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的商业街洋溢着名为幸福的气息。
就连远在乡下的贵族也要大驾光临,因为只有在这里置办年货才算得上有排面。站在这条街上,光是稍微抬眼,就有无数家装潢非凡的商店在视线内放射出华丽的色彩。这里是无上繁华的汇聚点,阿苏科尔的自由经济大动脉。旧贵族在这里抬不起头,因为他们的产业比不过这里的商品而没落。
营业者们并不会在意递出金币的出自什么手;娇嫩的纤纤玉手也好,粗糙又结实的壮手也好,在这里将会被一视同仁地接待。也只有在这里,阿苏科尔的贵族制才模糊起来。
出于某种原因,商业街的命名工作仍处于搁置状态,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人们对消费的热情。临近新年以来,这里的日交易额高达一万金币以上,这相当于王室战争储备的十五分之一。当然,除去成本以及王室的税收,实际上这条街的收益也只能算中规中矩。
克莱西亚还是第一次来这种繁华的地方,她见过最大的场面也不外乎是葛雷颂的家族聚会。她只敢躲在阿比蕾特的身后窥视各种招牌。
阿比蕾特牵起克莱西亚的右手,用拇指摩挲着小女孩的食指。“怎么了,在怕什么?”
“人好多……”克莱西亚一脱离阿比蕾特的掩护,视线立刻集中到地面上,以免和行人产生视线接触。
“这时候就不装大人了?”
“我怕羞而已!”克莱西亚装作无所谓地抬头挺胸,不过那样子实在太僵硬了,她迈步的腿都在颤抖不已。
“来,把围巾围起来。”阿比蕾特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到克莱西亚的脖子上,再往上提了提,使得围巾能遮住克莱西亚的下半脸。“这样就不怕了吧。”
克莱西亚被熟悉的香味包裹着,心神立刻就安定了下来。
“嗅嗅……好香。”
这就是面具的作用:从他人的目光下保护自己。
“克莱西亚,你知道面具吗?”
“面具?”
面具的起源,是模仿远古鬼神的样子,以表达自己的敬意。在这之下更深层的含义,是要遮盖自己的面容,保护自己。
人类的先祖从那时候就觉醒了一种意识:人的真容是最脆弱的。
从现代的角度剖析这一点,是人的面部表情被解读时,会让人产生被窥视感,这种心理作用一般发生在性格弱势的人身上。而对这点并不在意的人,会进一步利用伪造出的面部微表情,拉大社交中的优势。
“唔,所以我把围巾围起来,就不会怕别人看我了。”克莱西亚若有所思地把玩起围巾末端。
“嗯嗯……其实呢……”阿比蕾特欲言又止。
自己现在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退一步讲,自己上一次真笑又是什么时候?
撇开所有的社交伪装,真正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
这些本应很重要的事,自己却全记不起来了。
王室会怎么看自己?亲戚会怎么看自己?平民会怎么看自己?
在各种目光的注视下,阿比蕾特决意要成为真正坚强的人。
割舍了不必要的面部表情,阿比蕾特试图在所有人面前都设立一副最坚固的防御,要比骑士所着的板甲更顽固,要比泰坦要塞更结实。有什么比一副无法被人洞察的心肠更令人感到畏惧的呢?她的技术尚未炉火纯青,却已经足以令很多人对她改观。
而代价,比她想的还要沉重。
面具戴久之后,就会长在脸上,再也撕不下来了。
“怎么了?”克莱西亚注意到阿比蕾特逐渐放缓的步伐。
要告诉这个小女孩,自己的情绪实际上不受控制吗?
那就等同于告诉小女孩自己的弱点,主动权将会因此示弱行为被更多地递给克莱西亚。自己会在这场角逐中落于下风。
倘若不告诉她呢?
那要怎么和克莱西亚解释感恩节当天自己的所作所为,难道就要让克莱西亚因为这个记恨自己一辈子?
可自己是绝对的贵族立场,甚至还有着调教师的身份,纵使克莱西亚是努力又善良的好孩子,也不代表着她承担得起自己这份关注。
本质上,感恩节的误解更多是克莱西亚越界造成的,但阿比蕾特敢说自己什么错也没有吗?
