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

作者:春与绿
更新时间:2020-07-17 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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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小糸侑拉开含棉量可疑的棉被,在警员宿舍阁楼改成的单间坐起身来。


说起来,和七海大小姐的相遇,还真是微妙。


自己本来因为连破两起重案,从偏远的长野县警局调入警视厅的筑地警署。调职之初踌躇满志,直到上个月的某天。


一个青年男子在逮捕令下发的当天便被抓进警署审讯室。警视厅果然非同一般,对怙恶不悛的重刑犯从不姑息。自己当时这样想。


他们的确效率惊人,当天晚上就把这个重刑犯活活鞭死。


几天后,内心动摇的自己申请查阅此案的卷宗,上司槙刑警却沉痛地摇了摇头,塞过来一小片纸。


“我们知道,我们不会忘却。”

那是在仙台念过医科的异国作家为被打死者发出的唁电。


后来才得知那人的名字。他虽然没有犯罪记录,却是帝国政府最讨厌的惹麻烦的人,那种乱说话的写手。


异国作家如同刀锋的文字插在小糸侑心口。即使并非自己做的,握皮鞭的手属于警署的同僚,她渐渐感到难以忍受身上的警服了。


警视厅有最新式的指纹识别设备,用墨水痕迹重现足迹的技术和樱田门外气派的大楼。可这儿的主业不是破案。他们佩戴澄亮的皮枪套、上街抓捕社会民主党人,在上野公园外排成人墙阻挡因为买不起米而骚动的人群。


自己做警察是为了什么呢。

不明白。

但不是为了这些。


提笔撰写辞呈的那一天,小糸侑接到了护送华族子弟的差遣。

槙刑警也许是看出了她内心的挣扎,劝小糸侑借机出外凝视一下自身。

那一周自己日日失眠,住进学习院的客楼后也不例外。


在学习院女子学校,半夜遇到了一个神经质的女学生,居然怀疑有人在厨房里下毒要杀她。

反正无事可做,便帮她一起找不存在的毒药吧。也许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找到毒药呢?

然后便不大记得了,一直因为缺乏睡眠而晕晕乎乎的。听槙刑警说自己睡着后被大小姐抱回来。

有点丢人。

想到这里,侑不免笑了一下。


之后也许出于好奇心,自己设法打听了这位小姐的信息,又回到警局翻了一天卷宗。

然后心情便慢慢沉重了。


原来她的心结是那一起陈年旧案。

对使命的怀疑和自我否定的痛苦缠绕了自己一周,已经堪称折磨和苦难了。

这个女孩子,她背负阴影的镣铐多久了?五年吗?


心里翻涌起久违的破案冲动。借来大量资料在火车上翻阅。即使在岐阜县的传统酒屋中,自己也扎在卷宗堆里。终于赶在回程的火车上抓住那一点灵光。


警局又成立了小组继续调查七海澪案件。那个七海家大小姐,说着要和自己一起调查,结果过了几个月横竖还是没有来。特意托人打听后,得到了七海侯爵同伏见宫亲王联姻的消息。


毕竟是华族嘛。关在闺阁做几个月的花嫁修习,他们好像是有这么一条成例?侑这样想,揉了揉眉头,开始规划今天要查的卷宗。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不过还是很感谢她了。自己找回了做警察的意义。是的,它不在肩上的金星和胸口的菊花勋章里,而在那些因为自己而解除了痛苦的人们心里,在他们久违的欢欣和喜悦中。

有个英国学者把国家机器比作巨怪利维坦。自己也是利维坦的一只触须,不过大概是不那么坏的一只吧。


早餐是一毛钱的豆大福和热牛奶,佐以一份读卖新闻。警员的小小福利。报纸的头版刊发了一海之隔的大陆上两将军兵谏的新闻,评论员照例鼓吹并吞满蒙、进取南洋。侑伸手翻动报纸。


