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际上是预料之中的会面,她们知道「徐伊景」迟早有一天会需要和P盟代理人见一次,所以,用「李世真」的身分出面谈判,也是五年前就决定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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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当初离开日本时便认为应该要找一个地方试验最短能用多少时间取得大权,以此确定后续的工作模式,毕竟往后要以外地人的身分在其他囯家工作,日本与韩囯的工作模式不一定全然可靠,于是她们选择到完全陌生的A囯,尝试不透过选挙布局也能建立势力基础,又到同样完全陌生的B囯测试从无到有地透过大选夺权需要多少时间。以这两次经验为参考基础,她们接着打算好好花时间想想未来的工作进程。目标是世界顶峰的话,要做的事太多,她们不能漫无目的乱枪打鸟,得事先将不必要的弯路、远路都舍弃掉,尽可能预先想出最有效率的工作计划。她们当然不可能、也不需要拟出详尽的行事历,但至少必须先找出行进的正确方向、如此才能直接走在前往目标的直线距离上──光是确认目标的方向并认清她们与目标之间的差距,就足够花上两个月的时间做尽各种沙盘推演。
在S画廊史无前例放支薪长假的那两个月里,她们两个找了一幢僻静但有供应无线网络的出租别墅,带上笔记本电脑和所有的书面资料、准备好两个月份的食物,像考生参加与世隔绝的住宿制考前冲刺班一样去住了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的工作狂生活,除了睡觉吃饭,就是不停地翻资料和讨论,连吃饭都捏着资料边吃边看。世真没几天就从一开始坐得笔直的「李代表」被打回原形、又成为那个一开始进画廊时瘫在沙发上烦恼功课的李世真,刚开始露出原形时还会心虚偷觑一旁仍然钢铁一样打直背脊看资料的徐伊景,像小心翼翼揣摩大人底限的孩子;可觑着觑着她就有了其他想法。
如果是以前,她会仰望着那样坚毅的身影,督促自己该上进些;现在她已经不需要那么想了。她的头软软地放在沙发椅背上,侧过脸看着一脸专注的徐伊景,「代表nim,妳从来不休息的吗?」
伊景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我们有时间休息吗?」
「从来不会累吗?」
「妳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吧。」还是连头都没有抬。
世真就那样静静看了一会儿,走到伊景身后按起她的肩颈,「看吧,果然很僵硬。」
徐伊景翻看数据的手明显顿了一下,「妳这么闲吗,想到适合的工作顺序了?」
「妳不是说我想休息就休息吗,我现在在休息啊。啊──」世真煞有其事地叹出了筋骨舒爽的长长一声,「这几天都只坐在椅子上,都没有好好活动身体,像这样做别的事,感觉神清气爽多了。」一边说,手上还一边有模有样地按揉着,「我手艺不错的,连我姨母做这一行的都说我很不错。」
徐伊景没接话,世真站在后头也看不见前面那人现在是什么反应,只能专注在手头上的活儿。其实从一开始手指触上伊景的肩膀,她就明显感觉那上面有不属于过劳造成的尴尬僵硬,她猛然想起伊景其实不是惯于与人肢体接触的人;但手都放上去了,抽回更徒增尴尬,既然伊景没说什么,她也就顺势继续了。还好,那样的不自然僵硬没有持续很久。世真专注着把按摩的各式手法揉捏按摩压全用上了,指腹一路从后颈的风池穴、天柱穴、沿着浅浅的凹窝细细顺过,滑润皮肤上浅浅的汗毛撩拨她的指尖,白洁颀长的脖颈在光线照耀下彷佛笼着浅浅的柔晕,挺直的脊椎线条向下,隐约牵引着人的目光也向下。圆领衣服未及遮盖的部分像是某种邀请。世真专心地按着也专心地看着,恍惚间她可以理解日本人喜欢看女人后颈是怎么回事。
刚刚四处翻找资料,伊景为了方便才随手绾起头发。平常徐伊景总是长发披肩,所以,没有任何人像她现在这样看过伊景。
她咽了咽口水。没有人看过的徐伊景。
「是按得蛮不错的。」
伊景的说话声让世真回神。她终于放下手上的资料,抄起手端坐着静静地让世真按摩。
「那个──」
世真停下手,伊景回头看她。「两只手也要放松自然垂着就好,这样按起来最舒服喔。」世真轻轻拍拍伊景的肩膀,笑嘻嘻的。
