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过去,过得仓促糊涂,月历一页页地撕,像我在这里的一天天,毫无指望。
渐渐地,我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熟客。在欢场摸爬滚打,我再怎么愚笨,再不能察言观色,挨了许多打,到底也能从他们的语气中琢磨出一二分意思了。
不过是各取所需。我安慰自己。不要悲凉,不要细想。
他们索取我的青春年少,我索取他们的权势和钱财,换得一时栖身之所。除此之外,难道还有更好的活法?如果我没被卖到这里,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会被哥哥嫁给其他人换了粮食?还是给残疾少爷冲喜?总之不可能和飞白在一起。我没有一双好眼睛,逃也逃不出生天。她再豪气冲天,又能如何呢?
女人为了生活,总要跟着男人的。我与飞白,已是解不开的死结。
日夜颠倒的生活里,我已少有闲暇来做梦。可是有时候也会梦见飞白,飞白清亮如铃铛的声音,我始终记得。虚无的晦暗里,始终有只手紧紧拉着我,于是我放心地随着她走。
我倚在她怀里,她吻着我,我竟也可以娴熟地回应。醒来之后深深耻辱。
男人们总撕咬我,这让我很怕。
我在浴桶里用肥皂一遍遍擦洗自己,直到皮肤发热,有些东西也已经洗不干净了。思念排山倒海涌来,不可自抑的痛苦,源源不断从身体中倾倒出来。
想到飞白,不由泣不成声。我不过想做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和飞白安分守己过一辈子。这有什么错呢?我只是瞎了一双眼睛,为什么就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老天爷怕也是个瞎子,对好人太坏,对坏人太好,我讨厌他!
“又是谁在哭?真讨厌!”听见动静,我连忙止住哭声,不敢发出声响了。妈妈也讨厌我动不动就流眼泪的习惯,容易带坏了才来的雏儿,一旦开了个头,上上下下就会哭成一片。妈妈因此经常打骂那些啼哭的女孩子,我被拧耳朵抽嘴巴,也是常事。
我疼得眼泪长流,然而终究不敢吭一声。实在痛苦地受不住,只好总手帕堵住嘴。
就这样,也都慢慢地适应了。白天没有人来,日子过得倒还平静。不用鸡叫就起,也不会迟了一点就挨打。甚至有姑娘说我眉眼长开了,长胖了,头发生得黑浓了,变得漂亮起来。
“漂亮?”我愕然。从没想过自己也能被称为漂亮。
“那时候你瘦得像个芦柴棒,又胆小,怯生生的,什么也不会。”她又笑,捏捏我的手腕,“起码不是骨头一样了。”
我越发迷茫,又怏怏叹口气。
那方小楼像个鸽笼子,百般挣扎也撞不出去,只能以一个合适的姿势蜷伏在里面。
白天无客,妈妈在教新来的雏儿,云珠昨天与客人厮缠久了,此刻还在床上睡着觉。我不习惯在房间里枯坐,于是在蔷薇架旁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荡悠着,日光洒下来,像一张暖融融的网,渐渐将困意兜上来了。
正迷迷糊糊着,却有有啼哭声从院子的角落传来,也不是一鼓作气的嚎啕,断断续续,哽咽难言,像受了伤的猫。是不是那个失去了孩子的姑娘?又或者,是新来的小丫头?我一阵激灵,心情压抑,再没心情荡秋千了。
慢慢地挪上楼,竹竿敲在楼梯上,一层,两层,三层……也许我的一生就要困在这里了。
适逢有熟客来找我,我连忙去接待,不敢怠慢,令人端了茶水糕点来,他便与我坐着清谈。难得有说话的时候,提起南方的节气习俗,我忍不住多话起来,渐渐不自觉地跑了偏,提起了飞白。
