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郑夫人以后,时间还早。黎翠儿在房中收拾一番,回到浮沉馆前堂,便听见王中郎在吆喝着:“吃饭打尖儿,住店后院儿。”王中郎本名王宗朗,是王掌柜的不知什么亲戚,自浮沉馆开立便一直在柜台帮衬。王掌柜素少言语,柜台接待向来由王中郎包揽。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王中郎那句“吃饭打尖儿,住店后院儿”一直不曾变过,而他说这句话时,那一手撑于柜台、双腿交叉的姿势,也一直在被里里外外的人打趣着。
“长恨春归无觅处,此心安处是吾乡。”黎翠儿看向客人,只见这客人一袭布衣,背上一个竹箱,手提伫杖——分明是一个赶路的书生。这书生念完两句以后,一时也没理会王中郎,却是卸下竹箱,随意地放在了一张长凳边,便打量起了前堂,眼色似乎颇为赞赏。
“常以为旅店大堂均是烟火满盈、油光四溢,却不料这浮沉馆竟是清风拂面、春光灿烂。”夸完这句,书生终于坐下。黎翠儿和王中郎对视一眼,王中郎轻轻向书生的方向努了努嘴。黎翠儿见堂里没有其他客人,又想到早已过了正午,便走上前去。
“这位客人,欢迎来到浮沉馆,远道而来,有何需求?”黎翠儿摆出一副温和的神情。
“我对这浮沉馆早有耳闻,今日一见,确实不同一般。”书生虽是坐着,却也看着黎翠儿的脸,“听闻浮沉馆的菜品皆为时蔬,菜色均是应季而设,不知小生可有幸一试?”
“多谢客人赞誉,但我担心,恐难以满足客人的需求。”如此时辰,馆中人大抵各寻其事,以后院论,休息者不少,故黎翠儿忧心后厨是否有人手。
“哦?莫非是时辰已过,多有不便?”书生说着,又背身看了看外面,“餐时虽过,而春色正当时,岂非用餐良日?”
“确实是吃春笋的时候了。客人是想要品尝春笋吗?鹿鸣山虽不是什么名山,但也是物产丰富,山间野味甚多,春笋正是其中佼佼者。”黎翠儿说道。
书生听罢一愣,思虑片刻,然后哈哈大笑:“好,好,好!那便劳烦姑娘为我上几道春笋菜品,今日我便试试这‘春笋宴’。”
黎翠儿思忖一番,应允了下来。她离开书生,到柜台边和王中郎合计了一下菜单,便去了后厨。到得后厨,却见萨大娘在“噔噔噔”地切着什么。
“萨大娘,今天有宴席吗?”黎翠儿边问边打量着厨房,只见其中空空旷旷,除萨大娘外,只有小冬子在后门边上坐着嗑瓜子。
“哟,翠翠。”萨大娘听见黎翠儿的声音,笑着招呼着,手上却不见停顿。萨大娘是浮沉馆最好的墩子,据说她切菜快如惊雷,而切出成品却是细腻均匀,绝无半点毛边,后厨这边都喜欢戏称她为“桃花渡刀神”。萨大娘本不姓萨,黎翠儿记得,“萨”只是她姓氏中的第一个字,全称黎翠儿早已想不起。萨大娘有着她那个民族的外形特征:体形壮硕,肤色黝黑,膀圆臂粗,目如铜铃。特色鲜明的外形加上那爽朗的性格和来去如风的作风,使得萨大娘在浮沉馆颇为人所识。
“宴席,没有;缘机,也没有。”后门边的小冬子说着又嗑了一粒瓜子。黎翠儿记得小冬子是打北方来的,是以喜食瓜子,其余并不知晓。她没有搭理他,走到了萨大娘那边。
“是老吴的意思。他想试试新菜,让我多切点儿备着。”黎翠儿转着眼珠找寻,果然看见一边的池子里还泡着不少黄色的竹笋条。
