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管齐下的方法,竟然奏效了。
十几日后的一天,也不知皇帝是觉得好久没见陈皇后有些愧疚,还是一时兴起,竟破天荒地来到了椒房殿。
陈皇后听了大喜过望,唤人仔细梳理打扮。楚服知道没有自己的事,便请示退下。
陈皇后欢喜地看着铜镜,里面映出了楚服的身影,她喜道:“楚服,你的方法可真有效!”
即使陈皇后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苦闷,可是楚服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得这样真心实意。她恭谨地回答:“恭喜皇后,这都是皇后自己诚心发愿的结果。”
“你的功劳我不会忘的!”陈皇后笑道,然后摆了摆手,让楚服退下。
那一天,帝后相处甚是融洽,皇帝留宿于椒房殿。
留宿代表什么,楚服也很清楚,况且他们是多年的夫妻了,有什么不能做的。
楚服很想为陈皇后开心,可是她发现自己笑不起来。
她躲了起来,喝了两口酒。
苦酒入喉,让心里没那么难受,更容易睡着,同时她也不敢多喝,怕自己酒后失言。
有些事,她已经决心永远烂在肚子里,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许是一夜温存,让帝后二人寻回了些年轻时的感觉,此后几天,皇帝都来了。
椒房殿仿佛拥有了无穷的活力,这几天的欢声笑语要比往日都多。
楚服实在应该开心的,这意味着自己将受到陈皇后进一步的信任和倚重,从皇后处得到的权势和金银赏赐,将会更多。
这很值得开心的,楚服拼命这么想,最后似乎真的开心了起来。
但是好景不长,皇帝来的最后一天,帝后二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皇帝拂袖而走,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陈皇后事后又懊悔不已,亲自到皇帝面前认错,又嘘寒问暖,但皇帝太忙,没时间管她,她吃了闭门羹,只能讪讪地回来。她先是天天伸长了脖子坐立不安地望,但是从早望到晚,也没有望到皇帝。
如此几天之后,陈皇后明白了,皇帝又像以前那样,要冷落她了。
她又召见了楚服,要像以前那样,三个巫术同时使用。
如楚服所料,她得到了陈皇后更多的信任和赏赐。
陈皇后又开始了日夜祭祀祝祷,服用丹药,和男装楚服相伴的日子。
这次却不像从前那样有效,进行了将近一个月,陈皇后没有等到皇帝,等到了卫夫人再次有孕的消息。
皇帝大喜,日日去卫夫人那边,还要大宴宫人,更无暇顾及陈皇后。
这个消息如平地惊雷,震得陈皇后失魂落魄。
陈皇后直言拒绝出席宴会,皇帝也不挽留,极爽快地同意了。
如果陈皇后真的去了,搅扰了宴会的洋洋喜气,反而麻烦。
宴会那天,陈皇后呆呆地坐在椒房殿的窗边,看窗外的月亮。
楚服担心她着凉,给她披上了一件衣服。
猝不及防的,陈皇后握住了楚服的手。
冰冷彻骨,楚服不知道她的手怎么会这么冷。
“为什么呢?”陈皇后转过头看向她,“为什么我和他,不能永远像从前那样,不能像我的父母一样?”
