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带着潮湿的水汽,有着海边独特的气味。
不知从何处泄露,如机油般浑浊的液体沿着充满空洞及火焰斑痕的黑色天花板缓慢滴落,从小小的水洼中溅起,落在周围裸露的地面上。
四肢被结结实实绑在椅子上,仁美低头看了一眼脚边散落的石砾与玻璃碎渣,继而抬起了脸。
「真亏你们能把这种地方当做据点。」
轻笑一声,她的声音通透冷澈。
虽然意含讽刺,她依然以冷静的目光投向隔着牢笼与自己面对面的幼小少女。
「是个很糟糕的地方对吧。」
微微摇了摇头,未祈苦笑了一下。
她的头发已经完全变回银色,身上的焰色皮甲也换回了黑色连衣裙。
和善的脸庞溢满有些柔弱的微笑,从她身上已经感受不到那个Servant的狡黠与倨傲,但不难看出她的眼眸深处依然浮现出与年纪不符的老成。
「对你我而言,这里充满了讨厌的回忆……不过也不全部都是。」
她稍稍停顿一下,意味深长地说。
用同样的金色眼眸细细打量着仁美,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说起来,这还是未祈第一次与她以外的个体见面呢。初次见面,神山仁美,按时间辈分来说,你应该算是未祈的妹妹吧。」
单刀直入的叙述,令仁美微微一愣。
她皱紧眉头,尽管想要否认,却又无法完全甩开这个定论。
「你我的关系可不应该用一般的人生观来衡量。」
小声地喃喃低语,她立刻想起另一个问题。
「等等,你说的她……」
「是白神姬路。」
熟悉的名字令心脏一阵紧缩。
丝毫不在意仁美脸上的愕然,未祈随便找了一张嵌入地面相当歪斜的桌子,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她继承了白城姬路的名字呢,明明你我都背负着这个诅咒之名活到现在,她却对此一无所知,这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你是什么时候遇见她的?跟她说过些什么?」
直直地瞪着眼前一派轻松的未祈,仁美的语气突然变得如同刀刃般锐利。
注视着那样的她,未祈只是轻轻摇头。
「别紧张,我们不过是在梦里见过两次而已,而且她根本没认出未祈,这样的话也没办法说出口吧。更何况就算她在梦中知道了这些事,醒来也会忘记。」
「梦?难道是暗示……洗脑?」
咬紧牙关,用略微压低的声音,仁美的质问充满了压迫。
未祈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才不是咧,别把未祈跟奇怪的人混为一谈啊。在梦境穿梭是未祈的特殊能力,事实上未祈的身体很虚弱,只能在梦里自由地跑来跑去而已,除了聊天喝茶之外的事情未祈都没做过。更何况,遇见她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事情。」
「……」
微微眯起眼睛,仁美不停地确认着未祈脸上的表情。
虽然对方不至于撒谎,但她还是无法完全相信。
「总之未祈无意对她做什么,而且既然你在这里,就不再需要她了。Archer有跟你说过吧,让你来做未祈的容器——这样的事情。」
一边用手抵着脸颊,未祈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化,口吻依旧如起初般平静。
「你应该已经觉察到未祈跟你们之间的不同了吧。毕竟未祈一直没有成长,十几年来一直都是这幅样子。未祈是试作品,也是缺陷品,而且最近越来越虚弱,想必已经撑不了多久,因此在这副躯壳完全不能用之前,必须找到替代品。」
未祈的声音在阴暗的空间里轻轻回荡。
「……」
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那张苍白的脸,仁美不愉快地皱起眉头。
脸上浮现出虚弱的微笑,未祈叹息一声。
「这种说法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你应该记得,除了箱舟计划,几乎同时进行的另一项实验——白城姬路复写计划就是这样。」
仁美的脸顿时皱了起来。
厌恶感。
从耳中穿过的词语如同湿重的雾气,在心中挥散不去。
那是主张世间不应失去天才的人所主导的,如恶劣玩笑般的计划。
被誉为稀世天才的白城机关长白城姬路,早在比十八年前更早的时候就因病逝世。
之后人们依然能够在屏幕上看到的她只是数据堆积而成的人工智能。
随着白城实验室被毁,她的数据也被不知名人士彻底清除。
尽管如此,还存在另一个中途就被废止的计划,那就是未祈口中的白城姬路复写计划。
但是,完全复制她的人格与思维是不可能的。