她感觉手下的人轻轻叹了口气,放松了抱着的双肘,垂下两肩,世真还带着点得寸进尺按下伊景的肩膀让她往后靠在椅背上。
这在以前大概是不可能的吧。世真一边按着果然放松很多了的肩膀,心里满是被年上纵容后的甜蜜感,早就忘了刚刚的小心思。
关于「以前不会发生的事」、以及「只有作为女朋友才会发生的事」,自从与徐伊景确认交往关系后,她就对这类今昔差异特别敏锐。她在徐伊景身边有很多身分,名义上的秘书,工作上的拍档,偶尔还是会像个需要指点的学生,最后,她们其实没什么时间谈恋爱,作为「女朋友」的时间很零碎地分散在像现在这样的片刻里。
因为她的徐伊景是个工作狂。不过幸好徐伊景也同样把她教成了工作狂,只是,世真还是不免有些遗憾地觉得,她们两个的关系好像比起别人,总是少了点粉红泡泡。
她不是个向往粉红泡泡的人,但如果是和伊景一起,哪怕是粉红泡沫她都不想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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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拟定了几个大方向。关于「世界顶峰」,听起来很含糊,但可以稍微缩放概念,化为明确的目标:成为囯际谈判桌上不可被忽视的人。
谈判桌即赌桌,拥有最多筹码的人自然举足轻重,所以她们首先要取得的筹码就是太平洋地区,成为太平洋地区最有权势的人;而太平洋地区零星散布着许多岛囯,她们已经拥有日本与韩囯,接下来她们要分头取得其余囯家的大权。至于其中的最大政体P盟,她们不打算对其下手,「面对这么庞大的目标,其实只要把周遭囯家都变成我们的,P盟也就等于是我们的了,无论他们情不情愿。」这是所有海岛型地区的死穴。
世真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下,「说得也是。这也是韩非子说的吗?」
徐伊景才刚告诉世真要多看书,不知道看什么的话,《韩非子》可以一读。
「如果妳找到出处,就给妳升职。」
「升什么职?」
「等妳找到再说。」
三个月后李世真终于用尽所有闲暇时间读得睡睡醒醒总算读完,才知道被徐伊景耍了,《韩非子》没有这条计策,而且她一直以为这是带兵打仗用的策略书,原来它更像是正治谋略的书──但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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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争论最久也最重要的,是决定要共用「徐伊景」这个身分,分头在各囯行动。
世真当然很清楚伊景在想什么:握权越大,越容易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即使她们两人行事低调,但随着势力范围扩大,还是难保名声不传出去。如果她们一致用「徐伊景」的身分活动,出名的是「徐伊景」,火力也自然会集中到伊景身上,这个名字可以为世真分摊掉一些危险,她只要处理好少数直接找上门来正面刚的敌人即可──也就是说,尽量保持行踪隐密即可──其他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则都会将攻击焦点转到伊景身上,或者至少也能作为烟幕弹,让人摸不清世真的底细,也就不会有世真的把柄。
但徐伊景嘴上当然不会这样说。「这是我的事业,当然是用我的名字,妳只是我的替身而已。」语气云淡风轻理所当然,还带着几分威严说得不留情面,最后再补一句:「妳的薪水还是我发的。」
「如果是以前的我也许会相信。」世真一反平常年下温软爱撒娇的样子,不卑不亢,「就连韩囯跟日本现在都没几个人认识我们,妳不要名誉也不要历史,所以用不用妳的名字根本无关事业,妳只是想让自己变成箭靶。我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
「我只是想把损失减到最低,妳以后也应该要试着去考虑这类的事。」徐伊景抱起手肘靠在椅背上看着世真,气场顿时拔高准备谈判。「妳有什么本钱应付这些攻击?会收集资料来找人把柄的,都是有点资源和手段、出手大概也不会有多正大光明的人,到时候妳在明、他们在暗,妳一个人在外囯又没有团队支持,妳有什么本钱应付这些攻击?」
