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的苏伊读过不少童话,却从未像现在那么相信童话是真的。
如若不然,她的沅奚姐姐怎么就在她刚刚许下生日愿望、独自饮泣的那个晚上找到了她?有时她会喊她“西西姐姐”,也能获得目光回应的许可。沅奚比她还瘦一些,瘦得清减虚浮,分明只比她大六七岁,却有种说不出的憔悴。
15岁少年的自尊心原本是一只气球,那么膨胀易碎,沅奚却生生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一点儿不磕碰着。慢慢的那气球却自个儿瘪下去了,苏伊心甘情愿地在沅奚面前伏低做小,只因为贪图那些不知有多丰盛的柔软和温柔。
成年人啊,总会产生自以为成熟的错觉,把好感当作了母性,苏伊遇见苏伊之前,一向懊恼自己年纪小,如今却为此庆幸,年纪小有什么不好?进可攻,退可守。
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但凡孩子都想妈妈,天经地义,就算想得晚上抱着被子恸哭,想得恨不得折磨自个儿一死了之,也是情理之中。她常常午夜梦回,仿佛看见10岁的那个晚上,母亲宋今岚虾米一般蜷曲着身子,跪在冰凉的瓷砖上,头发披散,白玉的簪发针摇摇欲坠地挂在肩头,一只手青筋突起紧紧扭着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用苍白的手指,发着抖,颤颤巍巍地扯父亲苏恒勉的裤脚,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像被挤压的海绵:
“呃,疼……好疼啊,求……求你……”
小小的苏伊缩着自个儿,双手捂着嘴,躲在楼梯后不敢弄出一点动静,她原本睡下了,只是肚子饿想去餐厅找东西偷吃,没想到蹑手蹑脚地刚下楼,便看到这一幕。
母亲一向是仙鹤一样优雅精致的女人,如今却像只垂死挣扎的昆虫萎缩在地上,苏伊吓坏了,她岂止没见过这样脆弱的妈妈,更没见过这样的爸爸——苏恒勉似乎对枕边人的挣扎求助充耳不闻,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裤脚被地上的女人扯得变了形,他却冷冷垂着眼,若有所思地弯曲手指敲打着桌面,声音在静穆的空气中兀自惊心动魄。
“哒哒。哒哒。”
苏伊感到毛骨悚然。她突然发现父亲那么高。高得让人看不清表情,匍匐的母亲扭动着瘦弱的身躯,在父亲的脚边像一滩水。妈妈要不行了——苏伊心里跳出这样的念头。
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忍着满眼酸胀的热泪上楼,找到父母卧室备用的电话,按下“120”,三个数字,她甚至拨错了两次。苏伊小声呜咽着,笼着话筒说:“妈妈要死了,你们快来好不好?”
救护车来时,父亲已不在客厅,母亲被送上担架,一位护士走过来拍拍苏伊的肩,请她在急救登记的单子上签名。
那一晚是苏伊铭心刻骨的噩梦。
母亲康复后便搬出了二楼的主卧,与父亲分居。苏远住校上中学,苏伊便每晚来找母亲同吃同睡,视父亲为陌路人。她曾问母亲为什么不离开父亲,只得到一个疲惫的微笑,和一句不明所以的许诺:“伊伊,妈妈给你留了礼物,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亲手送给你。”
人世就是那么无常。四年后的一个清晨,苏伊收到母亲的噩耗。
那时候她还上着课,班主任老师面色严肃地喊她出来,苏伊本以为老师是要告诉她英语演讲比赛的成绩的——那场比赛她发挥得不错,拿到奖给妈妈看,她一定开心。初秋的蝉虫依然鼓噪,苏伊被秋风吹走了魂。
“那个女人要来了,怎么办?”哥哥苏远看着保姆阿姨扯下挂在门口的白花,提着满满一袋子装点新房的红流苏上楼,回身对着妹妹自言自语。他19岁,骨架还瘦,个头已经与苏恒勉相仿。
伊伊摇摇头,表情平静无波。她不讨厌那个叫海湄的女人,这天下唯一该死的是父亲。
苏伊淡淡地站在哥哥身后,与几位宾客一同等待父亲与继母来到举办婚礼的酒店,当载着新人的婚车终于经过他们时,苏伊突然瞪大了眼睛,铆足了力气对着那个穿婚纱的女人喊“你快走,苏恒勉是骗子!” 话说完,她压低了身子,一头闯开前面的侍者,直直向那锃亮的婚车冲去。
她疯了!
苏远吓得冷水浇身,忙跑上前抱住妹妹,只觉得她像头失控的猛兽,把毕生的力气都用出来了,真丝欧根纱的裙子被踩脏,也绊倒了一股劲儿俯冲的女孩。就在这当口,男女侍者七手八脚地凑上来控制住她,苏远忙脱下外套裹着妹妹,苏伊像只在茧里的蛹,扭动着,摇摆着,大喊父亲的名字,把喉咙喊出了血。她又笑,又叫,最后放声痛哭。从10岁那年积压的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
可惜婚车的防弹玻璃隔音太好,这幕闹剧,当事的一对新人没听到一丁点儿动静。
婚礼上兄妹双双缺席,几公里外的医院,苏伊被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的躁郁症状,伴有偏执型人格障碍,但她只在婚礼上表现了唯一一次症状,又不肯配合精神治疗,医生讨论几个钟头束手无策,只得如实告知苏远。哥哥百般权衡之下,为她办了休学的手续,送她去了隐居郊区的外婆宋老太太处疗养。他则配合母亲生前联系的律师工作室,暗中开始了与父亲的较量。
只是谁也没想到,并不团结的宋家人,没有将丧母的孤女送到外婆面前,而是阴差阳错地将她远远送到夷陵乡下的远方亲戚家中,更向苏家人瞒天过海地编织了不少苏伊近况的故事。伊伊在一群陌生亲戚的家里受尽了冷眼和奚落,那股子偏执让她愤而出走。堂堂宋家和苏家竟如无事发生一般,任凭一个不到15岁的孩子蒸发了一月有余。
尝尽酸甜冷暖的苏伊,早就习惯了将自己当成空气,可沅奚像是神明,偏偏看见了透明的她,让她重新尝到些真情的味道。苏伊的心思已经不在那个没有母亲的家里,唯一留恋的是哥哥,可自己能当个拖累,所以才要偷偷改动救助站的登记信息,要用各种方式隐藏自己不被父亲找到,想尽一切手段留在沅奚身边。但她唯一做不到隐姓埋名——她舍不得让她的西西姐姐喊出其它别的什么名字,那个美好的唇里只能放着她伊伊。
妈妈,你听得见吗?
妈妈,我好像又能感到幸福了。
可我还是好想你。
妈妈,保佑我吧,让我留在她身边。
寥寥星子在黑丝绒的夜空里闪,女孩儿跪在卧室的地板上仰望,对着窗户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