一年四季,她总会陪着我。飞白是个鬼灵精,总有许许多多的点子,不让我感到寂寞。正月有灯会,她便缠着我扎一盏鲤鱼灯挂在门口,二月花朝节,要拜花神娘娘,三月清明,吃青团,摘桃花,四月吃米粉煎成的“麦蚕”,五月她送来粽子枇杷,还有一小壶雄黄酒。六月天贶节,在太阳底下晒书,晒衣服,七月乞巧会,她和我用金凤花染红指甲,在月下穿针,听说可以长长久久……
飞白虽然体贴,可也狡猾呢,每年春天的青团子里总会塞上一枚铜钱,我第一次尝她的青团,差点崩了牙。当然也不是白白吃她的,还要我给她做香袋,编头绳儿,吹叶笛子。她说我手工好,谁也比不上我。
这些我都会,到了夏天我和她在废弃的亭子里吃西瓜,井水湃的西瓜,咬一口砸牙得很,却又甜极了,凉到心里头去。
我还会做西瓜灯,是她教我的。挖出瓜瓤吃掉,里头放几只小蜡烛,飞白说碧莹莹的可好看,专门在盂兰节里引人注目。她还会捉蛐蛐天牛,放到竹笼子里给我玩……可惜她嫁了人,再也见不得面。我也不能常常梦见她,深以为憾。
说着说着,欢喜柔情转而凄凉,一时又忍不住眼泪汪汪。不曾想他拍拍我的手,很有宽慰的意思。
我怔了怔,言多必失,我竟和客人说了这么多私事。心中后悔,遂低下头,用手帕抹了抹脸,立刻换了笑,“对不起,钏儿只顾自己说的高兴,却让林爷扫兴了。”
“都说了别叫我军爷。我也不比你大多少。”只听他朗声笑着,是很年轻的声音。“我有名有姓,叫林绍。实在放不开,你就叫先生。”先生,是新人的做派呢。“坐下啊。”
林绍从背后抱住我,安置在他的腿上,鼻尖在我发间嗅了嗅,“好香,钏儿抹的什么油?这样好闻。”
我以为他要索欢,便携了个果子放在手里,笑道,“先生猜猜看?桂花,兰花,百合,栀子,茉莉?猜对了有赏。”
“钏儿,你也太狡猾了,明知我不懂你们女孩子的玩意儿。”他笑了,伸手拨弄我的辫子。我将果子送进他嘴里,他也欣然,直着脖子,就着我的手吃了。
我温顺靠着他。“你刚刚说得挺好玩,我也想看你做西瓜灯。”林绍想一出是一出,这一刻下巴又抵着我的肩头,瓮声瓮气。我笑道,“先生可别说,我只会糟蹋了这些东西,何况这时节现在哪还有西瓜冬瓜的,南瓜也少见。”
“那就做南瓜灯!”林绍突然很兴奋,像个孩子。二十几岁的男人,骨子里仍旧是一团糯糯的孩气。“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方才和我说了那么多南方习俗,我也告诉你一个——在西洋那里,鬼节就是用南瓜做灯笼,在表皮上刻上鬼脸,里头放蜡烛,远远一看黄澄澄的鬼脸,倒有趣。”
我好奇,“先生可是去过西洋?那里的人是不是和中国人不一样?”
“我并没有去过,在上海那里见过一些洋人,和他们打过交道。”他玩着我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漫不经心咬咬我的耳朵,银杏叶坠子晃荡着。“也没什么不同的,都是金发碧眼白皮的人,那里的女人——都没你好。”
“先生,我哪里好,又怎么个好法儿?”我笑道。
“钏儿哪里都好。”他搂着我的腰肢,开始亲吻我,小褂子里的手揉着乳。我被他撩拨得也起了情意,下面紧绷温热,不由扭了扭身子,伸臂揽住他。
我吻着他的脸庞,和其他男人不同——他们是油光满面的核桃,是皴裂的树皮,或是浮滑的奶油。只有林绍是年轻硬朗的,像水杉,笔直,挺拔,有舒展的新绿,带来初春清爽的气息。
他起了反应。我两颊刹那滚烫,林绍反身将我按倒,我和他一起滚在榻上。
又是一番云雨。
“你是小孩子,真让我怜惜。”林绍总喜欢揉我的头发。我也不反感他的举动,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说真的,他又何尝不像个孩子呢。
“我不是小孩子。我已经十五岁了。”我抚着额发,犹疑道,“可我——你就不嫌我脏么?”