楚服才发现陈皇后已是满脸泪痕。
“皇后,”楚服耐心劝道,“陛下他……毕竟是天子。”
“呵,天子……”陈皇后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楚服不记得那晚陈皇后哭了多久,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呜呜咽咽或者是无声地流泪,却比任何嚎啕更让楚服心里难过。
那天弄到很晚,陈皇后才睡了,睡之前,她拉着楚服的手说:“楚服,你不要走。”
楚服任她拉着,回答:“皇后,我不走。”
“我睡着了你也不要走。”
“嗯,我不走,会一直在这陪你的。”
“楚服,你真好。”陈皇后难得地浮现了一丝笑。
这抹笑却让楚服的心都揪了起来。
因为大哭了一场,陈皇后拉着楚服的手,很快就入睡了。
楚服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任陈皇后拉着,手麻了也不管,就这样趴在陈皇后的床边睡着了。
楚服还是那个狠心无情的楚服,她在这期间,利用皇后的威势,想方设法地把当初害自己家破人亡的恶吏逼死了。但是,她面对陈皇后,总是有无限的柔软。她还是变了。
从那天后,陈皇后不再念叨着皇帝。
她依旧祭祀,依旧服丹药,但都不如从前那样上心了,只有和扮作男子的楚服,越来越亲近了。
旁人看来,二人真相爱若夫妻了。
可是楚服深知,这一切都是假象,陈皇后不过是把失意,寄托到了自己身上。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陈皇后和楚服相对而酌,喝了些酒。
因为外面景致很好,陈皇后心里也高兴了起来,多饮了一些。楚服自己怕醉,不肯多喝。
陈皇后虽然喝了一些,但也没醉,楚服扶着她到床上去。周围的人早就都退下了,房中只剩二人。
楚服服侍她上了床,帮她卸下首饰和外衣,陈皇后犹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些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楚服正忙着把外衣放到一边,转过身,却被外力拉扯,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床上,陈皇后借势上前,一手按着她的手,一手扶着她的肩,吻了上去。
这一切让楚服措手不及,她全身都僵住了无法动弹,大脑一片空白,只木然地接受着陈皇后的吻。
略带苦涩的酒味从另一方的唇齿间传了过来,楚服仿佛也被酒灌醉了。
楚服虽然见识过亲吻,自己却从来没有感受过,至此间才知,吻有多令人沉迷。
对方的唇,香软甘甜。
楚服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她忽然被对方放开了。
楚服睁开眼,却见陈皇后坐在床上,回过神来一样擦了擦她自己的唇,然后抬眼望向楚服。
几分茫然,几分无措,几分期盼。
纵然立刻死在这里,楚服也心甘情愿。
楚服不做它想,当机立断地抛弃了自己所有的理智和决心,复又欺身吻了上去,那是她此生珍爱无比的唯一的宝物。哪怕失去一切,她也愿意。
她翻过陈皇后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一切都水到渠成地发生了。
在唇舌交缠的深吻中,衣服一件一件地被褪下,直到最后肌肤相触。
这一场吻热烈而持久,两人谁也不愿意放开对方,都拼命地向对方渴求着什么。
吻完之后,楚服已是把陈皇后压在身下,她意乱情迷地抬头看着陈皇后,对方脸上已有一层薄薄的细汗。
楚服不禁伸手抚过她的眉眼,低低地,充满爱怜地喊了一声“阿娇”。
陈阿娇双手环绕,紧搂住楚服,抬身又轻吻了一下。
楚服也抱住了陈阿娇,反过来落下数不清的热烈的吻,落向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面颊,她的耳垂,她的脖子,她的肩,她的胳膊,她的胸前……楚服充满耐心的,充满爱意的,吻遍她所见能触及的所有地方,吻着吻着将手摸索着向她身下探去……
在香汗淋漓之中,两人的粗喘呻吟相互交叠着,轻柔又激烈地,走向极乐的顶点。
在极高的欢愉中,陈阿娇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任何事,她不禁用力抱住楚服,在她耳边哭着一样,低声喊:“阿彻……”
楚服听了身体一僵,但只是一瞬,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双臂紧紧搂着陈阿娇,轻声道:“我在。”
“别走……”
楚服抚摸着对方的头发,轻轻笑:“我不走。”
楚服一直知道陈阿娇心里只有自小就挚爱到如今的丈夫,她心里不会有其他人,所以楚服不难过。
这么想着,一滴泪悄然从她的眼角滑过。
第二天楚服比往常要起的早许多,她穿好了衣服,又把衣服放到陈阿娇身边,然后退出了椒房殿。
这件事陈皇后没有再提,楚服自然也不会说。
一月已满,楚服向陈皇后提议期限已到,不必再继续男装陪在她身边,同时请罪,因为没有起到该有的效果。
陈皇后没有立刻回答,思考了一会儿,她才说:“想必是时日太短,没有效果,再延长一些时间吧。”
楚服再三请求不要继续,但陈皇后还是坚持再延长一段时间。
争到最后,陈皇后盯着楚服,微微生气似的问:“楚服,你也厌了我吗?”
