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怀雅踏在宫殿的石板上,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平常地走进这里,就像在诗家的后院,她可以自由畅快地小跑,与陈和星熊打闹,或是提了她的流星锤,肆意拨弄。
现在的她也提着流星锤,在她曾经不得不低头弯腰跨入的宫殿,走着。
她抬眼看了看宫殿尽头的台阶上,亮得发红的椅子。
一步,两步。
再往前五步,就是从未到达过的位置。
之后又是三级台阶,是从未到达的高度。
最后的两步,是古往今来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宝座。
她在诗家的书房里,仔细数过一共有多少人曾经坐在那张椅子上。
五百五十七名帝王。
自己将会成为第五百五十八。
诗怀雅走了五步,又回头看了看。
曾经的自己就在宫殿远远那一隅,装聋作哑五年。
她又转过身来,拾了三级,又低下头。
三级台阶,万世敬仰。
再是两步,她的翠眸打量着这张椅子。
威武龙腾。
诗怀雅弯腰细细瞧过,终于直起身来。飒爽转了身,撩了撩衣摆,坐下了。
殿前与自己一路杀入宫的亲信们纷纷下跪,九个字响彻大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诗怀雅却在想,这椅子,定是不如那个人的舒服。
一周前。
诗怀雅从船上下来,见码头比上回回来时热闹了许多,倒不是因为上次到港是在夜里,维多利亚与炎国通商已经近两个月了,大商户们早已抢占了地头,一些做小本买卖维生的百姓们也都被吸引过来。船上下来的异国装束成了标志,几乎每个西方人都被一群小贩围住。
诗怀雅着的官服,被拒绝的小贩们知道她不会要自己的货,只是原地坐下嚼着最近听来的小道消息。
“你听说了么,龙门那条龙又出没了。”
“可不是么,说是向着西方去了,没了龙神,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啧,你没瞧见那有位官爷,莫要乱嚼。”
诗怀雅是习武之人,听力比寻常文官好上不少,听到“龙门的龙”这样的话,耳朵更是一颤。
但她并没有上前去问,只是三两步到了一个卖烟丝的商贩面前。
那男人一头乱发,几乎要看不见他的眼睛,身着一身破烂长袍,蹲在一麻袋像烂叶根一样的烟丝前。
见有来人,乱发下的眼珠子转了转,盯上诗怀雅的脸,又瞅了眼她的官服,这才慵懒地发声,“老板,随意啊。”
“老板”是西方人称呼商人的叫法,这里的小商贩很快就知道西方人最喜欢这种称呼,而且炎国许多有钱人也开始流行这种叫法,所以诗怀雅并没有对这个称呼有什么疑问,只是拿了一撮捏在手中搓了搓,又靠近鼻子闻了闻,这才问道:“多少钱卖?”
“一斤十文。”
“罢了。”
隐于发下的眸这才觑来,“八文。”
“要上半斤罢。”
商贩迅速起身,取了油纸在秤上垫好,又抓了一把在秤上,码上秤砣,又抓掉一些,拎着秤杆问道:“瞧好了?”
诗怀雅点了点头,不再去看那小贩,而是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三个当官的红袍身上。
“不要了。”诗怀雅突然道。
小贩一愣,眼珠子一瞥,“老板,这都说好了的。”
“不要了。”
诗怀雅又重复了一遍。
小贩没办法,那是官爷他不敢得罪,只好在嘴里咕哝了几句。
诗怀雅耳朵动了动,见那三个红袍官员向自己走来,只得主动上前作了一揖。
“三位监察司大人,有何指教?”
“诗大人,惊蛰大人呢?”三个监察司打量着诗怀雅,其中一个瞥眼瞧了方才的商贩。
“三公主殿下有要务,到了维多利亚便分开了。”
“你的义妹过得可好?”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诗怀雅却也没有在意。
“回大人的话,我也不与我义妹同住。”
“这么说你是甚么都不晓得了?”
“敢问监察司大人,我应该晓得甚么?”
“到大理寺就晓得了,走一趟吧。”
两个监察司绕到诗怀雅背后,虽然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却也是一种压力。
方才的小贩离得近,听见那讲价不买的官爷被大理寺带走了,顿时心里爽快不少,冲着诗怀雅喊道:“活该,叫你不买!”
诗怀雅听了这一声,回头冷眸一瞥,小贩顿感凉意,不再喊了。
诗怀雅被押走一个时辰后,这小贩见天色渐暗,便扎了麻袋口反手一扛,背着烟丝在小巷中七拐八弯,最终在一道木门前推了门。
“回来了?”一个女声从屋内响起。
“回了,今日遇见一倒霉官爷,不买我的烟丝被官府捉了。”
寻常百姓是分不清官府和大理寺职责的,自然不晓得那是监察司。
“胡扯,官府还管你烟丝,没抓你就不错了。”
“真的,三个红袍,从未见过,许是甚么大人物。”
小贩绕了绕,到了厨房,里头有一个三色发的女人正在做菜。他捏了把女人的臀部,却被瞥眼用胳膊肘一怼,像是真的疼了,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别装,起来。”
闻着香味,小贩也躺不了太久,拍拍屁股起身就向女人那边蹭,“咱哥呢?”