“坏了!吴大叔呢?”黎翠儿问,扬了扬手中的纸。萨大娘一看,也有些窘迫:“老吴又下山去了,说要再去弄点新沂笋……”
“怎么,这不还有我呢吗。”小冬子不知道何时到了近前。不等黎翠儿说什么,他已经把点菜单抢了过去,“这些都是些老把式。要我说,今天这位客人算是赚到了,这新沂笋……喏,就萨大娘在切的,和咱鹿鸣山的笋那可大不一样。咱鹿鸣山的笋老而质韧,炖炖菜煲煲汤还行,要用来炒那真是不仅缺口感,还让整道菜丢了颜色只剩油水;而这新沂笋,你试试,又嫩又脆,完全就是炒笋丁的绝佳原料。”小冬子边说着,边开始把需要用的调料舀到小盘子里。
萨大娘见黎翠儿没有说话,便笑道:“翠翠,我向来便是有话直说。老吴不在,那肯定是秤离了砣;但小冬子嘛,说他不行吧,他倒还真的有那么一两手。”
黎翠儿在浮沉馆虽然已有三年,但平日的工作大抵是在后院住宿的区域,无非是为客人端茶送饭、洗衣铺床,偶尔也跟随向爷下山采购,前堂虽常常经过,具体活计却并不熟悉,更遑论后厨。
“萨大娘,你这话就不对了。我陈冬能进这浮沉馆,得到王大侠的认可,那肯定有我的道理。人家偷鸡摸狗的都能被孟尝君供着,我凭手艺来这浮沉馆,干的也是实打实的烹炒炖烧,怎么就被说成‘不行’了?”小冬子说着开始热锅,还招呼着萨大娘切点肉丁。
“欸——点菜单上没有这道菜。”黎翠儿见小冬子似要乱来,连忙叫道。
“翠翠,你不要担心。不都说了,今天这位客人算是赚到了。你信我,这春笋炒肉丁一端出去,别说那客人,就是王掌柜,也得流口水。”
许是小冬子那自信的样子有些滑稽,又或许是平日面无表情的王掌柜流口水的样子过于难以想象。听完这话,三人竟都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这空旷的后厨一时之间也被一股欢乐的空气填满了。
书生用过“春笋宴”后,自然赞不绝口,念叨一番,便要了一间偏房,径自歇息去了。这边黎翠儿和负责前堂的辛巧巧正收拾着,书生又从柜台后冒了出来,说是要去鹿鸣山转转。
“不知这鹿鸣山上可有土地神祇?”书生依然拿着伫杖,在门口桌边坐下。
黎翠儿和辛巧巧对视一眼,继续收拾着。辛巧巧狠命擦了几下桌面,然后将抹布一扔,提起水桶走开了。黎翠儿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回了一句:“土地不曾听说,不过山上有个庙,听说是供魁星的。”
“魁星阁吗?妙哉妙哉。”书生声音升了一些,没再说什么,却坐着没动。黎翠儿也不理他,用手指沾了下湿润的桌面,觉应已抹净。这时辛巧巧提着水桶回来了。
“翠翠姐,我看可以了,咱也别留这儿杵着,也歇息去罢。”辛巧巧打量打量桌面,又提起黎翠儿的桶。
“且慢。两位小娘子,在下有事想请教一二。”书生见两人似有要走的意思,终于开口。闻及此言,辛巧巧忍俊不禁。
“这位公子,咱也就是小酒肆的帮差,哪里担得上这‘小娘子’。”辛巧巧笑道。
“我倒觉得这世上年青女子,均担得了这‘小娘子’三字。”书生微笑着看向黎翠儿,“这位翠翠娘子觉得呢?”
“客人若有什么要紧事打听,还请赶紧。”黎翠儿见辛巧巧虽打趣了一句,却知她实是不耐,便赶紧止住了这个话头。
“是了,是了。”书生直直腰背,正色道:“适才在下叨扰贵馆前,可有一位娘子前来?”