楚服被陈皇后杀得溃不成军,败下阵来。她没有办法胜过她心爱的人。
楚服知道自己已经步入了不能回头的深渊,可是她愿意。
若真有鬼神,她可以祈求牺牲自己,让陈皇后得到幸福,可是世上没有鬼神。
于是她们继续过着这样的日子,相爱若夫妻。
她们一天比一天如胶似漆,一天比一天相亲相爱。
楚服知道她们二人已经入戏太深,可是如果陈皇后喜欢,她可以一直演下去,作为她挚爱的丈夫的替身。
那等颠鸾倒凤,假凤虚凰之事,她们又做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深陷,一次比一次熟稔,一次比一次,更了解对方。
楚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有私心的窃贼,已经能偷到自己所能偷到的所有东西。而她更进一步想要的,不如说她一直都暗暗想要的,是绝对不可能偷到的。因为陈阿娇已经把那样东西,给了替身真正的主人。
楚服已经知足了。她这一生得到了很多东西,而现在,纵然带着这些记忆终老,也值得。
她们还一起在椒房殿内种了一株柳树,陈皇后说,要一同看这棵柳树从小长到大,再用这棵柳树的柳条编花环。
楚服心里暗暗想,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她不敢去想象这样的日子的结束,但那天终究会到来。
那一天,所有的东西戛然而止。
皇帝怒气冲天地带着一队兵士围住了椒房殿,将椒房殿内的所有人都控制住了。
他们把椒房殿几乎翻了个底朝天,神祠藏不住,丹药藏不住,男装也藏不住。
兵士们把东西哗啦啦地搜出来,送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原先坐在几案旁,看了那些东西,重重地将几案上的茶盏果盘全部扫落在地,茶水四处喷溅,水果到处滚落。
陈皇后原先见皇帝不善的样子,隐约觉得不好,直到见了这些东西,才知道事情泄露,不禁脸色苍白,立马跪了下来。
也许是有人不经意泄露,也许是太过明目张胆被人怀疑。
皇帝斜睨陈皇后一眼,强压着怒气问:“皇后,你出身高门,如何会信这些害人的巫蛊之术?”
陈皇后头嗑到地上,不停地说:“是妾一时糊涂,但妾没有害人!”
“一时糊涂?没有害人?”皇帝冷哼,“利用鬼神,世上岂有不害人的巫蛊术?!除了你糊涂,也有小人在旁教唆吧?”
“是谁?”皇帝向前倾身,冷冷地问。
陈皇后不住磕头,并不回话。
“朕问你,是谁。”
陈皇后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额头上已经磕出了红印,道:“妾没有害人。”
“朕再问一遍,是谁。”
“此事,皆是妾一人所为。”
“呵哈哈,”皇帝冷笑了起来,“朕的好皇后,不仅信了奸人,施了巫蛊术,还想以自己的尊贵,为奸人避祸?!”
“陈阿娇!你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皇帝眼中有火。
陈皇后却不畏惧,一字一句道:“妾所言非虚,陛下该知妾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皇帝看着她怒极反笑,“你我夫妻十余年,我本也信你,可你竟用巫蛊术……堂堂大汉皇后,信那奸邪的巫蛊术……我如今也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陛下,妾虽骄横任性,无理取闹,却不会害人……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陛下不信?”陈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手都要抖了起来。
皇帝看她的样子,又坐了回去,揉了揉太阳穴,道:“人总会变的。”
陈皇后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服知道,她是很难过的。
“你不愿说,罢了,总会问出来的。”
“陛下要抓人,不如先把妾下狱,好好盘问。”陈皇后道。
皇帝紧皱起眉:“陈阿娇,你不要太过分。皇后下狱,什么道理?让全天下看朕的笑话?”
陈皇后冷笑:“妾这个皇后,天下还有人信吗?谁不知陛下最宠爱卫夫人。”
“你还是恨她。”皇帝叹了口气。
陈皇后凄然笑道:“妾不恨她,妾恨自己,留不住变心的丈夫。”
皇帝猛然抬头,狠狠地盯着她,末了只道:“很好,很好……来人,把椒房殿除了皇后的所有人都带下去好好拷问。”
“陛下!”陈皇后拔下头上的珠钗,将尖头对准自己,“陛下敢如此,妾就敢以死明志!”
皇帝豁然起身,陈皇后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来人,皇后被奸人迷了心智,带到房内好好看护!”皇帝厉声道。
“我看谁敢!”陈皇后将珠钗尖头刺向自己的脖子,尖头锐利,已刺出了丝丝鲜血,而她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阿娇,你……”皇帝见了也不禁变了脸色,“你威胁我……我已然顾着旧情,你再这样,别怪我不留情面!”
