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黛,小黛,我就要走了。”
泪水滴滴答答从眼窝里滚落。有我的,也有她的。
“我舍不得飞白!”我抱紧了她。
“我又哪里舍得你……可就算没有那旅长,也会有其他人来娶我的呀。”她在哭,肩膀一抽一抽,我心里痛极了。
“那人——他们是把你往火坑里推!”我极愤恨。
突然之间,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来,它在猛烈烧灼,将心脏也激得怦怦跳。我抓紧了她。
“飞白,你不要嫁人,我和你一起偷偷逃走好不好!我会纺纱,会做针线,我还会浆洗烧饭!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到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小黛!”
她果断打断我的话,双手捧起我的脸。我怔怔松口。
“你明知不可能的,小黛。我们哪里,哪里也去不了。”
我垂了头,伏在她怀里,那簇小火苗熄灭了,身体颤抖起来。
飞白要嫁人了,说是嫁,也是被迫。那是一个军官,随军调到江淮,在附近的县城轮流转。所有人都喊他旅座,毕恭毕敬。偶然一天,看中了飞白,就要接她到自己的小公馆来。不过令副官前来一说,顾家人立刻就喜笑颜开了,恨不得立刻让她出嫁才好。
我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辛酸苦辣咸,一齐逼上来。
飞白是我们莱县里最好看的姑娘。我的手可以在她脸上肆意徘徊,别人说她有一对新月眉,琉璃眼,还有一张小小樱桃嘴。我无数次摸着她的脸微笑,“原来飞白是这样的么?”飞白便轻轻衔住我的手指头,呜噜呜噜地道,“小黛觉得呢?”
我欲扭过头,她却不让,贴着我亲吻。好痒呀,像飘落的桂子瓣,酥酥的,甜甜的,密密落在眉眼,发梢,温柔的气息把整个人都裹住了。
我对飞白很是依赖。她虽然是乡绅顾家的大小姐,然而却与我亲厚。我们从小玩到大,因为我看不见,飞白处处照顾我,当我的眼睛,又时不时给我带吃的、用的,真比我的亲姐姐还要亲。
可是如今她却要被逼着嫁人,还是嫁给一个年纪能做她父亲的男人。那人身上配着刀和枪,手下有几营兵,名义上却是一个独立混成旅。
我和她郁郁寡欢。哥哥说那旅长神气得很,骑着高头大马,十分威风。
那旅长看中了飞白,要她做他的姨太太。所有人都说好,旅长抬举顾大姑娘,要接她去做那姨太太了,多尊贵,多体面,这辈子有了着落,可不比外头的平民妻好!
飞白却意外地平静,说是要等几天再过门,她要我为她添妆。
我没有首饰可以给她,只好为她做了一个小小香囊,讨了五色线缠着,串了几颗珠子,坠在香囊下。飞白很是喜欢,嗅一嗅,将香囊立刻系在胸口。
小丫头前来道喜,说她的红嫁衣很漂亮,飞白冷笑了几声,“这漂亮嫁衣给你穿如何?”她一溜烟跑了,只留下我和她相对无言。
“红色,是什么颜色呢?”我强打精神发话。
其实我也不关心,只是不愿沉默。多听听她的声音也是好的。我伸手一遍遍摸着飞白的缎面裙子。花纹微凸,一只凤凰大张双翅,拖着长长尾羽,昂首飞舞。它被金银彩线一针针绣死在缎子上,永远也飞不出去。
“这裙子简直红得和血一样,我可讨厌这颜色。”她说。我蹲在地上,听见里里外外的道喜声,不由捂着脸。声声如刀,将我胸膛里的血肉也给一片片剜去。
她就要离开我了!
我终于扑上去,埋首在飞白怀里,她颈子上的几颗盘花扣硌得我生疼。
我想哭,但仍将眼泪往眼窝里收。不能哭,眼泪沾湿了嫁衣,会给新妇带来晦气的。我只恨自己没有一双好眼睛,也不曾投了男儿身,否则,否则……
她慢慢抚摸着我的头发,哑声道,“愿不愿意嫁给我,小黛?”
我怔了怔,还不待我回应,她就已吻住了我,温柔,又凶猛。
泪水开了闸,就再也止不住。或许那也不是泪,而是之前我和飞白度过的一切时光。
往后再不能拥有。
我愿意的。我知道自己在迎合,在索取,在叹息,在哭泣。衣衫尽去,有微凉的风拂过身子,飞白抚摸我的脸,问我怕不怕。
我摇头,摸索着攀上她的脖颈。飞白俯身,小心翼翼地吻着我,唇齿经过的地方在颤栗,滚热,身下土地震颤,有葳蕤的芽破土而出。我像一朵将开的小野花,在她面前颤颤巍巍绽放了。
她握紧我的手,另一手缓缓拨开水草丛,手指纤细,是一条滑溜溜的鲤鱼,灵活地探进水源深处。
突然传来的疼痛让我轻轻叫了一声,忍不住蜷缩起来。“飞白,我有点疼。”
“别怕,小黛。过一会就好了。”她抚摸我,柔声安慰,我听她的话,渐渐伸展开身子,承受着飞白炽热的吻。
我抓紧了她。
我不怕。有你在身侧,便是下一刻沦落地狱,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
飞白笑了,吻着我的眼睛,声音充满遗憾。“小黛,老天真不公平,你这么好,怎么就偏偏看不见。”
鼻尖是她颊畔垂落的一绺头发,有甜甜的幽香钻进鼻子里。我道,“飞白不就是我的眼睛么?”
