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就不在几天前把烟都抽光了。

日下看着夕阳沉没在河中，她来来回回地走在河堤上，因为完全理清了自己的心情，此刻只是在单纯地思考。固然，思考也是为了逃避那不断翻涌上来的酸涩心情。

老实说，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站在佐藤开朗面前，然后手握成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那之后就算被揍得鼻青脸肿也没有关系。就让她打那么一下，一下就好。

这样，起码就可以把苦闷的心情挥发掉一些。

因为立场相近，所以日下理解佐藤开朗。长时间的求而不得和等待促使他冲动地做了这种事，日下很清楚，他的心情绝不会是“这样就再也没有遗憾了”，而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靠这个办法就能分辨出到底是冲动还是勇敢。

他也许会后悔，但那也取决于星野司的反应。

假设星野司真的被他打动，并且毫不意外地决定和喜欢的星星在一起，那日下此刻在这里思考再多也无济于事。就算如此，日下的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平静。场外跑者已经准备就绪，到底是开跑，还是弃权，此刻的她只需要跟从自己的心情。

“日下同学。”

日下转过身，河堤上是气喘吁吁的星野司。她稍微抬起下巴，仰视着紧紧捏着衣角的司。电车经过这里，风吹起彼此的裙摆。莫名地，日下觉得此刻一切都和第一次和司产生联系时的那天完全不同。哪怕景色相同，又有什么彻底改变了。

“今天，想要去小小光。”

说出这话的时候，司好像就要站不住了。哭腔被吹散在空气中，残留着些许传递到日下的耳朵里。思绪渐渐合拢，日下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那就走吧。”

她如此回答。

好像很久没有来小小光了。有了彼此的家，额外花费金钱和时间来到这里，反而变得有些微不适应起来。但只要坐在这张床上，熟悉的氛围和心情就会笼罩全身。

因为出了汗，日下先去冲了个澡。热水冲洗掉身上的污垢，洗澡可以重置心情，是日下在田径社的时候学会的技巧。出来的时候本以为会有一阵尴尬，没想到司站在窗前，她正笨拙地用打火机为手中的烟点上火。

“喂，小心点。”

日下下意识出声斥了一句，司吓了一跳，夹着的烟掉在地毯上。日下快步走到她面前，弯腰把烟拾了起来。

“买来的？”

“不是，偷偷从爸爸的烟盒里拿的。”

“......抽烟对身体不好。”

“但每次看见日下同学抽烟，我总会觉得你就像一个大人，很成熟。所以，我也想试试看。”

星野司又乖又直率的样子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日下愣了一下，她迟疑了片刻，然后默默地取走司手中的打火机。

“太危险了，没收。”

也不等司说话，她熟练地把烟夹在手指中，点燃，然后靠近窗边。窗户已经被司打开了，冷风灌进来，日下迎着风，把烟吐出去。

只吸了一口，她便把烟递到司的嘴边，示意她尝尝看。说实话，这个姿势有一些别扭，所以她正打算让司自己拿好烟的时候，司却急切地含住烟嘴，猛吸了一口。

结果可想而知，日下边掐灭烟头，边轻轻拍着直咳嗽的司的后背。

窗外风渐歇，一切安静下来，可以隐约听见商店街上的声音。很快就要期末考试，然后各自去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再就是步入一个崭新的阶段。她们还会有机会相聚在小小光里么？甚至，还有机会见面吗？还有机会......像现在一样，在逐渐散去的烟雾中慢慢抱在一起，褪去衣物。

司的小小肩头裸露出来，她打了个喷嚏。日下轻轻地笑了，她把眼镜摘掉。

“我去关掉窗户。”

她试图用最温柔的语气说了这句话。

做的时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们自始至终都维持着威胁与被威胁的关系，不曾亲吻，只是肌肤相贴，眼神交缠在一起。小小光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日下未央不曾了解过星野司，也不曾喜欢过她，佐藤开朗没有作过冲动的告白，但谁都知道，司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本来，一切都应该如此进行。

“今天想要睡在这里。”

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昏昏欲睡的司在日下怀里说。于是给互相的父母发了短信，说要寄宿在对方家里。回信也只是提醒她们记得学习。然后司便沉沉睡去，好像消耗了太多的能量与情感。日下也如此。但她睡不着，不出意料的失眠了。她在深夜的时候爬起来，准备去小小光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点喝的。

夜里有点冷，日下后悔没戴上围巾。咖啡罐滚落下来，还好有提供热饮。正拿在手中取暖的时候，身后传来司的声音：

“日下同学，睡不着吗？”

“只是有点渴了。”

日下靠在墙边，司和她隔开一段距离。她看起来没有靠近的意思。日下打开咖啡，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舌尖泛上略苦的滋味。

她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时机。准备做的事情，此刻就可以办到。不对，她已经做了一半。现在司就在她身边，此刻只有她们两人。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况且，司不是也有话想对她说吗？

日下把咖啡罐放到地面上。她望向身旁的星野司，忽然说：

“照片，我给删掉了。这样的话，就没必要和你做爱了吧。”

司睁大眼睛，她很快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里面果然没有了日下的照片。

应该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做的。

司看上去没有要生气的意思。她只是垂着脑袋问：

“日下同学对我的身体感到厌烦了吗？”

“不是。”

“那是对我感到失望了吗？”

要逼迫她。

日下的舌头僵硬起来，好像被什么冻住了一样。但必须要这么做，哪怕会伤人，哪怕会烫到自己，也要这么做。

“司是因为知道了我以前的样子，所以才会后悔，然后又跑来和我做爱吧。”

“不然的话，应该不会再来找我才对。你会和佐藤开朗在一起，就像大家期望的那样。不是吗？”

