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故人

作者:虫不知
更新时间:2020-09-09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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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小巧的玄色罗汉鞋停在她面前。垂在腕间的小叶紫檀念珠无风自动。


是个妙龄少女。长身玉立,眉目秀雅,偏裹着鼠灰僧袍,做了尼姑装束,将一身鲜艳色掩埋得纹丝不透。


住持解释道,她是本地诗书人家的小姐,俗家名叫苏梅子,只是算命的说她亥时出生,与害死同音,怕是命硬,会对亲人不利,就把她丢到庵里来,也省却一桩心事。


飞白只打量着她,她顶讨厌算命先生,他们要靠破财消灾吃饭,就得先让别人身上有灾。嘴皮子一动,一个人的命就铁板钉钉了。


“太太,这孩子诸般都好,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文静,乖巧,模样也像个画上人儿。”住持笑意深深,满脸褶子和眼睛挤在一起,影影绰绰躲着妖魔。她凑上来与她道,“还是个没开脸的‘单条’呢。(1)”她不遗余力介绍着她,一棵才培养出来的摇钱树。


女孩子垂了颈子,一声不吭,任由飞白上上下下打量。


“你叫梅子?”她懒懒问道。


“……是。”


“多大了?”


“十六。”


“好年纪啊。有无法号?”


“小尼法号妙真。”


“妙真……好得很,怎么年纪轻轻就入了空门呢?”


“因家父忧心我命途坎坷,将来会克父克夫,便送我来此出家修行,以赎前罪。”她轻声道。


寥寥几句,见她清秀柔静,举止端庄,飞白也颇有喜爱之意,一个眼风过去,身后人将一袋子撂了过去。


住持屏住呼吸,又忍耐着狂喜,两颊的肉挂不住,颤颤巍巍扯动了呼吸,一声声浊而重。


“香火钱与你。人我就带走了。”


“多谢太太布施。”那老尼登时眉开眼笑,又是贵人,又是女菩萨地叫,恨不能直挽着她的衣角唤一声亲娘。


她笑而不睬,携了梅子手,款款离开,住持翘首等她们走远了,又直着脖子从窗子里探了一探,方才满心欢喜去打开袋子。


袁大头,孙小头,银光璀璨,将满殿神佛也映亮了。她伸手一捞,捞了满满一手富贵,刚嘿嘿笑将起来,一声枪响,所有的动作忽地顿住了。她张大了嘴,不知胸上为何突然多了个血洞,那富贵沾了血,转眼便叮铃咣当地散了一地。


枪响,哀嚎,脚步声,如同深夜兜头忽而砸下一柄鬼头刀,鲜血飞溅,魑魅魍魉瞬间现形,不由得人毛发皆竖。梅子当即僵立在原地,那灰罗僧衣黏在背上,早已湿了一片。


尼姑们脚步匆匆,面对这变数,惊呼声刚起,官兵就迅速涌来,封锁了这座山庙。


“住持和山匪勾结,罪无可赦,就地处决。其余人好生看管,谁也不许走。”飞白漠然道。


梅子看见她抹了蔻丹的手,十根血滴滴的指甲,衬得那手越发雪白,枪身也越发乌亮了。


师父死了,虽不亲近,到底是相伴许多年的人。她第一次面对人生的变数,整个人被彻底冻住,没有哭天抢地,也来不及筋骨酥软。


偏偏飞白柔声问道,“怕不怕?”


她勾着她的下巴,是挑逗,可力气不算小,梅子不得不将脸对着她,这个玉罗刹的面孔。


“怕。”声音也在发抖。


“知道我为什么动手么?”


她摇摇头,半晌又点点头。


飞白笑叹,“你待在这里怪可惜的……明明是千金小姐,偏偏沦为佛门优尼……亥时出生是你的罪?”她的眼角飞到鬓发里去,曼声道,“也不知道谁有罪?”