他一下严肃起来。“说什么呢,沦落风尘,也只是生计所迫。”他抱着我,老气横秋没多久,又吻我的脸,“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我就心疼得紧。”
我歪头笑笑,这话带着意气,听听就算了,然而还是有一丝暖意,像涟漪一样荡开。“先生,你真会说。”我淡淡笑。
云珠听我说了,很不屑。“看你这个小盲女可怜巴巴,他逞一下自己的男子气概,你便当了真。一个小士官,能有多少油水?”
我也笑,心肠几乎像藤蔓一样纠结在一起。她说的没有错。我该冷着脸和他保持不冷不热的距离,故意吊着他,保持距离,才能长久。可是……我喃喃道,“姐姐,我害怕,再也没有能依靠终身的人。他就是穷,对我,还算是真心实意的。”
“真心实意?这不是玩笑。有多少人急急找个人,自以为是终身依靠,结果倒了楣,连哭都来不及。”她顿了一顿道,声音低下来,“从良,哪里就是容易事呢。女人只有这一辈子。跟对了人,就能上岸,跟错了,一辈子也就完了。”
我沉默着,云珠又道,“不是我说败兴话,他若要娶亲,总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来找你,又不谈赎身婚嫁的事,这算什么?我看这小子未必靠得住。”
我呆了一呆。我确实没想过自己对他来说算什么。过了几年,新鲜劲一过,也许就是急景凋年。我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不过是因他与我一点柔软的温情,我不舍得斩断它。
我还是为他说话,情不自禁道,“但林绍哥哥是好人。他还年轻,又参了军,没想过也不怪他。这些年轻人,有几个想早早成家的?便是做妾侍,也不是坏事。”云珠又哼笑一声,不说话了。
他不来的时候,总是时不时托人送来一些包裹,里面有精巧的吃食,还有用于解闷的玩意儿。风铃,小鼓,贝壳,一袋糖果,一盒饼干,我拿起一枚叮叮当当的铜制九连环,拨弄了几下,不由笑了笑,不是不开心的。
“唉,他有这个心思,倒不如给你些细软,哪怕香水首饰也好呢。都是些花架子,真把你当女儿养啦。”姐妹们笑道。
女儿?他才不过比我大几岁!我心头跳了跳,一阵面红耳赤,有些羞怒。“你们哪里知道,他才不懂女孩子家的那些……我就喜欢他送来的东西,才不是花架子!”
为了打破这场尴尬,我拿起小波浪鼓敲了几下,咚咚咚,干脆利落,敲着紧绷绷的鼓面,觉得十分悦耳。又把风铃挂到窗前,听风带来清音。“我觉得挺好的,虽不值钱,平时可以解解闷呢,叮叮咚咚的,多好听呀。”
姐妹们继续嬉笑,“他就是送来一片树叶,你也会夸得像朵金子打的玫瑰花儿。”
我有点生气,不理会她们的油嘴滑舌了。
“好玩有什么用,又不是值钱的东西……小东西,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爱?我愣了,乍一听觉得陌生。
我摇摇头,忙不迭把东西包起来放好。爱?爱是很奢侈的事。我不敢爱,我只爱飞白,我从小便爱她。对林绍,我只是对他依赖罢?我当然是真心喜欢他的,他需要我,我需要他,在等待中想起他,那样的温暖,填满了我的空虚,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头。
在与客人喝酒的时候,一只酒杯戳到我的嘴边,我笑着吃了酒,舔去残留一圈的酒水,再为他们斟酒,哺了一口,送进他们嘴里。他们将我搂得更紧,随后百般抚弄,迎来更凶猛的唇齿。我成了傀儡娃娃,任由他们折腾。
一个盲妓的乖顺和奉承会使他们更加兴奋罢。男人们脾气大多不好,倘若他们心情好些,我也能少糟点罪。
林绍和老爷少爷们才不一样,他为人温和,从没有强逼过我,是个真正的绅士。和他在一起,倒像处了很久的好友。我们见面也有限,即使见了面,也总是温情的。
他喜欢让我坐在他腿上,给我念书听,像个说书先生似的。其实我也听过戏剧,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讲聊斋,响木一敲,飞白在我耳边嘀嘀咕咕,有趣极了。