突然摆动的橘色小辫停滞了;侑的瞳孔骤然缩小。


社会版的头条用加粗字体刊出爆炸新闻。


七海侯爵府、投毒案。手法与五年前毫无二致。

记者绘声绘色描写了受害者——大小姐七海灯子的订婚对象,伏见宫亲王的次子——风度翩翩地与未婚妻跳完一曲华尔兹,然后取来氤氲的红酒解渴,随即倒地身亡的场景。


“安田、小糸、铃木,出警。”槙刑警招手高呼。


马路上记者们的镁光灯闪烁。小糸侑和几个戴着白手套的同僚俯身钻过一排陆军士兵拉起的隔离带,鱼贯走进七海侯爵府。


尸体的面容会和七海澪当年一样吗?诡异狰狞的紫红色。七海灯子……她……


侑的心开始抽痛了。


她却没看到尸体。槙刑警派小糸侑去收集第一目击者七海灯子的证词。


是自己把她推进深渊的。如果七海小姐一直像炸毛的猫一样保持警觉,凶手这次不会有机会下毒吧。小糸刑警,你自己也是帮凶。


心里有一个声音重复提醒她。


明明那么多积年老刑警都没有破除的案件,自己区区一个助理警翻了两周卷宗就企图解释。


侑开始审视自己的动机。

自己到底为什么提出这么激进的假设呢。这不符合平时的性格。

不明白。侑不明白。


是为了和那位萍水相逢的大小姐多连上一条丝线吗?还是更加自私的,只为了转移当时因为自我否定而痛苦的内心呢?


可重新思考一遍,还是找不到推论漏洞。按道理说,已经过了这么久,凶手再次于七海家随机杀人已经毫无意义了。难道真是变态杀人犯?又或者……


灯子的卧室格外昏暗。她颀长的身躯横卧,紧紧裹在绘着斑点小狗的鸭绒被子里。她似乎在发抖。听得有人进来,七海灯子拉起被子捂住了脸。


“七海桑,我……”小糸侑感到浑身被悔恨淹没,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拉开灯子的手,望着从被子下面露出来的惨白消瘦的脸颊。


灯子完全被第二场杀人案吓垮了。据说死者倒下时就在她半米外的地方。


完全一致的手段,同样残酷的死亡。暗影从未离去。在灯子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在阳光下畅快呼吸时,死亡又用湿冷的手指触到了她的脖颈。


但此时的七海灯子一点也不神经质。相反,她安静得很,安静到对外界几乎没有什么响应的程度。


过了一小会儿,她望着侑的眼神终于灵动了些,渐渐有火焰从中升起。


“灯子,你当时……”


“侑!不要问……”痛苦嘶哑的嗓音。


灯子一定哭了整夜。


侑再没说话。她静静握着灯子的手,坐在床头。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壁橱上的座钟三次弹出来做工精细的木雕百灵鸟。侑的食指摸索过灯子的每一个指节,手背每一寸细腻的皮肤。灯子则宛如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也不再出声。


两个人在这里相对而坐时,侑的心中自然是高速回转着对案情的种种假设,而躺在床上的七海大小姐,那萦绕着爱的狂热和死的阴影的心灵中,又在想些什么,则是小糸刑警暂且无暇顾及的方面了。


侑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也许五分钟,也许有白垩纪到现代那么久。但该离开的时刻总会到来。


灯子似乎也感应到,她发出近似哀求的声音:“侑,可以不要走吗?”


侑几乎不忍心把自己的手从灯子那里抽出来。


“灯子,我……等抓到凶手了,我马上就来看你。”


