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被没有孩子这件事折磨了许多年。自从嫁给皇帝,多年来她一直无所出。一开始她有母亲的庇护,有夫君的宠爱,夫妻二人也正年轻,无子不必过于计较。但几年之后,皇帝羽翼渐丰,势力稳固,就逐渐对她没有那样上心。因为无子,皇帝的同胞长姐平阳公主,就仿效当年馆陶大长公主向景帝进献美女的旧事,也向皇帝献美女。建元二年春三月的那次,还是平阳侯府歌女的卫夫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皇帝瞧上了。
陈皇后最初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小歌女的威胁,但后来这个小小的歌女得到大幸而有孕,就彻底点燃了陈皇后的嫉妒,和求子的迫切愿望。
陈皇后的嫉妒,反而把自己推得离皇帝越来越远,而费劲手段求子,甚至豪掷九千万钱给善于此道的医者,最后也是一场空。
建元六年窦太皇太后去世,使得陈皇后最有力的靠山崩塌,馆陶大长公主的威势也不如从前。
一夕之间,陈皇后似懂非懂地理解了人间冷暖的含义。
夫君和子女,这两件事第一次让她知道了,世上有她怎么求都求不来的东西,这些无关权势,地位和金钱。
陈皇后决不能甘心,自己堂堂一个出身贵族的高门女子,岂能落败于一个歌女。
嫉妒让她锲而不舍地敌视着卫夫人,让她持之以恒地四处求子。
她甚至曾经因为嫉妒愤懑,多次寻死觅活。她不是真的想要死去,皇帝也如她所愿地赶来看她,关爱她,可过后,就是比之前更冷上几分的疏离。
像这样在后宫大闹了几次之后,本来就不像从前那样爱她的皇帝愈发冷淡。卫夫人则有孕生女,愈发红火,而椒房殿则愈来愈冷清,倒像了冷宫。
皇帝不召见她,不看望她,两人见面越来越少。没有皇帝,只凭陈皇后一人,怎么也没办法有孩子的。
有个孩子的愿望,由于这样不可抵抗的因素,在陈皇后心中逐渐冷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炽热的愿望——再次获得丈夫的宠爱。
陈皇后不懂曾经深爱自己的丈夫为什么现在会对自己这样,她不愿意去相信丈夫的变心,只觉得一切都是卫夫人的阴谋诡计。
她没有办法去恨皇帝,只能下意识地逼自己去相信,卫夫人是导致一切变数的搅局者。只要没有卫夫人,一切都会回到从前,皇帝还会是那个“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的青涩少年。
楚服听陈后所言后自己揣摩,心里发笑。到底是多蠢的女人会相信一切的错误都在第三人身上,而自己的丈夫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瑕疵,只是一时行差踏错,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人是不可能一成不变的,变心就是变心,没有第三人,他的心也会变的。
不过后来楚服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单是因为蠢。因为陈后的身家性命,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依附于她的丈夫的。她的丈夫的命令言行,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甚至自己的母族,而卫夫人不会。陈后没有割袍断义的勇气,又沉溺于从前美好温柔的幻境,爱恨和恐惧交错,让她只能这样选。
楚服精通各种巫术,这样的愿望不难。但是当楚服斟酌着提出可以诅咒卫夫人的时候,陈皇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楚服,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扭头看向一边,沉思了良久,才说:“那卫子夫再怎么可恨,也不至于这般……她毕竟是公主的生母……何况我陈阿娇,也不至于如此无耻,用害人的手段为自己争宠。”
虽然陈皇后从来没有明说过,但楚服觉得,她潜意识已经知道,变心的是她的夫君。
除去一个卫子夫,也会有李子夫,张子夫,王子夫。
根本所在,是她的夫君。
最后,楚服提出了建立神祠向神灵献祭,以求借神明之力,使皇帝回心转意的方法。
这种方式不需要付出太多的代价,不需要牺牲任何人命,也不需要伤害任何人,只要自己献上贡品,诚心祈福,就可以达到目的。
如果没有成功,就是心不够诚。
另外,炼制丹药服用,也有效果。
陈皇后欣喜若狂地接受了这些方法,仿佛在一片黑暗中,重新拾起了光彩。楚服的巫术给了她无穷的希望,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古井无波,寂寥哀伤。
但是巫术,在后宫是不能上台面的,况且又是为了复宠这样的目的。所以相关的一切,陈皇后等人都妥帖地进行了隐瞒。
她先是日日查看神祠的建成情况,建成后,就日夜诚心入神祠祭祀祷告。世上对神明最诚心的祭司,恐怕也不及她。同时,也不忘服用制好的丹药。
女人的执着,有时候相当可怕。
如此祷告三个月,没出现什么明显的变化。
楚服劝她不要急,一切都不能片刻成功。
陈皇后原先的欣喜,却总是会被时间一点点地磨平。她又小心谨慎、微带期冀地问这个自己无比信任的女巫,还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让效果更显著。
这两招就可以够自己吃很久,楚服这个素来黑心的女巫原本可以轻飘飘地拒绝陈皇后的请求。但是看着她几分小心,几分希冀的眼神,尊贵的大汉皇后这样的恳求自己,又想到自己从陈皇后处获得的荣宠富贵,楚服想自己该对这个好主顾多尽些心力才是。
可是据楚服所学,不害别人,还能有效的方法,仅剩下一条媚道之术。那一条虽不害人,但却相当胆大妄为,逾矩僭越。
但楚服素来就是个赌徒,赌得越大,赢得也可能越大。
楚服考虑良久,最后诚惶诚恐地跪下,先请陈皇后恕罪,才低声提议,由巫者扮作男子模样,作为皇帝的替身,和陈皇后一同饮食寝居,如夫妻般相处一个月。如此摹仿皇帝,可使皇帝回心转意。
陈皇后一时被这个建议噎住,忘了责骂楚服胆大妄为。
当楚服正准备否定这个建议为自己请罪的时候,却听见陈皇后幽幽问道:“那个巫者,由你来扮吗?”
