“我并未想要他们性命。”
诶?
季无念一愣。
薛师姐不是嫉恶如仇、见了魔修就杀的么?怎么突然转性了?脑子开窍了?
“明云一夜,我门中也有不少如此被侵染之人。”薛轻沉下眼眸,“更何况……”她没有再说下去,也不觉得后面的话应该被说出来。英气的女子站直身体,眼眸坚定,似是在教训小辈似的,“无论如何,你不该如此鲁莽。今日你在门内,有你师兄们护你,若是在外、这是要命的。”
“……哦。”季无念一缩肩膀,拱手弯腰,“谢师姐教诲,是无念错了……”
季仙长一向认错认得快。就算薛轻与她相处不深、也知道她这滑头的名声。只是这终究是他人之事,薛轻言及于此、再不多言。
两人分别,季无念还有点点发蒙,回到青临殿时正好听着赵棋的声音,绘声绘色得讲着刚刚在场上发生的事情。与藏雪的对战被她讲得有来有回,之后藏雪弟子暴怒而起,明云薛轻两箭夺命,季仙长不计前嫌,六离与掌门临危相救,诸多事情,给她讲得跟评书似的。
正好秦霜也在,发出了好几个感叹似的“哇”。
“……无念、腻害?”小孩子坐在月白腿上,被月白喂了一颗小小的水果,脸颊有些鼓,说话也有点不太清楚。
季无念止了脚步,想听月白怎么回答。
“还挺厉害的。”
“……什么叫‘还’啊。”
这边赵棋说话,那边季无念一下笑出来,惊到了她。
小弟子连忙起身行礼,“季仙长。”
别人恭敬,自家的小徒弟却还是老神在在,搂着怀里小孩子的腰,只抬了下头,“师尊。”
坏心眼的师尊走过来,往小徒弟的脸前一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叶二、说说看,什么叫‘还’?”
赵棋心中倒吸一口凉气,不知所措得看着叶二、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解围。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是一只掉了马的叶二。内里的月白被季无念看得清清楚楚、也丝毫不在意师尊的威胁。她眨眨眼睛,“师尊不是教导,一山还有一山高。为人要谦逊守礼,不可肆意妄为。师尊是厉害,但总也还有更厉害的……不然今日也不会需要六离仙长相救、不是么?”
对答如流、直击要害,顺道嘲讽了她一波。
九一给自家宿主鼓了鼓掌,送了她三朵小红花。
季无念一时语塞,反而笑了开来,似有感慨,“恩,也是呢。”
若是她真的厉害,也就不会需要他人相救了。
季无念又逗了几句,在赵棋打算离开之前就回了正殿,要她们自己聊。
“……她怎么了呀?”九一都能感觉到她情绪不对,直问月白。
本以为她会调戏回来的月白不知道,却暂时也不想问。
“让她一个人呆会儿吧。”
***
说是“呆会儿”,月白整整放了她一个下午。一直到晚间哄了秦霜睡着,月白才来正殿找她。
季无念开了殿里一扇对月的窗。自己只着一件宽松长衫,坐在窗框上、一腿上搁、一腿下垂,双手随意伸张。她似是瘫在哪里、又被小小云窗挤得不得不坐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殿太大、这月太凉,可这窗框又太小、难以让她伸展舒张。
月白看着她。季无念好像时常发呆,对空、对月、对酒,不知是在感慨还是怀念、眼里也不知道是在望着什么。只是周身孤寂不骗人,满目银光也掩不住空虚。
月白走近两步,她突然回过头来、收起身边一切颓废,依旧暖若阳。
月白看见了,也在她伸出双手的时候抱住了她,却在她凑过来的时候躲开了她的亲吻,还按住了她今日差点受伤的左腹。
刚刚季无念自己,也在按着这里。
“……知道怕了?”
季仙长轻笑,将月白搂得更紧些,“师兄都在,我不会有事的。”
是么?