她已构思了四五种可能的情况,希望赶快回到警局参与搜捕。


灯子眼里的光慢慢暗淡下去,把手缩回被窝里。


侑意识到了不对,可灯子不再理会她,恢复到那种对外界毫无反应的状态中。


在卧室门口,侑转过头最后看了灯子一眼。玻璃窗立面外,雪片像是巨大的漩涡一样旋转着从空中流过。在那寒窗下面的冰冷床榻上躺卧的七海灯子,也仿佛纤细脆弱如雪花。


这一幕将作为生命的记忆,伴随自己一生了。

小糸侑心中生出莫名的预感。



6

当天晚上下了格外大的雪。


接下来的几年匆匆而过。对小糸侑而言,宛如快速播放的幻灯。

搜捕还未开始,东京发生了不祥事件。首相身中四十七枪,五个内阁大臣被打死。七海家的失势与被夺爵只是一个小事件了。


又过了几个月,朝日新闻上开始出现“帝国兴废在此一战”的评论。


第二年的某天,东京驻军开赴前线。街头到处都是太阳旗的海洋,万岁的欢呼和整齐划一的马靴踏地的脚步声。那天也是七海家的宅邸被陆军部征用之日,听闻七海灯子得了结核病的小糸侑没能逆流挤过狂热的人潮。


小糸侑终于辞去警职,用积累的薪水开了家书店。隔壁茶馆里的老太婆用盐腌酸梅的红汁权充颜料,制作太阳旗挂在门外。


后来,报纸上渐渐不再赞颂帝国的武运昌隆,转而强调本土绝不会受到攻击。


燃料和食物开始短缺。小糸侑下调书价,用一斤书换一个饭团。


在饥饿与寒冷的昭和十八年冬夜,敌国的机翼遮蔽了天空。数千吨凝固汽油弹投下,东京焚毁四分之三。


帝国飘零如落花。


在这样的日子里,小糸侑收到了一封信,来自睽违多年的槙刑警。



小糸桑:

见字如面。

在下被征入伍已经三年。近来联队损失过半、濒临崩溃。硫磺岛失守以后,东京应该也开始受到轰炸了吧。回望战前种种,恍如隔世。

不过,无论在马来亚的热带丛林中行军还是在塞班岛的地堡里忍受炮火,我的思维常常不由自主回转到那起案件上。

七海府连续杀人案。

当时针对作案者为变态杀人犯的假设,做了两个搜捕预案。

它们都没有实行。可我始终觉得,这样的调查方向有错误。但那只是最模糊的潜意思,甚至可以用梦呓来形容了。

不过在这里且先容我讲两个没什么关联的故事。


一周前,我所在的小队来了一个姓佐藤的补充兵。

佐藤在阵地上点烟,被严厉训斥了。后来他私下抱怨说随时都会死,抽根烟都不行;又有点赌气,宣称自己抽过七年古巴产的上等雪茄,根本看不上军队里的劣质卷烟。

所有人都把他当笑话看。我也跟着笑了几声。而后转念一想,这种人如果机缘巧合,也许真能弄到一根两根上等雪茄抽,但连续抽几年……这家伙肯定给了不得的人物当过贴身男仆或者管家,可以偷来雪茄。

小糸桑应该知道,贴身男仆或者管家这种职务一般而言是终身的。除非他服侍的主人倒台了。而说起近年崩塌的名门,便只有一家了。

去找他搭话,事情和我猜测的方向一致。佐藤当过七海侯爵的贴身男仆。

耐心听这家伙炫耀了半刻钟后,我问了他一句:“佐藤君在七海府工作的七年,是否有大约半个月的时间抽不到雪茄呢?”

他很惊讶,一度以为我会巫术之类的伎俩。你想象不到那种表情。

十分钟后,佐藤给飞机炸死了。


还有另一个故事。小糸桑是否记得有一部净琉璃戏叫做“伊达娘恋绯鹿子”?主角叫阿七,是个村里姑娘。有一次闹火警,全村人跑到寺庙去避火。就借这个关头,阿七和寺庙的杂役好上了。后来为了再与爱侣相见,竟然纵起火来。

有人说这戏改编自真人真事。

阿七是个从小就被闭锁在一条巷子里的姑娘。所以见不着爱侣,只能用这么可怜又可恨的方法。可谁知道,在文明开化的时代,帝国华族的小姐,也会遭逢阿七同样的命运呢。

嫁入十二宫家,对平民女子而言,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对那位小姐来说,却正相当于宣判她爱情的死刑。“一入侯门深似海”,皇族的森严还在华族之上。若是一般的华族女学生,爱情舍弃了便舍弃了,她们与同性恋人之间留下足以照亮昏暗教室的青春回忆便很满足。

