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已经多久没出门散心了呢?之前随弘武走南闯北,又或者与大太太去庙里随喜(1),那都算不得数的。
如今回想起来,之前那些日子,几乎是寒风一样在耳边呜呜吹过。三千多个日夜,那么久,禁不住细想。她忙握紧了小黛的手。
小黛感觉到她有些不稳,将她微凉的手握得更紧,试图给她一点微薄暖意。
两人手拉着手,十指也黏在一起,有时咬咬耳朵,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咕咕的说得高兴,她们又和过去一样亲密无间了。
春意正浓。湖边的连翘爆出一串金色的小铃铛,在翠绿叶子里摇曳,亮到人的眼睛里去。玉兰也到了花期,远远地看,花树堆雪,幽香清晕。
飞白踮着脚,从垂下的枝头上小心摘了一只白玉兰,肥厚的花瓣,根茎透一点胭脂红。
小黛捧着酒盏似的花,轻轻一嗅,不知是不是错觉,花香里也透着酒气,都是微醺的。飞白眯着眼睛,静悄悄望着她。春光给她带来了些好气色,两腮染上绒绒的甜粉色,她忽然便安了心。
走到湖边,飞白看见岸边泊了只小木舟,横搭着一只长桨,没有主人。她兴致盎然,想要试试自己能不能划得动,小黛赖在原地,死活不肯。“我有些害怕,飞白。若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船身摇摇晃晃,小黛不安地攥紧她的袖子。这哪有陆地安稳?万一划到中途漏水了翻了身,就糟糕了。
“不会掉下去的,你扶着我。”飞白笑道,“我会划水呢。”她先走上去,踩了踩,船身晃了一晃,但还是很稳。又看了看头尾,干干净净,也不像是被废弃的样子。“不知主人是谁,咱们先借它一用。”
“不怕,你试试看。”有飞白在身边,小黛胆子也大了点,俯身将手放水里轻轻划着,可以感觉到流水中的浮萍,还有漂曳的水草,甚至还有小鱼儿,微小的生命从她的指间一一滑过,心里有奇异的感动。
飞白向她轻声道,“水里好多小杂鱼,灰黑色的,不过手指大小,眨眼就不见了。很难钓到,只能用网捞,但是味道是好的。可以炸,还可以和锅贴一起烧……”直说得小黛馋了,啧啧咂嘴。
飞白笑起来,终究合不上话匣子,还是不停地说,“小黛,现在太阳正好,感觉到了么?也没什么风,湖面被太阳割开了,一面是暗沉沉的深绿,一边又闪着银光,像宝石一样,特别漂亮。”
小黛坐在船尾,双手捧着脸,正听她说得有趣,风一来,手忙脚乱抓紧了帽子。飞白莞尔,悄悄抿嘴一笑,也不声张。
小船飘飘荡荡游到湖中心,飞白便松了船桨,任由它在水上沉浮。微风习习,十分舒适。远处有几只水禽带着幼崽游来,深色的的尾羽闪着光,时而咕嘎两声。
“听到水鸭子的叫声么,春天暖和了,老的小的一家子都下水了。”小黛兴致盎然,努力竖着耳听,飞白说着,心里却是一酸,思忖着她这样寂寞,不如买只讨喜的鸟儿,好与她消遣。
她便道,“之后我们一起去置办一些东西罢,我想着家里空荡荡的,也没个装点。”
小黛嗳了一声,连连点头,隐隐的有些兴奋。她喜欢置办这个词。有一种女主人的感觉。
她们去了花鸟市场,穿过密密人群,飞白很快相中了一对毛茸茸的小鹦鹉,与摊主还价。
两只鹦鹉不过巴掌大,互相依偎,相亲相爱。一只翠里泛红,一只白肚鹅黄,都是黑眼珠小黄嘴,脸上有如出一辙的娇憨神气,倒也不怕人。她们都很喜欢。
路过金鱼铺子时,听到小姑娘脆生生的叫卖声,飞白停下来望了一望,于是又挑了几只水泡眼金鱼。赤橘,墨黑,银白,在水里翩跹游动,煞是好看。
回到家,飞白兀自打量着那对鹦鹉,伸指逗了逗,又低低地向小黛咕咕哝哝说了些话,只见她连腮带耳都红了,粉面含羞,娇怯怯的。簇簇花影间,她们学着鹦鹉交颈的姿态,唼唼亲吻,在墙上投下融为一体的影子。
白鹦鹉停在小秋千上,歪头瞅着她们,似乎在困惑那一对没有羽毛的人儿该怎么亲昵。瞅了一阵,遂又缠上绿毛鹦鹉,用小嘴儿梳一梳它的颈毛。
小黛缓了缓,仍红着脸,捧了食袋给它们喂食,这时绿鹦鹉又急急扑过来,爪子在她手心里扒拉,将黍米扒散了一地。白鹦鹉只让着它,安安静静地啄食。
两只小东西秉性温顺,见人伸手抚摸它们的羽毛,也并未躲避。小黛又细声哄它们,喃喃地和它们说着话。飞白微笑看着,觉得家里也逐渐有了热闹的烟火气。
说起名字,小黛一高兴,便给它们分别取了绰号,白的就叫雪里俏,绿的叫做愣头青。
飞白咯咯地笑,“小黛取的名倒有趣,等以后我们要有了孩子,也让你给取名。”小黛搡一搡她,嗔怪道,“怎么这样不正经起来。”她低头想了一想,细声道,“我们哪里会有孩子?”