“哎,真想一辈子做你的眼睛。”她说。
“来,记住我的名字。顾,飞,白。” 她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教我写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抖抖索索地重复,横横竖竖,弯弯曲曲,都糊到一起去了,她的名字可真难写啊。飞白笑,“飞白,沈黛,连名字都是相配的。”
可相配又如何?她还不是做了别人的新妇?
三天一过,旅长派副官来催,飞白不得不上了那叮当作响的轿子。
我拼命拉着飞白的手,能拖一刻是一刻。她默不作声,在即将拉起帘子的时候,一滴泪,突然溅在我手上。
“回家去罢。”
轿子启了程,我不得不松了手,最后还是叫道,“我会等你!飞白,你要回来看我呀!”
嫂子在吃饭的时候还在和哥哥谈论那轿子有多华丽,飞白有多漂亮,这场婚事是多么气派。他们说她的嫁衣是绸庄里最好的锦缎,那顶点翠凤冠更是贵重,大颗大颗的珍珠,明光璀璨。
我惊讶极了。难道在他们眼里,就只有衣冠首饰?飞白才十六七岁,水葱一样的姑娘,嫁给比她父亲还大的男人,怎么就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顾大小姐那一套打的金头面可真气派呵……何旅长也够大方,要是咱家老幺也沾点光就好了。”
嫂子话还没说完,哥哥就嗤笑一声。“人家旅长能看得上她?病恹恹的,又瞎了一双眼,不添乱就好了。”
我放下碗,默默收拾着碗筷,丝毫不敢多言。父母早亡,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长兄嫂,之前还有一对哥哥姐姐。可是当初闹事的时候二哥就离了家,至今音信全无。三姐不久前也被哥哥嫁给了胡家少爷做老婆。
姐姐给那家病少爷冲喜(1)。冲喜,并没得喜可言,少爷的骨痨病(2)越发严重,过了几个月,益发不省人事,还是咽了气。哥哥嫂嫂恨死了。
可怜三姐青春守寡,子嗣也没留下,公婆姑嫂排挤,下人也只会冷眼相待。剩下来的日子,用飞白的话说,无非就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罢了。
家里少了两副碗筷,于是就只剩我一个伶仃鬼。
哥嫂待人啬刻,很难余有一丝温情。兵荒马乱的年代,家中条件并不宽裕,嫂子脾气更爆,从不给人好脸色。我在他们身边只能愈发小心,稍不如意就会挨一顿打。
嫂子发怒时,会抓起身边一切能拿的东西打我。笤帚,鞋底,毛巾,还有一根专门惩罚我的荆条。打在身上痛极了,血流出来,热辣辣的。
飞白揭开我的衣裳总是发怒,然后恨恨地骂一句我的哥嫂。“他们拿你当牲口么!”她咬着牙,摸出从家里捎来的金疮药,给我细细涂抹。
以前有飞白在,生活还能宽慰些许,如今唯一一个能说话的人也不在了,只能将心事积在心里。
我端了盆在河边洗碗,初春河水仍寒,将手冻得木木的。洗了一会不由放在嘴边哈一哈热气,无意中碰到了右耳朵上的玻璃水滴。那是飞白留下来的东西,临别前她特意为我穿了耳洞。
飞白将针烫了蜡,“嗖”一下,穿过耳垂,竟一点儿也不疼。
“咱们一人一个,千万不要忘了我。”飞白又让我摸她耳朵上的坠子。
“我不在了,你更要保重。你那哥嫂都是刻薄人,以后再没人给你……”之后竟说不出话来。我极心痛,只好虚弱地安慰,“我晓得,我不会忘,以后你若得了空,记得来看看我呀。”
“等我!我会回来!”
我心中一阵刺痛。她乘了轿子而去,一路鞭炮唢呐噼里啪啦响,震天动地,人人欢欢喜喜地热闹着,将五脏六腑都震碎了。爆竹花簌簌乱飞,硫磺的气息让我咳嗽起来。
我不愿回家,就被人挤着向前,跌跌撞撞地跑。跑什么呢,追什么呢,只有一片空洞洞的虚无,什么也没有!
脚下忽然一痛,我被砖头绊倒,整个人重重磕在地上,砂石硌在脸上,丝毫不得觉疼。所有人都在笑,我终于毫无顾忌,抓着一抔土嚎啕大哭起来。
那是我的,飞白!
她被人,从我身边,硬生生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