现如今已经争取到了所有从卡洛儿手里夺回克莱西亚的可能,天时地利人和,无数次机会的交集只为了这一天。要是再错过良机,克莱西亚就不再会是自己的掌中物了。
摆在所有行动的第一步,就是要向克莱西亚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失控地打了她。
“这个嘛……”阿比蕾特已经酝酿好的话语却犹如莫比乌斯环那般无限回转在喉头,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词。
只要一想到那个晚上,阿比蕾特的良心就会震颤。她的一时冲动造就了现在的局面,就连她这个系铃人都解不开的局。
何况自己又是相当卑鄙软弱的人,居然还把那条项链当作筹码来和克莱西亚谈判,一回忆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阿比蕾特的勇气就开始缩水。
逐渐地,她已经忘却了自己规划好好的解释,只剩下一丝静默维系着两人。
失败了,阿比蕾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克莱西亚坦率地再说些什么了。自己从始至终都是终极的利己主义者,她要是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也绝不至此。
阿比蕾特面不红心不跳,就像刚刚内心什么也没斗争过一样,她直接把计划的下一步提了上来。
“我是想说,其实今天不只是我们两个人逛街而已。”
“可是,你刚刚说的是面具——”
“看到街角对面的咖啡店了吗,你猜猜我还请了谁出来?”阿比蕾特不容克莱西亚有任何的疑惑时间,直接把话题转跳出去。
“不会是那个谁……”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夏洛蒂打过照面了,但只要一提起这个名字克莱西亚就感到浑身不适。
“先进去嘛。”阿比蕾特几乎是拽着克莱西亚的手臂进的咖啡店。
“欢迎光临。”入口两侧分别各有三位服务员毕恭毕敬地等候客人的进入。
克莱西亚稍微抬头环视了店内的装修,很明显这不是一般人的消费场所。
穹顶高耸,敦实的圆柱如同拔地而起的巨臂支撑起整片空间。橘黄色的灯光在棱形灯罩的折射下显得很是舒适柔和。过道刚好够两人并排走过。巨大的落地窗覆盖着一整面墙,这些落地窗采用了单向玻璃的设计,只允许从内向外放出视线。不知道安放在何处的唱片机正在播放一首复古舒缓的音乐。一切都是为了让客人惬意而设计的。
“我是阿比蕾特·葛雷颂。”阿比蕾特出示了会员卡。“我已经向贵店预订了位置。”
“是的,葛雷颂小姐,请允许我为您带路。”一个白净高挑的精灵服务生从迎宾的队伍里出列,带着两人向室内走去。
阿比蕾特自然地将帽子交待给侍从挂在置衣架上,但克莱西亚却不是很愿意把围巾拿下来。
“能不能让我围着围巾啊?很冷。”
“包厢里有壁炉,听话。”
克莱西亚不情愿地把围巾交了出去,谨慎地跟在阿比蕾特后面进入包厢。
一位年长的贵族正在包厢中等候,她的穿着看不出有多少阔气,却给人一种德高望重的既视感。克莱西亚认得这个人,她就是阿比蕾特的大姑妈。
“姑妈,好久不见。”阿比蕾特热情地与姑妈相拥。
“好女孩,怎么还记得你的老姑妈?”
克莱西亚看得出来,姑妈——阿比蕾特的姑妈,要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
“最近生意怎么样?”阿比蕾特按下服务铃,两名侍者进来分别给葛雷颂女士们递上菜单。
“唉,老了,干不动了。”姑妈优雅地翻着略厚的菜单,她的动作温和得不像个调教师。“像我这种性格,越干到后面越不舍得把货出手。最后一批干脆全给点钱放到乡下去了。”
“全部……这是否有点……?”
“小丫头操什么心,啊?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什么名气了,人越老心越软。倒是你现在这样的,该好好加把劲干。”
“是了,姑妈。”
“最近怎么样啊,小家伙。”姑妈伸出手逗逗克莱西亚。
“那个,姑——呃——”克莱西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阿比蕾特的姑妈。
“哈,小家伙还挺懂礼貌的。”姑妈毕竟是老道的调教师,一下就明白克莱西亚因为什么在纠结。“上次给你的小奖励还在不在啊?”