“以后若有机会,领养一个孩子也不是难事。”飞白笑道,“当然,我对孩子没什么耐心,可是你不是——你的确是个贤妻良母。”
小黛抿嘴一笑,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如果可以,她真想给飞白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她的肚子平滑得像块田,如果有个小小的胚胎在里面长大,像种子一样长出头颅和四肢……她的脸堂热起来,哎呀,她一定是发痴了,女人与女人,怎么能生出孩子来?
“我想你只做我的贤妻。”飞白接着说,“有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你真要嫁人,又是怎样的光景。”她的手攥得紧紧的,轻声道,“我一想就要发疯,你如果要和其他人举案齐眉,我……”
小黛已经垂下头,摆弄起衣角来。“不会的。我永远只有你一个人。”
飞白以为小黛走得累了,便收了话头。但她热情犹浓,笑道,“晚上我们吃些什么?总吃家里的菜也腻得慌,不如叫了菜来罢,也好让她们也歇个半天,都别忙活了。”
小黛岂有不依她的,连忙道,“都依你,飞白,只是家里没有多少人,若是大手大脚摆一桌子,我们也吃不下。”
飞白道,“何必心疼这点东西?如今有了点钱,就忍不住想花掉。真的,一个人光有钱有什么用?没有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做不了想做的事,也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罢了。”
小黛心里一震,伸出一只手去抓住她的手。
飞白只有她,她只有飞白,她们是相依为命的。她对她有无尽依恋,于是又向飞白那里贴了贴,这下靠得更紧密了,两人静静依偎,一时亲密无话。
尔冬一个电话打下去,很快有人送了菜来。保温盒里煲着各色热菜。飞白亲自布置,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气氛也逐渐热烈了。白瓷碗碟依次摆放开,在灯下闪闪发亮,都是崭新气象。
她生怕小黛食用不便,便将汤汁匀在米饭上,菜或埋或堆,用小勺舀着吃。小黛感激她的体贴,便给她舀了一粒虾仁。飞白就着她的手吃,喂她一口汤,两人喁喁低语,眉眼含笑,如新婚燕尔,其乐融融,有无限恩爱。
吃完了饭,小黛提议收拾碗筷,飞白便道,“琐碎活交给佣人就好,何苦劳烦自己?要是实在撑得慌,咱们去楼上走一走,歇一歇。”
她们就在窗前坐下了,静坐不动,也觉温馨。夜色清莹,不久起了露水,有微微的湿气渗进来。飞白关上窗,只觉时间过得飞快,从晨光熹微,一下子就到月白星稀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她们的时间,其实也极有限。
小黛坐在床上微微晃着腿,飞白捏一捏她虚薄的肩,又叹一口气。
在这一刻,她只希望时间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不要再有一点变故。她爱的人就在她眼前,她要时时刻刻看见她,顺着眼睛,一路溜到心里,感受到她的存在。
小黛微笑着,感觉到她的触动。虽然有时候对未来不敢抱有期待,但她仍想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年幼时算命先生说她福薄,命苦,她一直记着这句话,简直像个黑水潭的咒语,隐藏在她的生命里,等着某一个时刻,再突然出现,然后一脚跌进去。她很害怕。
活着,是很好很好的事。活着,是为了遇见飞白,与她相爱。她怎么敢死呢?