“过会儿就回,你先吃。”
女人只是简单炒了个土豆,一碗菜汤,没有肉。
小贩看着却是饿扁了,盛了一大碗饭吃起来。
没一会儿,一个白发男人回来了,他在门口拍了拍身上衣服才进门,女人见了便给他和自己盛了饭,将多的那碗给了白发男人,自己碗里的只有一点。
饭后,男人们回房休息了,女人洗了碗筷这才回去。
白发男人像是累极了,已然睡下,女人则被小贩拉进门,她也很累,将小贩推开了。
“给我去睡院子,我累了。”
“我错了我错了,莫要赶我。”
“睡院子。”女人还是冷声道。
小贩只好抱着被子出了门。
门无情地关了。
天暗下来,就连院里的小贩也蜷着身子睡过去了。
屋顶上两道黑影交头接耳了一番,“唰”地跳下房檐,从后面离开了。
院里小贩的眼蓦地睁开,轻盈跃上了屋顶。四下张望后又跳下来,开了卧室的门。
屋里的两人早已醒了,女人见小贩回来,忙问,“走了?”
“走了。”
女人这才松了口气,却又疑惑道:“阿,你惹了甚么人?”
阿听起来不像是个人名,却的的确确指代的是那乱发的烟丝贩子。
而发问的女人,就是诗怀雅在虎口山见到的槐琥。
另一位,便是当时提到的吽了。
阿难得正经回道:“是诗大人回来了。她下船来我这,我正欲给她消息,不料来了三个监察司,将诗大人带走了。”
槐琥皱了眉,“倒是大理寺的手段,那恩人怎么说?”
阿道:“我将今后安排与她说了,她未有言语,被抓时倒是回头看了我一眼,似是要我们静观其变。”
槐琥点了点头,“想必恩人自有安排,我们将大伙儿通知到便好。只是吽,你可否去大理寺外探听风声?”
吽的话语不多,只道:“可以。”
槐琥这才放宽了心,“那便好,夜还长,睡吧,明日要忙活了。”
阿却委屈道:“我才摸你几下,又是迫不得已,还要睡院子?”
槐琥冷眸一瞥,“甚么迫不得已,下回你不能换个戏码?”
“这样才真嘛。”
阿还是睡了一晚上院子,第二天早上,他又扛了烟丝去了码头。
没有船的时候,码头上的商贩们都闲坐在地上聊天,阿也在其中。只是槐琥怕他乱说话,令他莫要说得太多,这叫阿平日里憋屈得很,只能听其他小贩闲聊。
“昨日那养龙的诗家诗大人像是被抓去大理寺了。”
“诗大人?”
“你不晓得么,诗家家主十几年前捡了龙子,精心照料了一段日子,龙为了感谢他家,特意送了两个女人去诗家侍奉他们。”
有些消息被朝廷封杀,却总有人能透一些风出来,人们翻出来嚼这些话时一定会带上些神秘色彩,传来传去的,总是变了味道。
“那想必诗大人被抓,定是与前些日子龙出没有关。”
“我看未必,皇上不是总因此事冷落诗家么?那甚么驻维多利亚钦差大臣,不就是皇上借机将诗大人送走。”
“不论如何,龙西行怕是有事去寻诗大人去了,不然这通商刚开始没多久,诗大人怎么就那么快回来了?”
“还真是。只是诗大人都回来了,这龙怎么还未归?”
话到了这,阿悠悠开了口,“要我看,说不定这诗大人就是……”
最后一个字没有发声,所有人都瞧着阿,就见他嘴呈了圆形,口中依稀可见上下一弹的舌。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还有人附和。
“对啊,若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其实根本毫无逻辑,只不过是将碰巧发生的事强行连在一起罢了。
鱼腹藏书,野狐夜嚎等都是人为,如今诗怀雅正巧碰上龙出没,倒是省了这么多心思。
阿见人群不敢再乱说话,拍了拍屁股走了。
另一边,槐琥在市场买菜,侧耳就听几位妇人说起诗怀雅的话题,她若无其事走到临近的菜摊,摊主见了槐琥,眼珠子转了转问,“姑娘,今日要些甚么?”
“青菜,来两斤,家里人爱吃。”
摊主一边取了秤一边问,“好些日子未见了,近况如何?”
“不太好,东西卖不出去,昨日又来了官府的人,客人嫌晦气,都不光顾了。”
这话说得含糊,一般人听了会她家是有铺子的,有些妇人要面子,家里男人分明做的是街边小买卖,却硬要称他们为掌柜的。
“官府的人为何上你们那里?”