那项实验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作为她的备份,就是你与未祈,以及白神姬路存在的意义。不过,遗憾的是幸存下来的我们没有一个人顺利地成为白城姬路呢。」
虽然这么说着,她的语气中并无惋惜。
同样,仁美的脸上浮起嫌恶的色彩。
「没什么可遗憾的,那根本是无稽之谈。」
「你说的没错。」
「既然你说自己是试作品,难道在我们之前……很早以前就在这里?」
「嗯,那个时候你们还没有记忆吧。不过未祈并不是最初之作,之前还有很多试作品哦,未祈只是刚好在那次事件中活了下来而已。」
对于过去,虽然未祈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的眼神,然而更多的却是黯淡的哀伤。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回到这里,这种地方根本没什么值得留念的回忆吧。」
「一开始就说了嘛,并不全是讨厌的回忆。十八年前未祈在这里遇到了非常重要的人,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一起生活到现在。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对未祈非常温柔,就像妈妈一样。」
一瞬间,那张可爱的脸上绽放出宛如春日般的柔和笑容。
顺着她的话,仁美的思路却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你说的难道是真访院……」
她不禁瞪大了眼睛。
虽然提出问题的是自己,她的眼中却写满了不可置信。
「嗯,对你来说就像和守刀姬月的关系吧。」未祈轻轻点了点头,「事实上未祈也不想回这里的,但是三四年前,那个时候未祈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普通的医疗设施又没办法治好未祈,所以作为最后的希望,我们回到了这里。」
小声说着,她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下来。
「来这里其实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海上实验室被毁之后未祈以为这里完全被淹没了,没想到还有很多实验室建在上层,而且能够使用,只是处于被封锁的状态。刚好神山家也很大意,只是随便布下暗示的魔术,就以为没人会来,这种做法对流浪人士来说可是钻空子的好机会啊。」
仁美轻轻咬住下唇。
由于她自身以及母亲身份的特殊性,神山宅邸的人完全不想靠近这里一步。
更不用说会想到有人把这种地方当做据点。
这居然会成为盲点。
不过。
「你说让我来做你的新容器,但你应该知道,那个计划从来就没有成功过,也不可能实现。」
定定地注视着她,仁美回以冰冷的语气。
但是,仿佛事先料到她会这么说,为了断绝她的后路一般,未祈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笑。
「所以才参加了圣杯战争,大圣杯……不,如果有你在的话,只要收集五名Servant的灵魂,就可以利用小圣杯许愿了。因为Assassin已经消失,这边有Archer、Berserker和Rider,对上你们那边的Saber、Lancer和Caster,只要再消减四个就可以了。」
听到Assassin的名字,仁美的心像是被针刺扎一般,瞬间感到了疼痛。
但她不认为Assassin最后的努力是徒劳的,回忆着桧扇握在手中的触觉,她再次振作起精神。
完全没有顾及仁美脸上的变化,未祈继续不停地说着。
「只要确保最后有一名Servant在己方就赢了,而且Archer肯定不会轻易落败。」
Archer,那个拥有烈焰之剑,同时也是导致Assassin消失的罪魁祸首。
从一开始小鸟濑川给的情报来看,她一直以为Archer是真访院的Servant,没想到他的Master就是媒介未祈本身。
而且更棘手的是,既然是降灵显现,他恐怕是哪个神话里的超规格神明。
「事实上他的神格实在过于强大,对未祈来说已经是超负荷运转了。」未祈露出苦笑,「不过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哪,虽然是邪神。」
能够被归为邪神的神明实际上屈指可数,而与那把剑扯上关系的人物……
只是默默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会儿,仁美就已经找到了答案。