“娘子?”黎翠儿应道。
“正是。在下若未认错,那位娘子身边应该还有两位婢女和一位老婆子。不知可有此事?”
黎翠儿与辛巧巧面面相觑,又回头看看在柜台后瞑目养神的王掌柜,摇头答道:“不曾。”
书生似是有些失望,轻轻叹道:“也罢。人面不知何处去,自恨寻芳到已迟。想来这亦是命数所在。”这样感叹一番后,书生不再多言,告辞离馆上山。
黎翠儿回到后院准备间,见陈小蝶倚在窗边,手拿着蒲扇摇着。
“今天来了新客?”黎翠儿先未管她,直接走到柜子边上,把郑夫人送的绿豆糕拿出来,取出几块放进小碟子里。
“哟,耳朵挺尖,翠翠姐。”陈小蝶只盯着黎翠儿手里的碟子,打了个哈欠,手里蒲扇也慢了下来,“大抵是个小姐,说是从天都府来的,往东边去接父亲的灵柩。不过嘛,我寻思着,她那个奴婢才像个小姐。”
“怎么?”黎翠儿边找着茶杯边问。
“你是没见到那样儿,那嘚瑟劲儿,我跟你说——她以为她是我娘?我带她们到西二厢——你也知道,这待遇也算得上是顶顶的——那小姐才不得了,走道又窄了,门板又厚了,床又小了,屋子又不采光——我寻思着,合着这来置办家产呢,这眼力,咋不去从鸡蛋里挑块儿骨头出来,让我也长长见识?”说到这儿,陈小蝶早已直起身子,坐到了小方桌前。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急忙放下杯子,吐吐舌头。
“说到这个我还想起来了。那小姐,逮着机会就说我没见识。我寻思着,那黑得像煤炭的手镯里,也没装多少墨水啊?还是她觉着自己耳朵上抠俩珍珠,就真是个小姐了?”
“吃块糕。”黎翠儿拈起一块绿豆糕递过去,陈小蝶也不客气,伸伸身子就把糕咬进了嘴里。她一边嚼着绿豆糕,眼睛里还似喷出火来,这样子颇似小孩,让黎翠儿心中发笑。她突然想起一茬事,遂问道:“那位小姐,你说有两个女婢,可还有个老婆子?”
“有。你看见了?”陈小蝶还嚼着绿豆糕,口音含糊不清。
“不曾。只是方才有人问起。”陈小蝶也没细问,一时无话。
“郑夫人对你真好啊。”陈小蝶突然说。黎翠儿没有回答,她于是接着道:“我寻思着,你跟那儿吼两嗓子,怎么好像成了人救命恩人,这感恩戴德劲儿。”
“我去看看李女侠。”黎翠儿起身要走。
“嗬,那你可当心。那个小姐,可就在你的李女侠隔壁。”
“我的邻居有些麻烦。”黎翠儿看见李女侠侧坐在外间的圆桌边,装有夹板的右腿直伸着。她见黎翠儿进来,提起手边的白瓷茶壶,为黎翠儿倒了一杯茶,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女侠。”黎翠儿径直走过去,坐到了李女侠对面。黎翠儿还记得,李女侠刚到浮沉馆的时候,鹿鸣山林中的树冠上还挂着薄薄的一层霜,而那时她被七八个人簇拥而来,整个下身都被血染红;如今,鹿鸣山上最后一批春笋已经通过桃花渡远运各地,而她孑然枯坐,身着的浅蓝单衣洁净如新。
“有了邻居固然好,但倘是扰人者,不如没有。”李女侠说着这些话,面上却没什么表情,“记得两年前,那时我还随黄大侠在浙州城的湖滨客栈。我们的邻居是一家五口,其中有个男婴,终日啼哭不止。我与黄大侠白日里虽四处游走,夜里也终得寻个去处歇息,这般情形如何入睡?可怜隔壁的那位夫人,见自家孩子啼哭,竟至于手足无措;而那位郎君呢,却喜结交江湖豪杰,不是在这间屋中,便是在那座堂里。那日那位郎君终于到了黄大侠这边,黄大侠便借机敲打了一番。翠翠,你猜那位郎君怎么说?”