“有一位大人昨日在我们那买烟,却似是犯了甚么罪的,惹上了一些红袍的人,便在我们那被抓了。”
昨日被抓的大人只有诗怀雅一人,她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周围的人们听了,纷纷闭上嘴听了这边的对话。
摊主称好了菜,正往槐琥篮子里搁,同时注意到周围都静下来,便故意抬高了些音量问,“可是诗家的诗大人?”
“倒是听官府的人这么称呼的。”
“那有没有听说是犯了甚么事?”
详细过程槐琥已经听阿说过了,这便开口,“只听问了甚么义妹和三公主的事。”
很多人都知道诗怀雅家里那生着龙角的女人是她义妹,也都晓得她与龙关系不一般,一时间,众人对“义妹”的关注度都超过了“三公主”。
槐琥取了菜,谢过之后又向下一个摊位走去。
菜摊附近瞬间就炸开了锅,周围人也都赶热闹来听了。
相比之下,吽这边就冷清许多。大理寺原本就设在偏僻地方,周围更是不可能有什么商贩,吽无法靠近,只能在附近的林子里藏着,看官员们进出。
偶尔会有些官员在路上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案子,像诗怀雅被捕这件事不算机密,甚至可以说已经世人皆知的事,他们更是不放在心上。
有两个低层的文官结伴而来,就在对此事进行谈论。
“惊蛰大人有雷法护身,诗大人怎能动得了她?定又是胡乱寻的理由。”
“嘘,此话可说不得。不过我上午去狱里提犯人,听狱卒说监察司大人们并未动她,不过将她下狱囚禁而已,料想诗大人是得罪了哪位高官,寻个理由关起来罢了。”
“可不是陛下将她召回的么?”
“许是龙出没一事真的惹动陛下,五年前不就有过么,待皇上气消了,自然放她出来了。”
与此同时,大理寺的大牢里,诗怀雅穿着白色宽衬,上面画了大大一个“囚”字,一边吃菜喝酒,一边给那些狱卒们讲西方的见闻。
大理寺不设狱,但有些待审的犯人会临时关押在这里,诗怀雅本身也没什么罪,监察司猜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被放回去,自然好吃好喝招待着。
吃了一会儿,大门嘎吱打开的声音传来,诗怀雅赶忙对狱卒们说,“快回去,许是哪个大人来了。”
狱卒们对诗怀雅的印象极佳,不仅平易近人,愿意与他们说一些趣闻,还时刻为他们着想,生怕他们被降罪。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那些狱卒装模作样地工作着,没一会儿,拐角处就出现了一身着红袍的大人,身后还跟着点头哈腰的司狱。
狱卒们纷纷转身作揖,那大人也没瞧他们,径直到了诗怀雅狱前。
“诗大人。”那人悠悠开口,双手却是背在身后。
诗怀雅认出那是大理寺卿,这便也弯了腰,“吕大人。”
两人官品相差不大,大理寺卿却没有行礼,诗怀雅自然晓得这是凶多吉少,果然这吕大人掏出一道诏书道:“诗怀雅听旨。”
四周唰得矮了一大片,诗怀雅更是扑通跪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出使维多利亚钦差大臣诗怀雅操劳通商一事身体欠佳,朕心有不忍,特准退官还乡颐养天年。钦此。”
诗怀雅心说我才多大就颐养天年,皇帝真是嘴毒,一边还要谢陛下隆恩,低头接旨。
大理寺卿将这道旨给了诗怀雅,她刚要起身,却听吕大人又喊了一句,“贱民诗怀雅听旨。”
诗怀雅心下一沉,又跪回原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贱民诗怀雅妖言惑众,蛊惑民心,特命大理寺卿严查此案。钦此。”
语毕,大理寺卿便一抬手,喝道,“押入刑部大牢!”
现在已经入了夏,夜里蚊虫很多,在草丛里更甚。只是吽并未有任何不满,闷声盯着大理寺的动静。
大理寺有三道门,东西南各设一道。南边那道临街设给官员门的,是正门,东西两边偏门,西边对着刑部,东面则对着皇宫其它建筑。吽知道如果要定罪,免不了会被送去刑部,所以一直在西边大门外候着。
果然,这会儿见到几个狱卒押着一个人向刑部过去。吽偷偷跟在后面,就见那犯人脚上锁着铁链,手上扣着枷锁。那枷锁是被人为加重过的,据说能有一百五十斤,足以压死个小孩。
所以那犯人走起来极为吃力,偏生狱卒们还不停催促着。只是并没有推搡,看来也是对那犯人有些忌惮的。
吽又凑近了瞧,见那犯人的头发卷曲,在月色下透出暗黄色的光来。
狱卒们押着犯人拐进了刑部大院,吽不敢进,只好回了家。
槐琥早已在家里等候多时,见吽回来赶忙问了情况。
“恩人已经被押入刑部大牢了,看样子是真的要动手。”
槐琥听了,急躁地在屋中来回踱步,倒是阿沉思片刻道,“看来我们得准备准备了。”
槐琥顿下步子,抬起眼,“劫法场?”
阿却摇摇头,“光劫法场还不够。”他顿了顿,又道:
“要唤醒沉睡中的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