“皇后但有所愿,楚服无不尽力。”楚服恭敬回道。
陈皇后望着楚服许久,忽然笑了,既欣慰又凄婉:“楚服,幸好在这后宫里,我有你。”
楚服心里莫名被皇后的坦诚刺痛了。
若是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残忍的骗子,这一切的巫术不会有效果,她会怎么样呢?楚服想,再坏的结局也不过自己以命相抵,何有所惧?不过在此之前,她却私心想让皇后在谎言里呆的久一些。
那时的楚服无法得知,这是个改变自己一生决定。
现在楚服努力回想,却也记不清一切到底从哪里错了,也许从最初她为了利益而入宫见陈皇后,就错了。
椒房殿内外都被陈皇后打点妥帖,不会有人往外泄露秘密。
一开始,楚服扮作男装与陈皇后相处,两人都拘谨得很,言谈举止十分生硬,不似往昔两人来的融洽。
陈皇后除了对皇帝,再没有对其他“男子”如此上心,即使她把这个人当成自己的丈夫,但毕竟是假的,是另一个人。楚服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可是面对陈皇后,却是意想不到的紧张和胆怯。
陈皇后先带着她熟悉椒房殿的所有布置,两人并肩而行。楚服忍不住用斜光去打量身边的陈皇后,她的下颚形成一道优雅的弧线,直延伸到她的耳朵。镶着红宝石的耳铛随着前行的身姿而一晃一晃,楚服有些担心她的耳朵会不会累。在红宝石的衬托下,她的皮肤白皙胜雪。
她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到陈皇后的侧颜,真是好看。
陈皇后一边引路一边向楚服解释,忽然注意到楚服的视线,就侧过头含笑向楚服问:“怎么了?”
“没什么,在认真听皇后说。”楚服压住心中的惊慌,平静地回答。
陈皇后很美,也很独特。楚服说不清楚独特在哪里,也许是她步履行止从来稳健从容,也许是她饮茶用膳的姿势极符合贵族风度,也许是她虽有皇后之尊,却偶尔也对楚服眨眼偷笑。
她守礼,却不同于宫中的其他人那样刻板拘谨。她不守礼,却行为处事皆有一股贵族的气度。
她似与宫中众人都相同,但宫中无一人与她相似。
楚服高估了自己对这样的美的接受力。以往二人虽然亲近,可以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楚服可以无视自己面对皇后的一丝心神恍惚。但现在距离被打破了,楚服愈发觉得,即使陈皇后已经不被皇帝所珍视,但她实在是总能在某些场合,精准地让自己情难自禁。距离稍微近些,楚服的呼吸就会不易察觉地加重。
楚服第一次拥有这样心烦意乱的体验,她害怕了。
她见识的多了,自然也知道,这种体验约莫是被自己所厌恶的所谓情爱。
只是自己,如何会对一个女子产生这种感觉?