林绍不念古书,我也听不懂。他给我读什么小说,学校里的女学生爱听,我也爱听。他抚着我的脸,怜爱道,“见了这些新东西,只想念给你听。”
我点点头,回身抱住他,因为有了林绍,竟多了点盼头。在这里也没那么苦了,天晴好时,盼他来,雨声潺潺,也盼他来。
风铃叮叮咚咚,像是星星掉入凡间,让人听了喜悦。贝壳里有海浪的声音,九连环在我手里,渐渐能解开几个环扣了。
可他毕竟是军人,不能时刻来见我,他的那点军饷也不够这么花的。再见面时他瘦了些,我不顾这里的规矩,一对金镯子褪下来给他,他推辞不受。
“你这是做什么!快收下,我不能要,钏儿。”林绍还是那么孩子气,连带着声音也都轻快起来。“不用担心我,我在军中过得不差,替别人写家书,也能有点收入。长官对我也很客气。”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先生快收下,不然,就生分了。”我执着塞给他。直到我坚持,他才收下一只镯子。
“听说又要打仗了。”我拧眉,有些忧伤,坐在床沿道,“一直兵荒马乱,闹得人心惶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下来。”
“是的,不过很快就好了,这片土地,也该改天换地了。”
说这话时我吃了一惊,他的语气陌生起来,凛凛的,仿佛又像初时那个配枪的军爷。各地军阀为争权,互相厮杀,苦的,永远都只有百姓。
我不知道何为直系奉系,却知道他要去战场上了。我不敢去想,只干干坐着,心中空落落,惶恐暗生,它们像泥沼一样慢慢地涌过来。
“别担心,钏儿。我会活着回来,到时候家国已定,我就来为你赎身,给你安定的生活。”他很温和,额头抵在我的额上。“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你的小姐妹,叫飞白,对不对?”
是的,这是多美好的未来啊,我的身子又抖了起来。“那我可以,看看先生么。”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我嘴里冒出来,我不敢相信,原来我的心还是会痛的,我还以为它已经被掏空了。
他低头吻我,我闭上眼,双手在他的面庞上游走,他粗硬的头发,深深的眉骨,浓密的眉毛,直挺的鼻梁,不厚也不薄的嘴唇。他站成了一棵水杉树,任我攀缘。最后我搂着他的颈子,急切地亲吻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上一次我送走飞白,这一次我要送走林绍。
我在他怀里哀哀哭泣。他有点慌乱无措,只好安慰,“莫哭,莫哭,我向你保证,绝对活着回来。”
我用力点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滴滴答答下起了雨。室内的温度逐渐升腾,两颊也升起烘烘的热。相识这么久,除了为他缝补衣物,我竟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不由有些后悔。想了想,我摸索着,为他解下腰带,伏在身前。
他不是不惊讶的。我微笑解释,与客人恩义无关,此时此刻,我不过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面对着一个喜欢的男人。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轻轻叹口气,却是拒绝了。
我惊愕,带着些惶恐。却只听他道,“我不想勉强你,让你想起那些不好的事。”他轻轻摸着我的发,“你不要心里过意不去,我若是图你的回报,也不会来找你了。”
这个人是真心喜欢我的。
他将我抱在怀里,我伏在他的肩上,听着窗外雨声潺潺,眼睛也下了雨,一滴一滴,濡湿了他的衣裳。为什么我偏偏是烟花女?为什么让他偏遇见了命小福薄的我?
“先生,我这心里头……”我咬着牙,终于说出来,“便是为你死,我也心甘情愿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