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淅淅沥沥,濛濛扫到人脸上。她走进这大宅里的时候恍惚了一下,这里的一砖一瓦,还是那样熟悉,熟悉得令她厌恶。
不想前来,却不能不来。长辈永远是小辈头上的一座山,一旦躺在病床上,说什么还是有分量。
丫头带她走进卧室里的时候,只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迎面扑来,仔细分辨,有草药味,大烟味,老人味,深深浅浅裹在一起,令她咳嗽几声。
她蹙了眉,径自打量屋里的摆设,不甚明亮,雾蒙蒙地笼了一层灰,总看不分明。这分明是前清遗老的屋子,或是老妖的洞窟,外头是一天,这里已经过了千年。
顶上一只小黄灯,远远照下来,也照不进这层层叠叠的珠罗纱帐里。
下人过来束起了帐子,又扶起老太爷半靠坐起。床头摆着个金漆烟盘子,里头堆满了碎渣。她再望向她的祖父,只见他的一张脸凹下去,生了密密的老人斑,像个发霉的老核桃,只剩薄薄一层壳,也用不着钳子,一两根手指就能把这核桃捏碎。
十年前他还不是这样。
“我来的时候,家里鸦雀无声的,人也不知都跑哪里去了。”她主动开口,“您可怎样了?身子可还好?医生看过没有?怎么说呢?”
他摆摆手,头歪着,一口痰吭哧吐到那烟盘子里,方才道,“我年纪大了,再看也不管用,指不定哪一天,一撒手就走了。坐下罢,陪我说说话儿。”
一个小丫头给她搬了个藤椅过来,她令人撤了椅垫,方才坐下。
“大丫头。”他细细打量她,“你长大了。”
飞白忍不住想笑。
“今年你……多大了?可曾过了生日?”
“再过一两年,我也就三十岁了。”她漠然道,“我的生日祖父竟不记得了?也是,到底十年过去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旅长可还好?”
“好得很哪。”她道,“一点也看不出是五十来岁的人,还是爱和年轻姑娘打交道,苦劝也不听。”
“这些年,你也受委屈了。”
“还好,我也习惯了。要说委屈,又岂止这一件。”
老太爷听出她话里的怨气,便道,“旅长把你扶了正,到底是熬出头了。”
飞白不答,只默默出神。
她熬出什么了?她那淡青的嫩果子似的青春,被人强摘下来,稀里糊涂投到锅里,和一块霉肉熬着,熬成一锅稀汤,尝起来只有无尽的辛酸。然而他们只知道她被扶正了,羽翼渐丰,能荫庇家族了。
“你是个通透丫头,也向来要强。家里只有你最争气。”他叹道,“少爷们要学得你一分好,哪还至于败落成这样。”他连连叹惜,“只可惜你投错了胎,要是个男人……”
飞白咬着嘴唇,露出些冷笑来,但也没和他说,如果她是个男人,一定会和长春一样,走出家门,干出一番事业来。说了也无用,反而更添话头。
“长泽的事你也知道了。你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帮他找个事情做。”
她知道他必有求于她,但听到这番话,不由竖起眉毛,从鼻子眼里哼笑一声,根本懒得说话。
老太爷吃了一惊。“这是怎么说?”
她瞥了眼他,道,“祖父不知道当今大学生出来找事也是难事么?长泽要是个勤快的,肯吃苦,不怕没人栽培。可他呢,一身少爷脾气不说,只知道伸手要钱。”
“他到底是你弟弟。”
“那是,他要是弘武的兄弟,那他真得气得一枪崩了他。扶不上的烂泥,怎么栽培,还是烂泥。”
这真是一窝蛇鼠。她恨得牙根痒痒,便继续道,“依我说,趁早分家也好,各住个的,轮番赡养您,也都清静。”
老太爷一阵咳喘,紫胀了脸,一时挣不出话来。他用手指着她,“你就这么恨我?”
“什么恨不恨的?”她笑道,“我能恨谁?稀罕什么?你们分家,能轮到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我掏心掏肺的为你们着想,到头来还嫌我血腥气重。”一股怨气在她胸腔里沸腾。
老太爷忍了气,待她冷静下来又道,“丫头,你看你,还是这么暴躁。我不过一问,凡事全凭你愿意,你就拉一车的话来堵我。”
“是么?我吵了您的耳朵,走就是了!”说着她一扭身,一径向门口走去。
“你母亲的牌位,我已叫人送进祠堂。就是族谱上,也会有她的名字。你虽说被旅长扶了正……有个娘家在,说起来也有底气些。以后要是有什么情况需要用得到人,也不愁没有臂膀。”
飞白顿住步子,冷冷道,“情愿您将我们母女两个逐出门去,与你顾家一刀两断。”
她没等他发怒,霍然回身道,“弟兄们能帮我什么?还不是见我做了弘武的太太,可以多个周转的钱袋!指望你们呢——前几年不见半个人来,这会子又奉承我来了,你道我摸不清楚你那弯弯绕的肚肠!”