不过她不准备立刻挑明。
比起这个,她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尽管眉眼之间散发着些许冷漠的气息,仁美慎重地开了口。
「对你而言,复制人延续生命是有意义的吗。」
那也许是自己一直困惑着,而无人能够解答的问题。
「想要长久地活下去是人之常情吧。」
几乎不假思索地,仿佛对这个问题感到好笑般,未祈轻轻笑了。
「即使不是普通人?」
「复制人这个标签在你心中是难以磨灭的吗?未祈倒是觉得自己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那双淡淡的金色瞳孔散发着仿佛能够燃烧起来的坚强意志。
「未祈并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只是想要活下去,继续和妈妈一起生活罢了。」
她用无比认真的神色回应。
「……」
仁美陷入了沉默。
略带沉重的语调能够听出未祈对生的渴求,对她而言,虽然只是一瞬,却产生了些许迷茫。
「呼,看你的表情,是想反驳未祈却又不知从何谈起吧。说起来,你和姬路完全不一样,是个闷闷的孩子呢。」
「那在你眼中,她又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不满于她对自己的描述,仁美还是下意识问了。
只是单纯地对这个问题抱有疑问。
「哈哈,虽然有些笨手笨脚,但她很会照顾人,而且很有姐姐的感觉哦,不过未祈才是姐姐啦。」
一边摇晃着白皙的双腿,未祈发出愉快的笑声。
「嗯……确实如此。」
盯着她,未祈眯起眼睛。
「你很喜欢姬路呢。」
「……」
瞬间的讶异爬上仁美的脸庞,不过,她立刻摇了摇头。
在恢复平静之前,这次,她选择别开了脸。
「哈哈,难得看到你这种表情耶,抱歉,真的很有趣。」
笑了一会儿,未祈的脸色再次变得认真起来。
「如果未祈真的这么做的话,姬路一定会难过的吧。」
她的声音虽然稚嫩,却有着难以忽视的沉重感。
「说实话,未祈并没有希求以你的生命来取代我。但是如果未祈消失的话,妈妈会伤心,所以没办法帮你。不能阻碍妈妈,也不能做得太出格——但,如果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忙,未祈也会帮你的。而且至少在Servant减少至两名前,你很安全。」
言下之意就是还有逃出去的机会吗?
一边揣测她话中的深意,仁美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看来你不管怎样都想站在充满善意的第三者的立场上。」
「唔,事实上未祈是恶人才对吧?不过,因为你是妹妹,未祈还是想尽量照顾你一下。」
一时间,因为那过于认真的表情,仁美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
皱着眉头犹豫再三,她决定暂时将这句话抛进记忆的角落,直接跳往下一个问题。
「还、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只要削减Servant的数量就能召唤小圣杯,那为什么还要进行那种奇怪的献祭,你们到底想召唤什么?」
话一出口,未祈的脸色突然变得阴郁起来。
笼罩着不安与畏惧的阴霾下,断断续续地,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
「那是……恶……」
「未祈,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伴随车轮碾压地面坚硬冰冷的声响,充满压迫力的沙哑声音突然响彻整个空间。
「呜,妈、妈妈……」
看到出现在门口的身影时,未祈的神情突然变得僵硬,语调也含糊不清起来。
那是明明已经非常小心,却没想到还是被抓包的表情。
「只、只是有点好奇而已,未祈现在就回去……」
不安地说着,一边偷偷朝仁美眨了眨眼,未祈立刻从桌上跳下来,跑向轮椅边。
「……」
注视着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仁美识趣地没有开口。
枯槁纤细的身形,全身一套融入暗夜的黑色。
从她身上传来一股浓重的异样感,不,应该说缠绕着一股不祥。
面纱下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似乎充满无声的质疑。
不过很快,伴随着轮椅吱呀的声响,未祈推着真访院离开了。
……那种似曾相识的异样感究竟是什么?
