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会客室,她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普赞像是居于深林的退位雄狮,老则老矣,心还是狠着,头脑也清楚得很,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就等着她这只兔子什么时候掉以轻心就扑上来咬一口。
伊景的确是没打算乖乖放着太平洋地区总部给P盟当抵押。首先,这个「总部」对画廊当然并不真的具有必要性,她等于只是押一笔资产在P盟;提出「找两位与P盟政要有家族关系的人士做为总部的大股东,两位相加持股过半」也是个陷阱,她打算找分属两个敌对派系的两个大官的亲戚当大股东,如此,这个画廊就会成为这两个派系的角力平台,双方会因为都想吃掉画廊,彼此争斗,画廊就能在恐怖平衡中长久存续,即使P盟对她不满而有意没收,双方也会因为想找机会独吞资产而为她守住总部。而只要这个总部存在,就能维持她「有资产押在P盟」的表象,对P盟也就交代得过去。
甚至承诺支持P盟推行的区域经济合作计划,也是托词。这可是会有大笔资金投入的计划哪,若是能找到进入计划的破口,她就有机会插足其中。
总之,来日方长。这一关暂且过得还算漂亮,可以放心跨着大步继续往下一个目标前进了。
至于普赞刚刚莫名其妙问的问题。
当然不可能。
她之所以走到现在这一步,从来都不是为了取代代表nim。
李世真深吸了口气,电梯里的镜子映出自己苦笑的样子,然后瞥了眼自己的胸口。她身上同样也带了一枚窃听器,刚刚的讯号干扰可以处理掉大部分的窃听器,只有她身上这一枚可以正常运作,她完全想象得到在她最后又转回使用『徐伊景』这个身分时,代表nim会在窃听器那一端发多大的脾气──弄个不好的话,她真的会被当成『徐伊景』软禁起来也说不定。按照原定计划,其实她只要以『李世真』的身分与P盟确立合作关系就可以了,伊景准备好的对普赞家族事业以及儿子人身安全的威胁,其实只是以防万一、让世真可以在紧急时刻拿出来谈判的最后筹码。
但如果谈判真如预期的那样,仅止于以『李世真』的身份谈成合作的话,画廊之后就得再跟P盟打交道,或多或少得再应付或受制于人;而依照现在最终谈成的结果,画廊可落得轻松,搪塞对付P盟的事都让普赞自己处理就好,她们只要押个无足轻重的所谓「总部」在P盟就没事了。
「──妳知道那是什么人物吗?妳拦她是什么意思,上面的人要是知道了,我们全都吃不完兜着走!」
将要走进电梯之际,一边走廊转角站着的两个服务人员引起她的注意,其中一人就是刚刚在入场处拦下她的女服务生。
女服务生低头挨骂的样子唤起她过去打工的回忆,讨人厌的主管真是哪里都有。不是你们自己下令要求下属严格查核入场宾客身份的吗──世真暗自叹了口气。整理好脸上的微笑,她大跨步走向那两人,「那个──」
两人循声望过来都愣了愣,世真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已经拉起女服务生的手,「多亏妳帮我找到耳环,才维持住我今天的仪容,真的很谢谢妳一边工作还要一边帮我留意──」
女服务生一脸茫然,一旁的管理层已经开始赔不是:「徐小姐真的很抱歉,今天我们实在是太失礼了──」
世真没理会那一连迭的道歉,径自继续说道:「还好有妳在,不然遗失了东西也是一桩小遗憾。」说完才转向另一人,「这次真的谢谢你们的服务人员。下次有机会我会再以私人名义来这里度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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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电梯门开,抵达会场所在的二楼。世真再次深吸了口气,今天真的太漫长了。