梅子只捻着佛珠,喃喃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只是顺应自己的命数,无论是福是劫,我都接受,并无怨憎。”


飞白松了手,她顿时侧身避开她,合掌不语。一截雪白颀长的颈子弯着,恨不能低头缩进腔子里。


“你说你在这里有什么好?天天清汤寡水,又要受人拘束,可怜啊,连人气儿也没了。”她笑道,“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叫你体会体会人间之乐。”她才一颤,手却被飞白握得更紧,一步三顿地走了。


弘武没能要了梅子去。飞白三言两语,就让他按下耐心等一等。寺庙里被她闹了一场,众人没了主意,投怀送抱的蒲团儿怕是只多不少,他反而不急着要她手里这个雏儿了,横竖她跑不掉他的手掌心。


梅子暂时是脱离了虎口,但也并没有因此轻松起来。飞白有意地作弄她,吃饭时候上了一桌荤菜肉汤,偏没有素食。她笑吟吟,就等着她开口,和她大闹一场才好。谁知梅子平静地动筷,略动了几样,面色如常,清净安宁。


“不想小师父也吃肉。”


“牲畜草木并无区别。拘泥于形式,便非佛家真义。”


飞白一时语塞。一口气堵在心里下不来,又令人备酒,被她的丫鬟尔冬好说歹说劝住了。于是她改了主意,让下人备来洗澡水,命这信女脱了衣服帽子,将她给拖了进去。


年轻姑娘不仅吸引着男人的目光,也吸引着飞白。弘武要的人,她先替他把把关。


她羞得直躲。奈何抵不住飞白紧贴上来,从背后拢紧了她。“都是女人,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么?”


不待她开口,她侧头笑道,“小师父,我向你请教,你说,佛家讲究六根清净,为何不将这里也剃了去?”飞白伸手抚摸她的腹,轻轻略过草丛,看女孩怯怯打战。


“头发是烦恼丝,这儿难道不是欲.孽.根?”她的唇一下下蹭着她的耳朵,一触便是一阵颤抖。


梅子被彻底问住,不知做何答复。那双淡漠的眼睛里,生生钻出两条活的黑尾金鱼。慌慌张张地逃,涟漪一圈圈地散开。


“嗳,对了,这才像个活人样呢。”


飞白的长发浮在水面上,不知道有多长,在水里缭绕着,比水草还茂盛。半晌她游到她面前,肌骨莹白,是一条化形的蛇。


梅子慌乱挪开目光,只能默念经文。她掩了眼睛,十足慌乱。飞白紧追不舍,梅子不得不折颈,脸在灯下白得透明。她这时候是个凡人模样了。


“你真美,梅子。”她的指尖描摹她的眉,远山淡青,掩映在朦胧白雾中。十六岁的少女,青头白脸,粉面桃腮,浸在水里,是一朵初开的世外莲花,不曾沾染烟火气。


“可惜了,我舍不得把你给他囫囵糟蹋,不如我要了你去。”


飞白突然痉挛,伸手箍住她,重重吻上来。她蓦地生出不可理喻的癫狂,将所有理智吞没。脸蛋,耳根,脖子,一路蛮暴啮噬。


她要把她吞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竟这样渴,唇干舌燥,灵魂也干瘪了。飞白像个在荒漠里挣扎快渴死的旅人,抱着一个小玻璃瓶,手忙脚乱,四处找瓶塞子。她的手往更深的地方探去。


她要她。


她是疯了。


她的唇舌侵略如火,梅子却如堕冰窖,直打寒战。她勉强静下来,轻声道,“让太太耽于情裕非我所愿,但如果我能让您多一丝慈悲心肠,那么,我也情愿。”


飞白的动作顿住了。梅子的话直刺到她心里去。她手一挥,哗啦一声,砸碎了一池玻璃似的水,晶光乱迸,滴溜溜从她们的头脸滚下来。


梅子反而彻底平静下来,复又念了声佛号。如此一来,她不像是自荐枕席的僧妓,倒像是肉身布施的菩萨。


飞白恨她的清气。她看见自己没有的,也不想让别人有。


她要她害怕,要她臣服,要她不敢抬头承认她的权威,而不是看见她心里敞着一扇门,里面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贪嗔痴是人间至毒,她凭什么不沾染?她怎么可以不沾染?凭什么?