注视着她们的背影,仁美不停地暗自诘问。
直到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她也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小心地避开地面上的石子,并不费力地,未祈推动着轮椅。
笼罩在寂静和昏暗之中,在这偌大的走廊中,空气显得有些沉闷。
「……咕,对不起。」
首先道歉的,是垂着头发出声音的未祈。
「未祈不该偷偷去那里的。」
「……算了,我也没打算因此责问你。」以低沉的声音轻轻回应,真访院淡淡说道,「先停一下,未祈……到前面来。」
「嗯。」
顺从地停下了推动轮椅的手,未祈一边扶着扶手的部分转过身来。
「虽然快入夏了,但是夜晚还是很凉的。」
一边说着,真访院将自己搭在膝盖上的绒毯轻轻披在未祈肩头。
她的双手相当枯瘦,有种饱经风霜的感觉。
「哎嘿嘿,过来的时候忘记带披肩了,说起来,这边确实很冷哪。」
缩了缩脖子,未祈将绒毯围成一圈,包裹住整个上半身。
微倾着可爱的脸庞,她用力握住真访院的手。
稍显粗糙的双手,传来了温暖的感觉。
「不要再到处乱跑了,明明叮嘱过Archer不准随便顶替你的。」
话语中微含斥责,真访院捏了捏她的脸。
虽然脸颊有些凉,却软软弹弹十分好捏。
也因此,从未祈口中发出了没出息的声音。
「咕……Archer嘛,他是很难坐得住的类型,能够乖乖不出来就很难熬了吧,而且这次也是因为他才解决了Assassin。」
「Assassin吗,恋渊橙和这个棋子终究不太好用……」
真访院叹息一声。
「不过,既然解决了Assassin,局面就变成了三对三,妈妈不用太心急吧?」
「太天真了,你也清楚吧,未祈,最坏的情况下也要完成小圣杯……至于那个,则是最后的保险。」
说到那个的时候,真访院的声音简直低不可闻。
似乎是她不愿提起的禁忌话题。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未祈微微低垂着脑袋。
「……我说……妈妈。」
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被真访院看在眼里。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以沙哑的声音简短地询问,薄纱下隐隐传来了担忧的视线。
「不,没什么,只是在想,白神姬路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呢?」
得到否定的回答,像是松了口气般,真访院恢复了淡然的语气。
「尽管无法完全相信,但恋渊橙和这个棋子差不多可以摆上棋盘了。可能的话,我还想收下Caster,灾厄魔女——茶罗纳兰,她持有的灾厄之书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道具。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召唤了■■■■■■■的缘故,我绝对不会把这张王牌塞给白神姬路。」
「唔,说起来那时候妈妈的占卜师装扮确实很合适来着……不过也不用刻意选她吧,现在想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耶。」
「选择她作为目标的理由只是因为在候补中她是最容易对付的。当宝石在不懂价值的人手上时,宝石商就能以低价回收高价卖出。只是……没想到她身边的帮手越来越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反而有些棘手。」
「这之间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是我低估了她吗。」
微微侧着头,她不禁一边自言自语,陷入沉思。
「……不管怎么说,既然已经没办法直接对她出手,就只能看棋子接下来该如何移动了。」
重新整理思路之后,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附和着她的话语,未祈乖巧地点了点头。
「今天未祈也没来呢。」
发出有些无聊的声音,姬路望着碟子里的草莓蛋糕叹息一声。
「是有什么事吗……」
小声嘀咕着,她伸手去取桌子上的红茶杯。
今天的晚茶是充满柑橘香味的伯爵红茶,由于确信在梦中吃甜点也不会胖,今天的她已经吃空了两盘水果挞和一个草莓大福。
「……」
没有立刻搭腔,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茶罗纳兰像往常一般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喝着属于自己的那杯红茶。
优雅的举杯姿势不禁令人联想到皇宫贵族。
看着她,姬路不由得想起了与之完全相反,毫无优雅可言,喝着麦茶的Caster的身姿。
说起来,这两天都没有和Caster那家伙聊天,今晚也是,因为太累一回家就洗澡睡觉了。
那种独特的腔调突然变得有些怀念。
茶罗纳兰虽然也使用同样的自称,她们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总觉得,召唤出Caster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一边低声嘟囔着,她将茶壶里的红茶注入茶杯。
「她……没有提出一些令汝为难的不合理要求吧。」
「倒也算不上不合理,不过她的想法确实很难为我……」姬路苦笑了一下,「虽然从结果来说她的选择都是正确的。」
「是吗。」简短地应了一声,茶罗纳兰接着用沉稳的语气说道,「妾身并不赞成她所有的观点,但是不可否认她是正确的,如果是她的话一定可以……」
「可以?夺得圣杯吗?」
微微侧着头,姬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不,是比那更重要的事。」
茶罗纳兰淡然地否定。
「所以汝无需怀疑,跟着她的步调走即可,可能的话,请一直相信她。」
仿佛为了让人安心一般,那低沉的声音之中隐含着一丝温柔与安慰。
「……唔,哦。」
被那轻柔的声音所迷惑,姬路没有追问下去。
虽然心存疑虑,她还是带着不明所以的表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