“都说祸害遗千年。”小黛浅浅一笑,转身伏在飞白的腿上,也说起了俏皮话。“我要做祸害。”
“什么祸害。”飞白曲指敲了敲她的额头,嗔道,“再说这些,我真要生气了。”
小黛的两只手连连晃着。“我错了,飞白。我不说了,再不说了。你别气。”说着她又爬起来去吻她的脸。
她凝视着她,准备伸出去抓痒的手终究变成了抚摸。这可怜可爱的小人儿,因为长期没有足够的营养,体格始终矮小得像个十来岁的孩子。飞白早已将她当成了孩子,孩子般的喜欢和包容。
“听好了,顾太太,我不喜欢听你说自己祸害,玩笑也不可以。”飞白凑到她耳朵边前嘘出热气,小黛登时咯咯笑起来,“我是顾小姐的太太么!”
“是,你就是我的太太。”飞白笑着,小黛很兴奋,心怦怦跳,她喜欢她这样称呼自己,于是倒在她身上笑个不停。她再摇一摇飞白的手,轻声笑道,“再叫我一声,好不好?”
飞白也觉得有趣。她们一直嬉笑,话说个不停,直过了好久,方觉疲累。飞白脱了衣服,和小黛一起钻进浴缸里,不知如何又嬉闹起来,泼泼洒洒一地的水,尔冬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
“开心极了。”小黛笑着,拨弄着飞白的湿发,“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可她们的生活总少不了人。警卫员将长泽拦在门口,却拦不住他在门前鬼鬼祟祟地溜着眼睛。尔冬一眼就看到了,心知他必是捉襟见肘,不然不会前来找飞白。“尔冬姑娘,托你向姐姐传个话。”他唤她,像看到救星似的。
尔冬懒懒地敷衍了他一句,也不拉开门闩,只将他晾在门外,想了想,又悄悄告诉飞白。
此时两人正是难分解的时候,冷不丁被泼了一头冷水。小黛愣了愣,飞白却吃了一肚子的火,当即就沉下脸,骂了几句,披衣出门,两只高跟鞋已经很有气势地响起来了,鞋跟又细又尖,活似两把鼓槌,在地面上嘚嘚敲着。
开了门,长泽忙不迭给她行了个礼,“姐姐——”
“这才隔了多久,你怎么又来?我上次说了什么?都成耳旁风?”
“姐姐,您听我解释——”
飞白唰的给他一个耳刮子,吓得他诺诺不敢言语。接着又一叠声问到尔冬脸上去,“你既明白我的意思,为什么不轰他出去?还来问我——他才是你主子?你和他是串通好了,要来故意气我是不是?”
她的脾气又发作了,慌得尔冬噗通跪下。“小姐,我要有这样的心思,立刻就天打五雷轰,死在小姐面前!”她急忙道,“可是,我总不能自作主张,一句不问就赶他走。”
“我和少爷说了,让他别再想仰人鼻息地过活,也该好好谋算个正经事,重振家声,不让父母兄姐操心才是。”
因为委屈,尔冬的眼里涌出泪花,飞白冷笑,对长泽扬一扬下巴,“你对我说有什么用?让我留着口舌教训他?”
尔冬当即抹了眼睛,走到长泽面前,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但凡是个有手有脚的爷们,不想如何有出息,反指望着女人吃软饭,白活了十几年呢,我都替少爷臊得慌!”她一直骂,眼看长泽的脸慢慢焖成了茄子色。
尔冬骂了半日,嗓子有点焦渴,额头也冒了薄汗,再看向飞白的脸色,不知该不该停下来,但还是骂人比较安全。
“我们小姐倒了八辈子楣,竟是欠你们的!也不听听外头怎么说你们家,不是狂嫖乱赌,就是宠妾灭妻,养老婆的养老婆,偷汉子的偷汉子,正经人能做得出来?”
长泽只能把嘴闭得跟蚌壳似的,垂着头,乖乖挨骂。等到尔冬骂累了,不得不哑了嗓子,他才垂手敛声地道,“是,我是个没皮没脸的,自然不敢来贸然打扰姐姐。只是祖父他,如今病重,想见太太一面。为人子女,总不能罔顾孝道,所以我才来知会姐姐一声。”
“好少爷,你竟对我说孝道?”飞白冷笑,把头扭来盯着他。“你说,你说,我倒听听你能不能再倒出什么忠孝节义出来了!”
“是我该死,说错了话,还请姐姐见谅。”
她伸手指了指他,道,“你回去说,等我得了闲,自然会看望他老人家。你现在就走,别叫我喊人撵你滚蛋。老姚,关门,再有闲人,立刻撵走!”
他自觉灰头土脸,被她羞辱了这么长时间,等走远了,才低低骂了飞白一句。她有何能耐?做了太太了不起么?再得意,不过也是个表子的女儿!他恨得牙齿咯嘣作响,指甲都要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