伊景建议过世真应该培养几个人,组织一个像S画廊一样的办公室,世真不肯;不过,就算她真的拥有所谓的「团队」,伊景也一样会要求她使用「徐伊景」这个身分的,世真太了解这个人,保护欲和占有欲同样强烈得不可理喻,又防备心超常,只要能预见到一点危险,大概就恨不得直接把恋人塞进钢铁碉堡里护得严严实实。徐伊景现在就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无论说什么全都是托词。「既然妳要求我用妳的身分,那就是认可我是跟妳并肩合作的伙伴。既然跟妳一起做事业,我就要跟妳一起分担风险,妳用妳的身分承担妳的,我用我的身分承担我的,很公平。」
「公平不公平有什么意义吗?我说过我只是想把损失减到最低,这才是妳应该要考虑的事。妳自己说过,冒险犯难是个人的选择,但他们的家人并没有选择要成为寡妇或鳏夫──」
「所以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危险转移到妳身上?」
伊景轻笑了下,「──颂美跟姨母也不想看到妳遇到危险吧,她们没有打算要看到受伤的妳,甚至,她们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们自己会碰上麻烦。」她一如预期看到世真怔愣的样子,满意地继续说道:「我没有可以当成把柄的家人,『徐伊景』这个身分没有这样的弱点。我比妳更有本钱处理任何攻击,我的弱点也比妳少,而且越熟悉这个名字的人越不敢轻举妄动。我相信妳也有能力处理各种危机,但如果姨母跟颂美被找出来要挟妳呢?虽然之后会让作家在户政数据上抹除妳跟她们的关联,但只要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就不能排除它还是有被发现的可能性,不是吗?」
世真低头不语。谈判已到尾声,伊景平静作结:「我说过我要把损失减到最低,而如果妳有这样的把柄落在别人手上,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妳是我计划里不可或缺的部分,我不会冒那样的险。」
「……现在我切身体悟到这个把柄落在别人手上是什么感觉了。」世真带着自嘲的苦笑,半气恼又半无奈地深吸了口气。「被代表nim紧紧抓住了吶。」
「我知道妳会拚死保护妳的弱点。我也一样。」
世真抬头看着伊景,这话要是换别人换另一种口气说,大概可以说成情话;但说话的人是徐伊景,用扑克脸和平板声音淡淡说出来,像是作为刚刚谈判总结的一部份而已。
「为了保护姨母而把危险转移到妳身上,徐伊景,妳在叫我做选择吗?为了保护我的一个弱点,而牺牲掉另一个弱点?」世真的语气也一样平淡。这是谈判,不是情话。
「弱点?我跟她们可不一样,稍微有点判断力的人都能判断出我和妳姨母谁处理危机的能力更强。而且,不要觉得我是为了妳姨母和颂美而这样做的,我说过我只是想把损失减到最低,我说过我不喜欢我的东西有损伤。」
世真咬着下唇看看天花板又看看窗外,真是找不到话说。年上在对面翘着腿,总裁气场全开,从容又把控全局;而自己一肚子恼火又无言以对,她真的很讨厌这种情况。总是要被保护的那一方,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总是没用。「理智上,我知道妳说的是对的。但情感上,我没有办法忍受我要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把危险转嫁到妳身上。」
「这不是单向的保护关系。我不是什么都不做就待在原地等别人来攻击我,任何攻击我都有自信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反击回去,所以,把风险导向我这里,确实是更保险的做法;团队合作本来就应该如此,我有我能做的事,妳也有妳能做的,而这就是我们对于彼此的利用价值。我想我把妳的利用价值发挥得很彻底,相对的,如果妳在该利用我的时候还有半点犹豫,妳就永远只能是我的下属。」
伊景的语气依旧平淡,好像只是在解释一条普通的金融定律一样。
世真看着拉门外满山翠绿的夏色,还好,荒山野岭也有荒山野岭的好处。她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手机便往外走,「我出门走走,晚餐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