克莱西亚从单肩包里掏出那个变得皱巴巴的小素布包。
“嚯,都用到开线了。”姑妈把桌子上的素布包拿起来看了看。“下次再来的时候,拿个漂亮的给你。”
“怎么好意思呢,克莱西亚只是个下人。”克莱西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背好的这句话说了出来,就连阿比蕾特也吓了一跳。
“姑妈,不劳你破费了。”
“这点钱就说破费破费的,是不是把姑妈当外人看啊?”姑妈的目光回到菜单上。“先点一些甜品之类的吧。”
克莱西亚一面对琳琅满目的菜单,就把学过的字都忘掉了。这些字大小不一,字体不统。看得克莱西亚晕头转向的。
阿比蕾特和姑妈很快就各自点了甜品和咖啡,只剩下克莱西亚一个人对着菜单发呆
“你想吃什么就点嘛,又不是说在外人面前。”阿比蕾特小声地提示着克莱西亚。
“那克莱西亚要这个。”
“这个是叉子。”
“那这个?”
“这个是吉祥物。”
“什么是吉祥物?”
“先点甜品,之后再和你解释。”
“那就这个吧,这个克莱西亚见过,之前你——主——”克莱西亚把话说到一半闭上了嘴。她本来想说的是阿比蕾特带她去看冻伤时买的甜点。这个场合必须配合阿比蕾特,但她又不愿意叫阿比蕾特主人。
阿比蕾特听出点端倪来,对她而言,听克莱西亚恭恭敬敬地自称第三人称就已经很满足了,而决定性胜利的象征现在还操之过急。
“咖啡呢,你要什么咖啡?”
“咖啡是什么茶?”
“两种是不同的东西。”
“那就这个。”
阿比蕾特看了眼克莱西亚所指的咖啡,炭烧咖啡(笔者注:炭烧咖啡苦感极大,口感醇厚)。
她忍着笑意再次按下服务铃,把菜单交给服务员。
阿比蕾特点的是拿铁和黑森林蛋糕,在遇见克莱西亚之前,这是她午后的唯一一点消遣。
姑妈则点了蓝山咖啡与一块厚切肉排三明治,她说只有蓝山的酸味才能让她感觉到年轻的活力。
克莱西亚要了炭烧咖啡和马卡龙,她还不知道有多残酷的事在等着她。
“久等了。”两名服务员分别端着咖啡和甜点进入包厢。
阿比蕾特端起瓷杯轻啜一口,淡香丝滑的咖啡在口中挥发出恰到好处的微苦,正好可以应对甜腻的黑森林蛋糕。
等两位贵族都开动后,克莱西亚才怀着无穷的好奇拿起杯子,凝视着黑色液体中倒映出的影像,下定决心,像喝茶那样喝了一口。
“唔!”
克莱西亚捂住嘴巴,竭力在二人的视线下保持镇定。
真的好苦!
对第一次喝咖啡的人来说,想必无论是酸度还是苦感,都是味蕾破坏者吧。
“不好喝吗?”阿比蕾特往自己的拿铁中再加了些牛奶,一面用小铁勺搅动,一面忍笑问克莱西亚道。
要是说不好喝的话就太不给面子了……而且姑妈还在看着呢。
克莱西亚像喝药那样把嘴里的苦液咽下去。“没有啊。”
阿比蕾特看克莱西亚虚汗都出来了,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你喝得来咖啡吗?”
“还好吧,和茶差不多。”克莱西亚小声叨叨着。
年轻的贵族刚把茶杯送到嘴边,大腿上就传来阵刺痛。
这小姑娘在桌子底下掐自己大腿呢!
“阿比蕾特,现在王室要征收一批奴隶了,你手头有能出货的吗?”姑妈放下手中的三明治,开始和阿比蕾特聊起正事。
“都还没调教好呢,手上还有个鱼人,稀有货。我打算先教她说话。”阿比蕾特表面没什么波澜,实际在桌子底下压着克莱西亚的手。
“嗯嗯,最好抓紧一点,出名要趁早。”姑妈把蓝山咖啡就着三明治慢慢地喝到见底。“说起来,我有件礼物要给你,本来是打算新年给你的。”
“那为什么不新年给我呢,姑妈?”