自己的声音是否在颤抖？日下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不加任何掩饰、修饰，一齐说出口。

“就像现在，因为收到了事务所的邀请所以开始动摇，抛弃了自己的梦想，只是因为周围人说你是那样的，所以你也觉得你要成为明星、偶像、模特。”

“你要放弃画画吗，要因为追逐星星而放弃自己吗。”

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对你指手画脚。

我知道的。

但是好难过，心脏像是被尖锐的爪子挠伤了一样。

剧烈跳动着的脉搏仿佛在告诉自己正在做什么极其、极其重要的事情。如果不做就会后悔，如果不做就不再完整。

是的，此刻的举动是“勇敢”，而非“冲动”。

“你没有及时推开这一切，所以佐藤开朗才有机会......才有机会吻到你。”

如果我早一点说出这些话，吻到你的人，会不会是我呢？

“因此我确实对你很失望，司。”

头一次，司的名字如此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非常浓厚的感情。

所有的不满、厌恶、嫉妒、怨恨、烦躁，都在此刻来到顶点，推动着日下踏出一步，咖啡罐倒下来，从里面溢出深棕色的液体，热气在空中逐渐散发掉。

商店街里出奇得安静。也是，这个时候的店家都关门了，只剩下一些居酒屋亮着灯，点缀着黑色的街道。小小光的霓虹灯也是其中之一。这种时候，日下想起白天学生说出的话。

“这次是面对面的告白。这才是青春嘛。”

两个女高中生在宾馆前，在深夜中，也能算是青春吗？就算没有恋爱漫画中的桥段，也没有由浅入深的恋爱关系，甚至先诞生的是肉体相贴。这样也可以算是纯粹明亮的青春吗？

星野司低声说道：

“......证据。”

她猛地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地靠近日下。日下下意识后退几步，但不行，星野司的步伐总比她快。

“kiss是证据。”

“在知道日下同学的过去之前，我亲了你，你还记得吗？”

“那才不是错觉，也不是在做梦。”

“明明我的初吻给了日下同学，明明我是喜欢日下同学的，跟星星什么的才没有关系......”

“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你，这是不可以的吗？”

司几乎就要扑到日下怀里，她皱着眉毛，极其认真地说出这些话。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话。

“......呀。”

司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她的脸颊红得几乎就要从脑袋顶冒出烟雾。

“我倒是没想让你说出这样的话。”

日下的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逐渐意识到自己逼迫出了意料之外的事实。但意外吗？好像也不意外。星野司喜欢她。可这句话一旦出现在脑海里就好像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大脑内存，无法再进行别的思考了。

星野司愣愣地看着日下，然后她闭上眼睛，似乎因为最重要的话已经说了，所以其他的什么也不必在意了。她跑过去紧紧抱住日下，像一只小熊，力气很大，日下摇摇晃晃。

在这个情况下，司抬起下巴，莽撞地给予了她一个不再缥缈、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吻。

因为，这可是连牙齿都磕碰到了。

“我喜欢日下未央，说得够清楚了吗？”

“那、那佐藤开朗——”

日下想，完了，她已经因为神智不清，什么话都敢说出来了。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喜欢那样的人。但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这份喜欢是完全不一样。”

这一次司温和地吻了日下一下，尽管还是非常害羞，可两个人一旦抱在一起，害羞这种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了。

“那事务所的事情——”

“不可能会去事务所的，就算不一定会被大学录取，我也要继续画下去。实际上，我确实有动摇过。所以想要去面试，想看看如果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我到底会选择哪一个。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许真的会去事务所。但现在不会了。因为我喜欢上了日下同学。”

“为什么？”

“因为日下同学教会了我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星星。星星是柔软的，没有固定的形状，它在每个人眼里的样子都不一样。”

“所以，画画就是我的星星。然后，让我明白这些的你，我最喜欢的你。”

“也是我的星星。”

星野司捧住日下的脸庞，此刻献上她的第三个吻。

“这些，就是我本来打算和你说的事。”

她有些怪罪地盯着日下，脸颊仍然红红的，可爱得想要一把抱紧。这一次，日下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她抱着星野司，心里漫溢上来清甜的味道。她闭上了眼睛。

她想，此刻身处的一切确实属于青春，属于她曾经想要远离的那一部分青春。但这部分剥离出来，黏附在星野司身上，甚至被贴上了她的标签。于是，这部分青春也变成了她所追逐、所渴望的星星。

日下对此不再抱有疑问。

春天，举办毕业典礼的时候，日下和司已经考上了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大学。虽然大学相隔较远，不得不住在两个地方，但坐电车就能抵达，已经算是足够幸运。司一边向她抱怨大学虽然是考上了，可是听前辈说画画的时间会占据整个周末，这可怎么办？日下默默听着，拂去司肩头的樱花花瓣。

“那到时候，我去找你。”

听到她这么说，司猛地停住脚步。

“未央。”

自从开始交往以后，日下同学终于变成了未央，这一步属实有些晚，现在听到也会微微害羞起来，但这可不能告诉司。日下歪头问：

“怎么了。”

“去小小光吧。”

“现在？”

“嗯，因为——你看，制服play可是最后一次了哦？”

司欢快地走到她面前，裙摆扬起，樱花花瓣好像格外青睐她，爱沾在她身上，为她添色。她一直如此。但她也保证过会为了日下做一个完美女友，可以的话，要一直黏在她身边。

虽然那样就困扰了。

日下想到此处，微微笑起来。

“嗯，走吧。”

走吧，去小小光。坐上和平常无二的电车，前往存着我们独一无二时光的胶囊中。这一次要嘴对嘴的kiss，要带着爱情去做，要念对方的名字，要注视对方的眼睛，注视到几乎坠入，坠入那片无数星星闪烁的宇宙中。

绝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