她还有事情得善后。孤儿院那里这阵子还是得找人去看着,以防普赞对孩子搞出什么么蛾子。还有Phoebe 生日快到了,下次写信给她要一并寄礼物。
认养个孩子、伪造其为伊景的私生女作为「徐伊景的弱点」,是来自于小娜身世的灵感;但伊景与孩子的关系虽然为假,世真自己对孩子的情感倒是真的。写信给孩子是她自己想做的事,使用伊景的笔迹只是以防万一这些信件也许有一天会派上用场。若不是平常时间太紧忙不过来,她甚至想多给几个孩子都写信,有人期待着他们长大,即使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见到面,她也希望让他们知道有人期待着他们长大。
另一个得善后的是伊景。回去后她得请作家、卓、理事吃顿好的,弥补他们被西伯利亚暴风无辜波及的精神伤害。
至于伊景啊。
她一边走向宴会厅,心思早已放飞,她想起五年前那两个月里,她们两个吃的那一顿牛排。
那一顿五年前的晚餐彷佛直到此刻才算是真正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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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排要凉了。」
「等等。」世真起身端走伊景的盘子,「我再稍微煎一下。」
这是开放式厨房,料理区距离餐桌不过几步的距离。同一个空间里,只有世真开火的声音,油花滋滋作响,空气里飘散着混着奶油气味的牛排香味,还有两人各有所思的沉默。
牛排很快再次端上桌,世真倚在餐桌旁,伸手覆上伊景准备拿取刀叉的手。「伊景啊。」
伊景依然沉默着抬眼看她。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在哪里,我都会拚了命回到妳身边。只有这项能力,我有自信一定是全世界最好的。」
「不是『拚了命』就能解决任何事。」
「那就不要『拚了命』,我们换个条件:我一定会回来的。妳也一定会带我回来的,不是吗?我有这样的能力,还有这样的保险,我没有回不来的道理。」
冰雪女王依旧没有表情,世真觉得伊景脸上的霜如果要在常温中自然化掉的话,大概要花很久的时间,但她等不了那么久了。
挑起伊景的下巴,世真倾身吻了上去。
同样是无比漫长的一天,那一晚她们彷佛说了很多话,彷佛没有,留在记忆中的只剩下片段的话语:「代表nim妳爱我吗?」
「……在床上不要用敬语。」
世真忍不住嗤笑出声,伊景惩罚性地狠狠咬了她的肩膀。
「嘶──妳在吃人肉吗?」
身下的人没有回答,一个翻身夺回主导权,伊景浅浅地啮咬着她的脖子;世真荒谬地想起Discovery频道里的幼兽争逐玩耍时也会像这样轻轻啃咬彼此的身体。「伊景啊,我爱妳。」
徐伊景撑起身子,眼眸在漆黑的房间里透着星亮的光。「我知道。」
零碎的只字片语,叠合起来已是无比完整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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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赞回到宴会厅的时候,餐会已近尾声,人们多半聚集在出口处开始最后一轮的客套问好与道别。作为地主囯大家长,他也理应要前去送客,只是目光扫视一回,已经不见徐伊景的人影,几位领袖也不在现场了。
无论如何,宴会的结束也应由他宣布才是,时间未到却已有人早退,即使是脸上惯常挂着和譪笑容的普赞也不由得沉下脸。
