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中,皇帝已经在座上看了十几道折子了。他有些累,揉了揉太阳穴。一旁的老太监赶忙过来帮着舒缓他的不适。皇帝并没有对此表示什么,闭着眼开口问:“三公主可有消息了?”
忠实的奴才回道:“回信了,说是先前在森林,不便与我们联系。”
“人杀了吗?”
“回皇上的话,龙进了森林便失去了踪迹,只晓得是随着卡西米尔军藏起来了。她寻不到法子进去,只得先回维多利亚另作打算。”
“嗯,倒是学会变通了。”
“三公主还说,听闻诗大人已被皇上召回,她虽与龙交往甚密,却不至有甚么歪脑筋,不若就先发去边疆充个军便好。”
皇帝的眉毛一撇,“三公主甚时那么关心国事了?”
那奴才也只是笑答:“兴许是在西方见了世面,改了性子罢。”
皇帝轻呵了一声,又道:“小丫头片子。那诗怀雅晓得朕要杀龙,她又怎会甘心。不论接下来的是她还是两个皇子,这都是个祸害。”
那奴才跟了皇帝几十年,又怎么听不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他手下一抖,竟也不捏了,颤道:“陛下龙体贵安,又……又怎需考虑这些?”
皇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更衣,太监这才伸手贴在他的龙袍外。
皇上双臂伸着,又道:“不早了,储君之事还未定下,大皇子与二皇子争相齐斗,早已是闹得不可开交。你瞧瞧朝中那些大臣,各个都是甚么嘴脸,俨然是已忘了现在龙椅上还是朕。”
太监已经轻轻退下了外衫,一边道:“怎么会呢,大臣们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
皇帝睁开眼,挑眉一瞥那太监,又道:“那你呢?”
太监听罢,大惊失色,慌忙下跪,“奴才自是一直效忠陛下的,这么多年了,从未变过。”
皇帝没有言语,扇了扇手让太监下去。那太监退至门口,刚阖上门,却又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诗怀雅,寻个理由,勾决了。”
诗怀雅并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理自己。最惨莫过于在狱里直接下毒,无声无息地死去。好在她所在的刑部大牢并不算森严,她与狱卒们的关系都很好,时常说一些西方见闻,那些狱卒们也会帮她做一些事情。这天刑完,她被拖回狱中。那些狱卒见她遭罪心有不忍,问有什么能帮忙的,诗怀雅便道:“在码头有一处药铺,掌柜的与我相熟,不若你们找她帮我拿几贴药来,她会许你一些报酬的。”
狱卒们经常帮罪犯做这种事情,早已是轻车熟路,听了有报酬自然同意。
换了班,这狱卒便上了码头,这里只有一家药铺,掌柜的是一位叫末药的女性,她听闻是诗怀雅的要求赶忙抓了一包药,又许了狱卒一锭银子,轻问:“我能去瞧瞧她么,她是我恩人,现在定是需要人医治。”
狱卒眼珠子转了转,“这……她是重犯,我不能带啊。”
末药也没多说什么,又转身取了两锭银来。
狱卒这才乐呵呵收下道,“明日未时是我值班,你到刑部门口,我引你进去。”
狱卒离开了,正在对面的阿拍了拍屁股,扎起烟丝袋口背上走进药铺。
末药赶忙将事情一说,阿便道:“你只消问该如何帮她,带一句话便好,我们不会将你扯进来。”
末药却摇摇头,“我虽不晓得你们在帮诗大人做甚么,但她也是我恩人,如今她受此劫难,我定会全力帮她。”
“那便好。”阿顿了顿,眼中微动,又轻道:“记得帮她带些延胡索,刑部的手腕我是晓得的,她定是受不住。”
延胡索是止疼的中药,不是医者是不会晓得的。末药并不觉得奇怪,回道:“方才的药里我已抓了,明日我再给她带一些。”
而与此同时,一个不认识的狱卒走到诗怀雅狱前冷声道:“你大喜啦。”
明明说的是喜,诗怀雅却是心中一沉,冷汗直流。
在刑部大牢听到大喜,就是要被处决了。
这天晚上,是诗怀雅有生以来被伺候得最勤的时候,有大夫来治疗,有戏班来唱戏,大牢还专门给她备了一桌菜。
诗怀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饭桌前,周围立着四个狱卒。此情此景,她突然想起和以前和维娜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是有仆人和侍卫站在一旁,她们两人说的都是东方语言,那些人听不懂。诗怀雅总是调侃维娜,她也不恼,回头就呛着自己无话可说。
自己回了炎国,留她一个人守着那长桌。诗怀雅有些后悔,却又庆幸,还好自己和维娜都是胆小鬼,当时的吻没有落下。否则她会觉得这一切都值了,又怎么会想方设法地活下去呢。
诗怀雅抬眼,问其中一个相熟的狱卒,“阿四呢,他甚时候再值班?”