对于李女侠每回的开场故事,黎翠儿已习以为常。见她提问,黎翠儿也不急着回答。果然,须臾之后,李女侠自己答了自己的问:“他说道:‘黄大侠所言极是,在下连日来亦是深受其扰。’之后我们又与他周旋了几番,终于送走了他。那天傍晚,趁着还未入夜,我们急忙搬出了湖滨客栈。不知那婴孩后来还哭了几日几夜。”
见李女侠应该是说完了,黎翠儿方开口道:“隔壁的客人是从天都府来的秦小姐,说是为迎回亡父的灵柩,途径此地。”
“既然如此,我理当对秦小姐表示慰问。”闻及此言,李女侠不假思索地说道。
之后两人又闲聊一会儿,首先照例是谈论谈论新人旧客,黎翠儿说着说着,终于还是谈到了今日刚来的书生。
“翠翠,你确定那是个书生吗?”李女侠问。
“看行装打扮,该当是位书生。”
“那就奇了。我还记得前番周公子说道,这浮沉馆向来少有书生造访,因什么‘身世浮沉雨打萍’,读书人都知道。这书生还敢前来,真是奇了。”李女侠语气却不似话语中那般惊奇,仍是慢慢悠悠,让人觉着她不过乃一事外之人而已。
“想来是在山下听人说的罢……”浮沉馆的人们一向将桃花渡唤作“山下”,而在浮沉馆,若有幸入住梅馆,自圆窗看出,整个桃花渡都可尽收眼底;逢晴朗之日,春江对岸的连山都可被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既是梅馆,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居住其中,冬日最是难过,来自江上的寒风毫无遮挡,灌入室内,故梅馆的房客在春夏之日最多。
“啊,是了……这书生,行李可多?”
“倒不算多,只是背一个竹箱便来了,看来也应不重。”
“也没有书童。”
“不曾见到。”
“这样说来,也不应是赶考的人了……”
“不应是。”黎翠儿立即否认。黎翠儿是知道的,进京赶考的学生,在初春最多,偶尔也会有家境稍好的,在秋天便离家入京。如今已是晚春,春试已毕而结果未出,若是考生,也不应早早归家。
“不过,听你说来,那人也不像个轻浮之人。”李女侠又呷一口茶,看了一眼黎翠儿,“翠翠,怎么不喝?”
黎翠儿连忙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这茶颇为苦涩,激得黎翠儿皱眉不止。见黎翠儿这样子,李女侠抿唇浅笑,也不言语,只是看着她,又倒了一杯水给她。黎翠儿抬眼瞧了瞧,知道今日差不多可以离开了。她端起杯子,见是白水,才喝了一口。
“李女侠,你好生歇息,明日我来替你换药。”黎翠儿说完便起身要走。
“翠翠。”李女侠叫住黎翠儿,“今晚和我一道吃饭吧。”
黎翠儿见李女侠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想来李女侠还有什么事要谈,便应下了。
李女侠微微颔首,嘴角浮现一丝浅笑,补了一句:“趁着太阳不曾落山,我去邻居那儿瞧瞧罢。”见黎翠儿张口欲言,李女侠立即伸手制止:“且让我自己动动。”她起身后,却并未朝门边,而是向里间走去:“翠翠,再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黎翠儿站在桌边等着,看着李女侠一步一步拐过屏风。她小心地东张西望一番,又端起自己那杯水一饮而尽。片刻后,李女侠缓缓现身,一手拄着木拐,一手搭着一条素色长布。
“平日呆坐也是无聊,便织了这个,想来可以当作桌布之类的。”黎翠儿急忙小跑过去迎上李女侠,也不作推辞,便接过了这块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