陈皇后手持珠钗,毫不退步,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殿中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最后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身边黄门上前架住陈皇后。
而陈皇后情绪激动,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陛下。”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殿中有人出声,是楚服。
她朝着皇帝行了礼,不卑不亢道:“女巫楚服见过陛下。”
陈皇后握着手中的珠钗,看着楚服,难以置信道:“楚服……你为什么……”
楚服心里清楚得很,虽有期冀,但事已至此,陈皇后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皇帝的心意。椒房殿这么多人,总会有人说出来的。
此后的挣扎,除了让皇帝更厌恶皇后,让皇后受到更大的伤害,没有别的效果。
她逃不掉,那就不要让陈皇后受到更大的伤害了。
“皇后务必善自珍重。”
楚服对着陈皇后行完最后的礼之后,被兵士们粗暴地拖了下去。
离去之时,她犹能听到身后陈皇后凄厉的哭叫。
这样的结束,大致也是极其惨烈了。
此后,楚服被关进了掖庭诏狱,由侍御史张汤拷问。
张汤是颇有手段的。
当鞭子第一下抽在楚服身上时,她咬着牙不肯叫出来,可是第二下时,就忍不住发出声了。
太疼了,一下叠着一下,重复落在自己身上,楚服能感受到血肉的撕裂。
不止有鞭刑,还有些别的刑罚,譬如夹指。
第一次的时候她还能叫出声来,可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手上的剧疼不断刺激着她的脑子,她连喊也没有力气了。
疼到她不知道自己十根手指是不是都断了。
最初她还能感受到哪里受了伤,可是后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伤严重了,因为全身都在疼。
楚服没有办法,只能将一切和盘托出。
张汤听了楚服的供词之后,连说诅咒天子,大逆无道。
后来,楚服才知晓自己的罪名,是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
楚服不承认自己巫蛊害人,也不承认皇后指使。但搜出的那些物件,是可害人,也可不害人的。
重刑之下,楚服百口莫辩,不得已只能承认自己巫蛊害人,却绝不承认是皇后指使,只一句“皇后深爱陛下,绝不可能诅咒陛下”,说是自己为了权势蛊惑了皇后,皇后不知此术会害人。
如此拷问几天后,张汤得到了最后的供词,拿去呈给了皇帝。
楚服心里猜测,这样的供词合了皇帝的心意,因为张汤后来没有再来逼问楚服。楚服被扔在诏狱之中,好像暂时被遗忘了,过了好些日子,才知道自己被定了枭首之刑。
这期间,她没能见到其他人,也不知道陈皇后如何了。
之后,她通过送饭的狱卒,得知张汤忙着深究巫蛊案,听闻已经牵连到三百余人,而皇后,被禁闭在椒房殿,外人不能知道消息。
总归皇帝还是待陈皇后有情的,楚服舒了一口气。
这牢房总是阴阴的,地上墙上留有一些拖拽捶打和暗红色的痕迹,不知是前人受过什么折磨。
有些楚服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因为没有人驱赶,它们就明目张胆地爬出来,有的甚至爬到楚服脚边。那些虫子长得不好看,头上的触须晃来晃去,是寻着污秽和潮湿才会爬出来的虫子。有的时候,楚服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看到老鼠快速地从眼前跑过。
楚服不喜欢虫子,也不喜欢老鼠,可是至如今她也没有资格去讨厌臭虫老鼠。
她才是牢房里最残破污秽的物件。
她不知时间,不知外界,即使身体上的痛苦不能言说,但是所剩不多的时日她也无比珍惜,因为还能用来再回忆回忆旧事。
翻来覆去,她忆的最多的,还是陈皇后。
想着有关陈皇后的一切,她就能觉得自己不在牢房里,不与臭虫老鼠一同,还在春日的椒房殿里,一切还明媚舒朗,自己还穿着绸缎锦衣,身上毫无痛楚,还能与皇后相对而酌,还能与她一同游花喂鱼,还能见她言笑晏晏,还能听她再轻唤自己一声“楚服”。
在这样的回忆里,昏昏沉沉间,楚服就总能觉得自己心里有光,不是整个人都浸在黑暗里。
无法得到的东西会让人更加贪恋。一个念头诞生在楚服脑中,并反复盘旋,直到最后,最清晰的也是那个念头。
她想,如果能和阿娇再过一天那样的日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