她越发缠上来,轻佻地咬了一口她的脖子。梅子缩得更厉害了。


“慈悲?你天天念佛经,诚心发愿,神佛可有保佑过你?被人发卖,你的佛可会出手救你?嗯?”她一下一下抚摸梅子的脸。“都说神佛有灵,却从不开慧眼,照见诸生业障,也从未有过善恶有报。”她冷冷地笑。“我不怕阴司报应,那是吓唬好人的,吓不倒我。”


梅子不语。


“你知不知道被强迫的滋味?”温热的水浇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她用力揉着她萌芽的乳。


“就像这样……在你身上胡乱使劲儿……那样的力气,就是个木头人,也能捣烂成碎末子了。”她咯咯笑起来。


梅子面色惨变。


“太太……”


“他今晚会到我这里。我也好将你送与他。”


她一哆嗦,挣开她的手臂。一双眼睛,水盈盈望着飞白,隐有恐惧。她欣赏她的恐惧。


“太太。”飞白以为她要求饶,却听她惨然道,“太太能将我带出寺庙,已是恩德。我不敢再求其他,如今也只是我的命罢了。”


飞白盯着她,不知为何,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和小黛的身影陡然重合起来。她在她身边瑟瑟发抖,同样出于恐惧。


她开始头痛,许多年前的事又活起来了,凶性被柔软包裹住。拳头打在棉花上,再施不出力气。


她心思纷乱,慢慢放下了手,再不能够疾言厉色。不由抿着嘴,有点窘,也觉得无味,不得不鸣金收兵。


“给我滚。”她对小尼姑说,“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是,太太。”她一福身,裹了衣服就走,身后又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她终究没将她推给他。


弘武是到了飞白这儿,可也不过略谈几句,彼此也没有太多话说。自从她做了正室,不得不摆出端庄持重的架子为他操劳,他的心也就淡了。


比她新鲜热辣的姑娘多的是。他宠了她三年五载,纵然体贴解语,又伺候得滴水不漏,可他的心思也有些倦怠了。一朵玫瑰花儿,再好看,放进瓶里日夜赏玩,慢慢地也褪去了水分。习惯了大红大绿的人,见到篱笆架子上的小牵牛花儿都觉得可爱。


飞白也不理论,闲暇时只翻书看。她看世情,看游记,看诗集,自己走不出这方牢笼,只好在书里寻求更为广阔的天地。


她最喜欢的是红楼,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翻书,倒像个闺阁少女了。她看宝黛情意绵绵,钗黛低语喁喁,看那可亲可爱的女孩子,眼里流动着绵柔的光,不见了棱角。偶尔兴致来了,甚至会摆了棋盘与梅子对弈,下几盘棋,消磨时间。


但更多的时候心绪不宁,仍是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她将自己隐没在烟里。到了夜里,是她最容易狂性发作的时候。众人都说太太有梦魇的旧疾,不抽烟压不住。


飞白无比恨这夜色,一间屋里总要点灯,照得亮如白昼才行。


她细细端详自己的脸,依旧是美的皮囊,但是因为长期精神上的煎熬,眉间也笼罩着阴霾。她梳着长发,蓬蓬黑发遮了半张脸,她自发缝间注视自己,对着镜子一笑,影子也回她一个阴恻恻的笑。


“太太?”梅子问道。


她凝视着影子,觉得那近乎病态的神气和大太太几乎如出一辙。触动了心肠,她拾起茶盏,“乓”的一声,将它砸个粉碎。


尔冬立刻推门而入,只听一声厉喝,“滚出去!”


她犹豫着,梅子急忙道,“姐姐,太太失手跌了茶盏,无甚大碍,这里由我收拾便好。”


她探头一望,道,“你好生劝着太太,不说话也可以,只万万别刺激她了。之后便慢慢好了。我如果进来,她反而更恼。”尔冬收拾了碎瓷,拉着她叮嘱几句,又悄然退出去。


“小黛!”她轻轻叫了一声,却无人回应。于是她笑起来,笑得披头散发,笑得满眼泪水,笑得声音沙哑。“你别怪我……别怪我……”她赤着脚,在房间里穿梭,衣襟散乱,茫然得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可是神态狂乱,又像个疯子。


她身边只有吓呆了的梅子。


“太太……”她看见她脸上的泪水,源源不断从眼窝里滚落,只有凄凉。


【注】
  (1)单条:暗语。指清白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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