活了这么多年,楚服早就觉得自己不可能上情爱的当,可是偏偏面对陈皇后,她方寸大乱。
对男子从来不曾这样,可是……为什么对女子会这样呢……
楚服努力想,怎么也想不通,她最后安慰自己,是入戏太深而已,不真正入戏,这巫术也不能发挥应有的效果。
楚服这样调节着自己的心情,渐渐好像也适应了。
陈皇后从来没有察觉楚服的心理变化。
在二人渐渐的相处之下,彼此的关系的处理也驾轻就熟了。
陈皇后似乎也逐渐入戏了,她好像把扮作男子的楚服真的当成那个自己挚爱许多年的丈夫。
把多年来无处发散的温柔和体贴,一股脑地都倾倒给了这个只是替身的假丈夫。
“你听过编钟吗?”某次,陈皇后心血来潮,站在编钟旁问楚服。
楚服回道:“宫中编钟,未曾听过。”
“那你在这好好坐着,我敲一段给你听。”陈皇后把楚服拉到一旁坐下,随即起身站到编钟旁。
“皇后会编钟?”楚服惊奇道。
陈皇后拿起钟锤,正经道:“那是自然,技艺十分高超。”
闻言,楚服露出十分佩服的表情,原来陈皇后是深藏不露的多才多艺。
陈皇后瞧她的样子,却自己先撑不住笑了:“骗你的,我只会一小段,幼时觉得有趣学的。偏偏只有你当真。”
楚服不由得也跟在后面笑。
待笑声渐止,陈皇后当真拿起钟锤,转过身面对编钟,认真地敲了起来。
楚服见她身姿摇摆,长发跟着一起左右晃动,身影煞是窈窕动人。那编钟一声一声,敲进楚服的心间。即使有几个地方敲错了,楚服也觉得无伤大雅。
“怎么样?”一曲毕,陈皇后转头问楚服,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的笑。
楚服不算违背良心地回答:“好听极了。”
被人夸赞,陈皇后得意洋洋道:“算你识货。”
随着二人的相处,陈皇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越来越明媚,不再像以前那样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她开心的时候,甚至会在院中小跳一曲舞。楚服见她长袖翩跹,笑魇如花,才知道一直如夏日烈阳似的陈皇后,也会柔软温暖如春风。
看着陈皇后变开心,楚服心里既欢喜又害怕,还有仿佛百爪挠心的痛苦。
眼前的陈皇后有过于致命的魅力,楚服完全不喜欢从前那个活在痛苦里的陈皇后,她不想让皇后回到过去的样子,可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
她能做的,只有把这个假象,织得更精美一些。
她可以逃跑的,她本应当逃跑,这样才能把已经拥有的金银财宝永远变成自己的。但是这张网,楚服把自己也困住了。
面对楚服,陈皇后有天真烂漫,也有肆意的小性子,有时一些小事,就偏要和她置气。
这样的情况下,楚服就拿出十足的耐心,温言劝陈皇后不要生气,劝着劝着,陈皇后反而会先忍不住地笑起来。
看着陈皇后莫名其妙又笑起来的样子,楚服也总是只能愣愣地露出笑容。在此情景,楚服忽然在心里想,如果陈皇后嫁的不是皇帝,而是任何一个比她地位低一点的男子,都会要幸福许多吧。
楚服艰难地承受着陈皇后对自己的友好和善意。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只有一个月的,终将会结束的戏而已。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心里只有那个自小便钟情的男人,自己不过是个女巫,现在承受的,只是皇后原来对她的丈夫的爱意。
是的,自己是个巧言令色的窃贼,偷的是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
楚服不停地警告自己,不要再往里面深陷。
直到那个夜晚。
楚服和陈皇后像以前那样同榻而眠,原本的僵硬到现在因为习惯和熟悉,二人都放松了许多。
那是个普通的夜晚,两个人如往昔一样睡前闲聊一会儿后,就各自睡了。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间,楚服觉得自己身上有些重。
她醒过来,却发现是一只手环上了自己的腰。
侧头向陈皇后看去,却因为抱住自己,她整个人离自己都很近。
即使是半梦半醒间,楚服的心也不禁一滞。
眼睛适应了黑暗,她可以很近地看清陈皇后的脸。
她很香甜地睡着,呼吸平稳和缓,是卸下所有压力的宁静。
她没见过这样的陈皇后,感觉自己的思绪都静止了。
她看了很久。
她不知道自己想看出什么,可是她就是想看,就是看不腻。
她不想把自己的眼睛挪开。
这里只有她和陈皇后两个人,没有旁人。
四周很静,静得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在这一刻,楚服把一切都忘记了,身份,权势,金钱,椒房殿,皇帝,皇后,女巫……这一切楚服都不能记起来了。
她只记得自己是楚服,自己身边的女子叫陈阿娇。
她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眼睛湿润了起来,她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楚服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来。
最后她强迫自己挪开眼睛,伸手去把陈皇后的手移开。
用力去把她的手移开后,陈皇后好似低声嘟囔了什么,翻了个身。楚服以为她醒了,可是并没有。
楚服舒了口气,准备再睡。
可是还没有等楚服睡着,陈皇后好像睡不踏实,又翻了个身,手又轻轻松松地环了过来。
楚服看着自己腰上又搭过来的纤纤玉手,哭笑不得。
过了一会儿,楚服伸手,好奇地想去触摸陈皇后的手。
伸到一半,楚服的手停在了半空,她陷入了深思,可是最后,她还是决然地将自己的手覆在了那只白玉手上。
呼,挺温暖的,楚服想。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那多好啊,阿娇。
楚服在这一刹知道自己不可救药了。
楚服这才知道情爱的毒有多蚀骨,可以让自诩冷静的人无视身份地位的差距,无视两个女子的自然伦理,无视种种不可能,不去想种种可能粉身碎骨的后果,只想着眼前的人,能幸福。
阿娇。
楚服的眼睛,也不可救药地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