“新年我不打算再举办什么家族聚会了。”姑妈把手一扬。“你的二姑父死了之后,二姑妈家里是一团乱,什么人都有。要是这种家伙出席葛雷颂的家族聚会,恐怕要叫人笑话。”
阿比蕾特敏锐地察觉到,姑妈的言下之意是打算把家长的地位让出来。
“可家族聚会总要办的。”
“我老了,没你这种年轻人中用了。”
“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办得好……”
“你能,而且必须能。”姑妈用食指节扣着桌子,起身出去了。
姑妈一出包厢,阿比蕾特就把桌下的骚乱祸首揪出来。“克莱西亚,你搞什么东西?!”
“你就是想看我出丑!”克莱西亚发着牢骚。“明明知道那个很苦又不跟我说。”
“那你掐我干什么,你力气很大的。”阿比蕾特到现在还感觉大腿发麻。
“我不想喝这个。”
“不行,很贵的。”阿比蕾特手上虽然还有三十多金币,但她刚刚受命,要举办家族聚会,这绝对是比不小的开支,三十多金币还不一定够呢。现在的她容许不了一分浪费。
“难道不是姑妈请客吗?”克莱西亚天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你傻吗?!”阿比蕾特几乎是绷不住脸上的惊讶了。“哪里有叫长辈给晚辈买单的?”
“可是大人请小孩子不是应该的吗?”
这一刻,阿比蕾特意识到自己的观念和克莱西亚的观念之间有道鸿沟。
“在我们这个阶层,晚辈永远要向长辈表示尊敬,这个优先级要大于长辈的疼爱。”阿比蕾特试着向克莱西亚解释这种现象。
“但是,你对你的二姑父……”
“那又是另一回事。”这种人际关系短时间内是不可能让克莱西亚完全明白的,除非让她自己体验一遍。
“那我可以喝你的咖啡吗?”克莱西亚指着只动过一口的摩卡。
“你想让我喝你喝过的咖啡啊?”潜藏在阿比蕾特意识深处的阶级观在这个时候冒出。尽管两人的话意思相近,阿比蕾特所说的却带有令人不爽的歧视意味。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是过分了些。
“不行嘛……”克莱西亚很失落的样子。
“好啦好啦!”阿比蕾特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装大气地把自己的杯子调换给克莱西亚。“满意了吧。”
克莱西亚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甜甜的奶香镇压了微不足道的苦感。这才说:“嗯!”
阿比蕾特感觉自己确实把克莱西亚宠坏了,或者说,是那个女人把克莱西亚宠坏了,这种要求可不应该是奴隶能提出来的。
不过自己连拒绝都没尝试,又怎么好意思怪罪别人呢?
姑妈提着个箱子回到包厢,阿比蕾特连忙起身帮一把手。
“实际上,也不算是我给你的礼物,是你的父亲给你留下的。”
“他又干些什么无聊的事。”阿比蕾特一听到父亲就厌恶地把眉毛皱起来,甚至不加丝毫掩饰。
“你别这样说你的父亲,虽然他没对家族做出什么贡献,但他人很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用这话哄那些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小孩倒是可以,我已经当家了,哪里能理解个天天喝酒的酒鬼有什么难言之隐。”
箱子里只有一个长方形木盒,被粗麻绳捆紧,不像是阻止有人打开盒子,而是防止盒子从内部被打开。
“收下吧,然后就要看你的了。”姑妈竖着把木盒递给阿比蕾特。“我的身体状况日下,我怕哪天突然走了,没能把这东西交付给你。”
阿比蕾特对这种气氛感到不适应。
姑妈看了看克莱西亚,道:“这个小女孩,如果你没那个把握的话,不如交给我。你对她的控制力其实正在下降,对吧?”
克莱西亚立刻摇头,但她又马上明白,这不是她拒绝就能决定的事。所以她立即望向阿比蕾特。
“克莱西亚是我第一个接手的奴隶。”阿比蕾特缓缓地说。“我有责任把她带好。无论她是健康还是病态,无论是顺从还是叛逆,我都必须将她引上正途。如果遇到困难我就甩手不干,那我就是给葛雷颂的血添耻。”
“有这份职业觉悟是好的。”姑妈与阿比蕾特对视着。“但我们也经不起失败了,局势紧迫,葛雷颂家族能否延续下去,只有你能决定了。”
克莱西亚在阿比蕾特的话中察觉到了些许不平常的意味。
究竟她对自己的不离弃,是出于个人感情,还是……
还是仅仅出于对她家族振兴的需要,需要自己这个有可能让她扬名立万的工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