阿四就是先前去末药药铺的狱卒。
“明日未时,你怕是见不着他了。”
“我先前还请他帮了忙,可惜了,再也见不着他。”
对于第二日要执行死刑的犯人,狱卒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以免死后鬼魂生恨来找他们。这狱卒听后立刻道:“你等着,我去请他来。”
没一会儿,狱卒带着阿四匆忙赶来,他这才知道诗怀雅要行刑,拎着末药的药包小跑着就来了。
“我寻得那位掌柜的了,她给了个药包,还说明日要来见你,可你午时就要行刑,定是赶不上了,你有甚么话要同她说的么?”
诗怀雅瞥了一眼药包,她知道阿四拿回去肯定已经检查过,里面不会放什么东西,便先让狱卒熬上,又跟他道,“处刑要验明正身,我的家人都不在,请她来帮我作证罢。”
“好,我待会便去寻她,还有其他要说的么?”
“听闻祥义号绸缎店的手艺是这京城最佳,我想要一件大红旗袍,外加一件黑色披风。”
阿四听了一愣,面色似有为难,“祥义号绸缎不做这生意的,你不然换一家?”
祥义号绸缎店是做皇家生意的,自然是不会做死刑犯的上路衣。
“我晓得你们难,你待会儿去寻到药铺掌柜的,让她帮我买便好。”
吩咐完,诗怀雅才安心吃起饭来,待药熬完也服下了。她喝完不久,发现身上的伤口不疼了,晓得里头放了止疼的草药,嘴角不动声色地撇了撇。
第二天,狱卒送来了诗怀雅要的衣服。她没急着穿,就着那白囚服吃了早饭。她吃的是火锅,也是只有一个人。她晓得一般处死刑都是六七个人一起上路,也不会选在现在这个季节,这是皇帝特意安排的。
斩立决。
如此特殊,会有不少人来围观。她便换上先前送来的红旗袍黑披风,打扮得活像是要出嫁了一般,戴上枷锁,拷上脚链,一步一步走向大牢之外。
烈日当头,正是午时。
当她被押着过了宣武门时,便瞧见街边多是百姓。诗怀雅的眸子在所有人脸上细细打量着,侧耳听着他们的对话。
百姓哪里见过那么漂亮的死刑犯,一时间议论纷纷。
行至一家酒馆,店主从一口大缸里舀了一大碗酒,身后的卒吏接过碗送到诗怀雅嘴边。她还不忘甩了甩头发,伸了脖子去喝。这家酒馆专门提供这种酒,里面掺有麻药,给死刑犯们减轻一些痛苦。
辛辣的液体顺着嘴边滑落,终于是喝完了,拿碗的卒吏使劲一摔,可这碗竟没有摔碎。
狱卒们神色微妙,周围百姓更是惊奇,只有诗怀雅扯了个浅薄的笑来。
不远处的斩台旁有一家铺子已经关门了,门口立着席棚,摆着案几,上面搁着状子和两支朱笔。案前坐着两名监斩官,装模作样戴着墨镜,这是前几年墨镜传入后在监斩官之间流行的,带墨镜,表示不忍看。诗怀雅只是觉得可笑之极。
越临近监斩台围观的百姓便越多,待诗怀雅走过时,人群中突然有个人喊:“那不是诗怀雅诗大人么!”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监斩官敲了敲惊堂木,喊了声,“肃静!”