可是七海小姐不是一般的华族女学生。她疯狂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身份地位悬殊,还是一个女人。而出嫁,不啻于熄灭最后一丝与爱人相拥的微弱的希望火光。在幽闭于闺阁的花嫁修习中,七海灯子一定转过许多主意。私奔、女扮男装等等,我猜她都想过。不过,由于被剥夺了离开侯爵府的权利,也许还有一两次不成功的逃亡,一切计划便都只是计划了。

织衣与绣花之间,出嫁的日子渐渐临近。而她爱着的那个矮矮的刑警的形象,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退,反而在她心里鼓起席卷万里的飓风、延烧四野的烈焰。但越是爱,越感觉未来灰暗如荒原,越难以忍受见不到爱人的苦痛。

也许经过漫长而撕裂的挣扎,她决定了要见爱人一面。

她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说起来很简单。要见医生,生病就好了;要见警察,制造案件就行了。


她不只想见警察。她想见一个特定的警察。

所以必须让这起案件与七海澪案联系起来。


作为大小姐,虽然出不了门,侯爵的书房倒是随意便可以出入。每天偷一根雪茄,恰好是佐藤偷抽的数量,侯爵毫无察觉。而佐藤吃了个闷亏,也根本不敢声张。

为了出门,她之前肯定大闹过几次。以不再闹事为条件,到学习院去收拾少女时代的行李,在家人看来大概也是情理之中吧。于是原料和实验设备都有机会接触了。

然后只需要等待时机——宴会。宴会之前,往随机的杯子中加入生尼古丁。

尘埃落定之后,只需等待命运献祭在场的一个人,用那人的生命把七海小姐梦中的爱人带到她身边。


小糸桑,你破获过很多重案,肯定多少了解一点犯人的心境变迁吧!大多数人作案时已经没有退路,凭着这一鼓作气的血勇,即使最优柔寡断的人也能果决挥起斧刃。可当凶案做下、一具尸体躺在自己身边,属于人类的许多感觉会回到案犯心上,甚至有杀人之后崩溃痛哭的。许多案件的侦破就是以凶手慌极错乱之下掩盖手段的瑕疵为突破口的。

而七海小姐呢?她不需要处理尸体。但我想,当狂热稍稍褪去,她的自我意识受到的冲击不会逊色于海啸的巨浪。


她做了毒杀自己姐姐的凶手的模仿犯了。


午夜时分,她会梦见自己往姐姐的杯中投下毒药吗?


况且她在如愿见到爱人之后,居然表现出一反常态的平静。小糸桑不觉得古怪吗?

也许七海小姐感觉到自己燃烧的心染上了罪的尘,她也再没有资格用自己的唇去吻爱着的那个温暖的人了。


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审讯记录中有人提到七海小姐本人在舞会中也饮下过果汁。根据排查,那些高脚玻璃杯极其相似,用肉眼无法区分。也就是说,七海小姐把自己也抛进了这场残酷的轮盘赌。如果毒药杀死别人,自然计划成功;如果杀死自己,那么也同样能够借此摆脱这爱而不得的焚身恋火了。


而你,小糸桑,到底怀着什么心情对待七海小姐和她的炽烈感情呢?

我不知道。


在遥远飘渺的记忆中,黎明时分被七海小姐抱回来的你,脸庞上分明是挂着舒缓微笑的。而第二起案件发生后调查组的会议上,坚持主张向着连环变态杀人方向调查并想方设法提出错综复杂的设想把所有人都弄糊涂的,似乎也是小糸桑你。

七海小姐的身和魂都飘落在战前。也许我们身处的昭和初年,根本不容许两个女孩子的小小幸福吧。但我想,她用生命开出的那一朵纯白的小花,即使被时代的巨轮碾过,也还是没有令最后一片花瓣染污,把它琉璃般的色泽留在爱人的心里了。

槙 圣司

昭和十九年(1944)十二月









参考文献: 阿加莎•克里斯蒂《三幕悲剧》

连城三纪彦《一朵桔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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