他招了个幕僚到身旁报告,「徐女士刚刚离开,那几位领袖就跟着她一边说话一边出去了。」
「……」
「十五分钟前我们拦截到两通电话,都是同一个人打进来的,受话人是H、B囯领袖,他们在宴会刚开始时也都曾经打电话出去但没拨通。他们的通话内容也差不多,大致上是对方说明徐女士今晚身体不适,所以由她的秘书李世真小姐代为出席,如果有事的话,可以转告给代为参加晚宴的李世真。」
普赞愣了愣。「所以刚刚那人是李世真?」
「电话里那个人是这么说的,说话的人听起来是一个中年男子。领袖们也都询问了为什么要用徐伊景的名字,对方只说日后会再详加说明并赔罪。」
他瞇起眼,指节轻轻敲着桌面。「你怎么看这件事?」
「假设那个人确实是李世真,那么如果徐伊景本人并不知道李世真冒用她的身分,很可能李世真是准备要夺权取而代之;如果是徐伊景本人授意的话,那就是让李世真当替身,代替她冒人身安全的风险。」
「那假设那个人是徐伊景呢?」
「……那么刚刚那通电话里说的话就只是推托之词,他们觉得难以用一通电话说服人相信她是徐伊景,所以干脆说她是李世真,反正日后再解释清楚就可以了。或者,他们知道电话会被监听,为了避免在电话中透露出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讯息,所以推托到日后再解释。」
「宴会都快结束了,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
幕僚垂下目光,小心翼翼说道:「无论这个人是徐伊景还是李世真,我想这通电话的用意都是一样的。刚刚这几位都和她保持距离,打电话是为了让他们可以和这位女士保持正常互动,我想,是要表现给您看的,显示她和在场领袖们的关系都很好。」
「那你觉得是刚刚这几种中的哪一种最有可能呢?」
「我认为她是李世真,而且说不定两种因素都有。她刚刚看起来很积极拓展人脉关系,应该是很有野心的人,不会甘心在别人手下做太久;也就是说,徐伊景派她来当替身,她自己应该知道这件事,也就顺水推舟藉这个机会发展自己的关系。」
「可是她刚刚在宴会交谈时用的是徐伊景的名义?」
「如果她之后夺权打算使用徐伊景的身分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普赞淡淡笑了笑,「你选择猜测那个人是李世真,而不是徐伊景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我是徐伊景的话,在预想到这场宴会可能有安全疑虑的情况下,有李世真这张牌可以用,我没有道理不使用。」
「那她难道不知道李世真有可能会想利用这次机会累积自己未来另立门户的本钱吗?」
「徐伊景一定是个很有自信的人。她能够授权让李世真用自己的身分在其他囯家工作,一定也准备好要承担这样的风险,她有自信她压得住李世真。」
普赞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摆摆手,「宣布下去,说我身体不舒服,无法送客了。」转身便往会客室包厢往回走去。
其实他现在身体舒服多了,宴会刚开始时因为喝酒而导致的心悸,现在已经消散下去;但是,今天真的是太漫长的一天。
关于幕僚提出的几种可能性,他心里也没底。但幕僚选择相信来人是李世真的原因,只让他不免感叹
人果然会偏向于相信黑暗一些的、曲折一些的故事版本,彷佛不够黑暗不够曲折的,都不够真实。
他对于会谈最后,对方笑着回答他的那一句「不可能」印象深刻。他说「李世真总有一天会取代妳」,如果那人是徐伊景,则那句「不可能」那么斩钉截铁,却又没有一个上位者自信满满能压制下属的神气;而如果那人是李世真,那句「不可能」就更让人匪夷所思了,他不认为那句话是违心之论,难道这真的是一个下属对上司效忠的故事?还是后辈对前辈的师徒情深?