人群的音量被压下去,但都在低声讨论着。
诗怀雅此时已经掠过人群转上斩台,末药就在台下,她是来送行的,面容惆怅。
诗怀雅低声和她说了几句话,末药的神情微变,点了点头。
时候到了,她便被带到台上。
一旁监斩官开始宣读:“贱民妄拟龙神,忤逆不敬;见固伦启蛰公主,辞气构衅。此狂谬之罪判斩立决处死,即派刑部左右侍郎前往监视行刑,以为大不敬者戒。钦此。”
一些人已经跻身到前列,末药也已经挪步到后方偏过头去。监斩官只当她是不忍看,抬眼示意刽子手,诗怀雅便被押着跪朝向东方。
“那是龙神,你们当真敢杀她!”不知何人在底下喊了一句。
人群因此又骚动起来。刽子手面色微妙,又望向监斩台。
此时两名监斩官的压力也很大,他们当然知道诗怀雅与龙交好,若是这一刀下去也不晓得会不会引得龙的报复。
只是先前皇帝有令要确保行刑,他们不敢有动,只好又喊了一句,“行刑!”
刽子手将诗怀雅的双手反绑在柱子上,将她的身子向下压。
鬼头刀抬起,台下又有人喊:“午时三刻还未到,为何行刑!”
其中一名监斩官怒了,大喝:“谁再扰乱行刑,给我抓了!”
卒吏紧盯着人群。此时监斩的目光都在台下,诗怀雅却突然大喊一声,“冤!”
刽子手赶忙收了刀。
监斩被此时已经浑身是汗,冷不丁又被这一声冤吓到,慌忙向诗怀雅喝道:“你有何冤!”
“刑部严刑逼供,强迫画押。说我忤逆公主,你们有何证据?公主殿下现正在维多利亚,又怎地回来与你们作证?”
先前提问诗怀雅时,她在这几条罪名下默默画押,就是等着现在。
台下又喊:“刑部滥用私刑!”
诗怀雅眼尖,认出来那是一名“虎”。
而那些卒吏已经瞅准那人的位置,提着武器直接冲进人群。
“官府要杀人啦!”又有人喊。
一时之间喊声四起,监斩官们哪见过这种场面,又想着皇帝的命令,再次喝道:“都给我抓起来。刑部执事,行刑!”
“我已然喊冤,为何行刑?”诗怀雅赶忙添油加醋。
刽子手不敢动手,其中一名监斩官急了,站起身来喊:“行刑!”
一时间,民怨沸腾,几个人竟冲破卒吏的防线冲上台,两人压着刽子手,其余人在诗怀雅周围围上了人墙。
第一批冲进刑场保护诗怀雅的都是她手下的“虎”,而后面进来的,则是被煽动起来的民众,他们与官兵发生了冲突,只是虽然官兵有刀,架不住百姓人数众多,这会儿已经被制服了大半。
吽正解着诗怀雅身上的束缚,一旁的阿突然跪下大喝道:“我等劫了刑场,已然是死罪,请龙神大人指一条明路!”
阿这一跪,周围黑压压跟着跪倒了一大片。
“请龙神大人指一条明路!”
自从诗怀雅下船到现在不过才几日,料想阿他们很久以前就开始为她造势,否则百姓不会轻易相信她就是龙神转世的。
诗怀雅被吽搀扶着起身,好在身上的伤昨日已经被控制住,刚才还喝了加麻药的酒,这会儿也不至于无力,她望向下面黑压压的一片百姓,喊道:“我无意与大炎争斗。可如今皇帝要杀我义妹,还要以此卑劣手段取我首级,此番,我定是要讨回公道的。但切记,我只要皇家一个解释,莫要伤了其他人。”
说着,她缓缓转了身,对着那几个押着官兵的百姓道:“松开他们吧,他们不过是听令办事。”
左刑部侍郎浑身打着颤,右刑部侍郎却是咬牙切齿,“诗怀雅,你当真要反?”
诗怀雅挣开吽的搀扶,三两步到那人面前,右手提着他官服的衣襟,怒视道:“不是我要反,是皇帝此番欺人太甚!”
诗怀雅说此话时,眼中仿佛含着无尽怨念。右刑部侍郎又怎么会知道,诗怀雅暗中准备了五年的死士,原本都因为一个女人要弃之不用了,可皇上偏生派了惊蛰去暗杀她为数不多在意并且信任的人,这让她积攒了五年的怨气全部迸发,她又怎么不晓得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可是这是皇上逼她的。如果她没有这些死士,今天她就已经躺在刀下了。
诗怀雅生了怒,不小心牵扯到身上伤口,一旁的吽赶忙将她扶住,却不料积攒多日的伤痛与内心痛苦一时间涌上来,她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