“……再说不还有你么?”季小狐狸笑得像是要翘起尾巴,都能让人想象她头顶的狐耳颤动,“大人难道会让我在你面前受伤?”
还真不一定。
月白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一如既往得冷淡,一如既往得似乎了然,一如既往得会让季无念感到一点点的心虚。
季无念贴住月白,将自己的表情埋进了大人颈窝,藏起了自己的点点恐惧。
……那一个瞬间里、她是没想到师兄和月白的。
她设计了木长与木辛,却不希望他们因此而死。一念反复,就这么将自己置于险境。可最后薛师姐来了一句、并不想要他们性命……令人失笑。
其实鲁莽不是最要人命的,反复才是。
季无念在心中替自己叹了一口气,暗暗说了自己一句“没长进”。
不仅没长进,可能还倒退了一些。
“……呵呵,”季无念轻笑,“大人,我今日做了无用功。”
月白轻轻搂住眼前人,抚过她的背、撩过她的发,看月光凉凉、似乎要将她周身温度都吸走。明明还是个小太阳,却似乎要沉落西山了。
“这么巧。”拍拍她的背,月白在她抬头时、往她嘴里塞了颗药,“我也做了。”
今日的药不苦,还有点暖暖的。
季无念能感觉到月白按在她腹部的手中有灵力流转,似乎是在激发药力。一股暖流自她丹田开始,流经全身,到处带来暖意。而她的唇瓣也被月白安抚,眼里是大人稍稍放柔了的眉眼,笑意很浅,似是纯白中几乎要寻不着的红晕,是极其淡的粉。
月白有时会在她沮丧的时候笑出来,似乎是在看她笑话。
季无念有些无辜,“大人笑什么?”
“想到了前日你醉酒的样子。”月白毫无顾忌,似乎丝毫不把季无念的忧愁放在心上,“也这么委委屈屈的样子,挺可爱的。”
……谁委屈了?
但辩解就是着了月白的道,季无念继续无辜,不着痕迹得拉住了月白的腰,“只有委屈的时候是可爱的么?”
月白想都不用想,“是。”平日都是欠揍居多。
季无念给她噎住,更加委屈,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她收紧臂弯,拉进月白的同时也咬她的耳朵,语气无辜,“大人这样乱说话,是会下不了床的。”
月白往旁边避了一避,也将她带下了窗沿,“今日我们都有伤,安分一点。”
季无念今日接了薛轻的箭。月白替她瞒了所有的魔气。都不是必要的行为,却都给她们带来了负担。也不是什么很重的伤,但加上之前累积的,足够让月白感到疲惫和困倦。
季无念十分乖巧,就这么任她牵着走到了冷光之中,而后被她带到床上、最后被她搂进怀里。
季无念难得枕着月白的手臂,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大人精致的脸。月白的鼻子挺,眼睛也深邃,下颌的弧度似是被计算过,在季无念的眼里、哪儿哪儿都透出一股冷淡来。可冷淡的月白很温柔,身子也很暖。
安慰的人先闭上了眼。被安慰的季无念拉住了她胸前衣襟,眼底深深,是她不想让任何人察觉的复杂。
“月白,我还有一样无用功想做。”
九一刚刚就去了小黑屋,现在也没出现。月白不知道季无念想做什么,但也只打算随她,“嗯,做吧。”
冷淡。
季无念突然想要发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奇怪的安慰方法,竟然莫名得就让她好受了一些。就好像对方不太在乎的事情,自己也不用太在乎那样……明明也是一件挺重要的事儿,结果就这么被她带着跑了。
大概冷淡也有冷淡的好处,会带着身边的人一起无所谓。
既然无所谓,就可以更加随心所欲一些。
鼻尖有些瘙痒,月白不情不愿得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季无念一副星眸,里面深深浅浅闪着诸多坏心眼。
“月白……那今夜算我放过你,你欠我一次,如何?”
……得寸进尺,还不知道是想怎么折腾她。
月白有点烦,身子稍微蜷了些,额头轻轻碰到了季无念。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