回到会客室,一坐下便深深陷进沙发里,他深呼吸了口气,全身遽然放松的舒缓让他觉得干脆在沙发上过夜也不错。只剩下脑子还不屈不挠地继续猜着没猜完的谜题。
他忽然想起宴会一开始的那杯原产于马来群岛的果汁,在E囯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不可能没吃过或喝过这种水果。她是为了假装自己没去过E囯?但她后来在与E囯首相对话时,明明毫不掩饰自己对E囯的熟悉。
那就只能是,她不想喝酒了。可她后来和别人交谈时都是喝红酒。
他想起另一个与「选挙之神」有关,但较少被提起的传言:「选挙之神」有两个人,一个雷厉风行、手段狠戾;一个手段温和,人缘很好,两人是情侣关系。
这怎么听都很像虚构的滥俗小说剧情,也难怪没怎么被提起,印象中他也就听人说过一次。但如果用这版本套上今天的事,那么那一句「不可能」无论是出自徐伊景还是李世真之口,都说得通了。
不够黑暗不够曲折的故事,也未必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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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理事一直在车上待命,他与画廊联系的耳机整个晚上保持连通,所以除了画廊小组的对话外,也顺便全程听着世真窃听器里的对话内容。作家和卓时不时点评几句,代表nim倒是一直没出过声;直到李世真说出那句「我的孩子承蒙你们关照」,画廊那一端倏然归于沉寂,他隔着耳机都能明确感受到西伯利亚寒气喷薄而出,狠狠刮在人心口上──那是代表nim特意为自己准备的「把柄」,李世真一旦自承那是她的孩子,也就等于在普赞面前承认自己是「徐伊景」。
世真xi在一个想要对「徐伊景」不利的人面前承认自己是徐伊景,连理事自己听了都冒冷汗;加上画廊那里刮起的无声暴雪,他独自待在开了暖气的车里硬生生体验到什么是冰火五重天。
在世真与普赞会谈结束后,代表nim的吩咐才从耳机里传来:「回电给刚刚打来的领袖们,跟他们说来的人是我的秘书李世真,有事的话可以转告她。」
终于不再冒寒气了。虽然后续卓和作家说话明显还是多了份小心翼翼,但他还是能感受到画廊那一端的温度逐渐回升,恢复常温。
现在他总算完成今天的司机任务,引起西伯利亚暴风的罪魁祸首正坐在后座,一脸电力耗尽的样子。
「代表nim她……」理事看着后照镜里的世真说道:「很生气的样子。」
后照镜里的那人亮晶晶的大眼睛一下子弯了起来,「啊~对啊,还有这个东西。」世真摸进衣服里藏着的窃听器掏了出来,随手黏在前面的椅背上。这整场宴会从头到尾,她知道伊景一定是和卓挤在作家的小车旁一点不漏地全程听着,那画面想象起来还有些温馨。世真不无挑衅地挑眉对着窃听器说话:「我可是超额完成了工作,她要付我双倍奖金,不要以为摆摆架子就能抵赖掉。」
红绿灯的灯号转绿,理事苦笑着将目光移回前方,「世真xi,您这次是真的很危险──」
「我知道。」后座传来的应答声也认真起来。「但是是值得的,可以为我们以后省下很多麻烦。」
「……代表nim她不这么想。」
「我知道。」世真完全可以想象伊景抱着双肘站着,整个画廊以她为中心刮起暴雪的样子。不过,这次她可不能跟以前一样一边训斥「我不需要自作主张的零件」一边拿退职金把自己赶走了,当时她是她的下属,现在可不是。
伙伴,拍档,左右手,恋人。
那个老把利益挂在嘴上的人,现在正在因为她不惜为了利益而跳进危险处境里、没乖乖遵照原订计划,而在画廊大发脾气;李世真想着想着便笑起来,笑得像收到情人节礼物一样。
世真的声音平静又带些笑意:「我知道。我会好好跟她说明的。」
这是她们在这里的最后一餐。以这样的身分地位,在这样的圈子里,的最后一餐。
计划将往下一阶段推动,而她们从不往回看,更不往下看。
「理事nim。」
「是。」
「您吃过了吗?」
赵理事看向后照镜上的人。
「啊~」后座的人往一旁空空的座位倒去,像布娃娃软瘫成一片,就像她以前在画廊里也会变成的那样,「这里有韩式料理店吗?可以陪我去吃炒年糕吗?还要喝大酱汤。饿死我了。」
「好的。」
理事瞄了一眼车侧后照镜里反映出的自己的笑容,不太合宜,太慈祥了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下属该有的样子。啊,但是,没关系,这时候瘫坐在后座俨然累得快要天人合一的那孩子现在需要的也不是下属,是个能陪她吃饭的前辈。
画廊应该也都还没吃晚餐,或许他可以帮他们带几份回去,家的味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