老太爷被她这么一堵,不觉浑身抖将起来,又臊,又羞,又愧,又怒,待要狠狠呵斥她几句,自己又头晕目眩,有气无力的,连起身都费劲,只靠在垫子上喘气。
“你,你就这样对长辈说话?你甘心让你母亲一辈子没个着落?”他幽幽道,眼睛凹在眶骨里,像个鬼。
她走到床跟前,为他盖好了锦被,笑道,“祖父,您精神不好,就安心养病,少操心我的事罢。”飞白道,“您要是气坏了,少不得咒我千百遍的,我可担待不起。”
老太爷气得身子已软了半截,脑袋又滑到枕头上。偏偏心口一痛,像被扎了一针。他捂着胸口,恨恨望着飞白。这下子他看清楚她了。一张居高临下的冷漠的脸孔。
他勉强定了定神,咬着牙道,“这话要传出去,你不孝的名声也就出去了。”
飞白望着他,掠一掠鬓角,笑道,“我可不怕。你们当年卖女求荣的时候,怎么不怕别人议论?如今再用话柄子威胁我,可不管用了。”
又一阵沉默,这次更加死寂。一时间只有老太爷风箱似的的喘气声。他道,“好,你真是长进了——”小丫鬟送来煨好的参汤,见势不妙,又赶紧跑掉。飞白接了过去,给老太爷舀汤。
老太爷直瞪瞪望着床顶,也不言语,汁水顺着下巴淌下来,洇湿了衣领。
她看也没看,手一扬,也就直勾勾把汤泼在了地上,又唤了个小丫头来。
“告诉小厨房,这汤太寡,添一只鸡,加点枸杞参片,熬了鸡汤给祖父补身子。”她扭头叫来丫鬟,“老母鸡肉柴,怕嚼不动,要嫩嫩的小母鸡。为难什么,钱不够我来添,不必从公账里走。”她放柔了声音。
“是。”笃笃的脚步声远去了。
老头子直了半天脖子,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只觉浑身发软,昏昏沉沉,要还有力气,他一定会鲤鱼打挺,给她一个耳刮子。
“你……给我回来!”他厉声道。
“好端端的,又没人走,叫谁回来?您还真是糊涂了。”飞白拿了帕子,为他擦拭脸上的汤水和涎水。“要不,我给您请个洋医生来看看罢。”
他的喉咙咕噜响着,偏偏挣不出话,心里星火四溅,当即就甩开她的手。飞白也不介意,把汤碗放在床头,然后一拉床帘,姗姗离去。
床帘落下,光彻底被遮没了。他睁着眼,忽觉一道白影飞掠而过,不觉浑身一颤,喘着气,慢慢闭上了眼。
飞白一走出门,就将手上那双丝质手套给扔了,一个姑娘远远地看着,见她走远了,方才怯怯地将它们捡了去。她坐在车上,看着远去的景,心情渐好,毕竟出了一口恶气。
林林还坐在钢琴前,叮叮咚咚弹着。她生性好强,不愿被人小瞧,在背后下了许多苦功。白俄女教师说她弹琴的姿势不好,伸手一指,她立刻就改了。小黛劝她歇一会,她嘴上应着,手上却不肯停下。直到弹得手指骨发疼,才不得不松手。
“小青小雪,你们过来。”
两只鸟歪歪头,依旧纹丝不动。
“讨厌!”她嘟囔着去抓它们,鹦哥扑棱棱飞走,过一会又黏在一起如胶似漆,互相啄毛。“臭东西,你们怎么比陆坤还讨厌!”
陆坤。她心里一跳,不知为何突然地说漏了嘴。
陆坤是她的同窗,在学校里是个有名的冷面郎君,平日里不与众人亲近。面对她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的。虽然礼数到位,可那眼神总是带着嘲讽,教人不舒服。她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在他面前如同流水。
她赌气,也不知道赌谁的气。偏偏这时候又横生事端,不知道哪个促狭鬼写了封信给她,署名是陆坤,内容将她由里到外地羞辱了个遍。说她浮夸虚荣,徒有其表,不过是个漂亮的傀儡娃娃。
林林看了浑身发抖,虽然理智告诉她这绝不是他的亲笔,然而自尊心却难以忍受。第二天一早,她就带着书信去找陆坤。林林怒气冲冲,直接拦住陆坤的路,单刀直入。
“你为什么要这样侮辱我?身为同窗,就算我有什么不对的,令你不喜欢我,也不至于到攻击人的程度!我算是看错你了!你根本不是个君子!”
她冷笑一下,道,“你也不过如此下作,让人不屑!”
林林的话噼里啪啦连珠炮般兜头砸来,令陆坤皱了眉。“你在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写信给你。你大概是上了某些好事者的恶当罢。”
他捡起地上的信笺,大致扫了眼,“这绝非我的笔迹。”他笑了笑。
她这才哑口无言,脸红起来。那些檄文般的形容让他看见了,万事休矣。
“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我才懒得如此作态。虽说可恶,但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个淑女,再如何生气,确实不会当面拦人,暴跳如雷地将书信扔人脸上。”他似笑非笑,用了嘲弄的口吻,虽然没有重话,却让林林的脸更红上一层。
他将信笺收好,递还给林林。“事实上,顾同学,我并没有讨厌你。”他说,“我不是有意为之,如果之前让你对我有什么误会,那很抱歉。对我来说,大家都是同窗,也无谓喜欢讨厌。”他一点头就走了。
“要上课了,回去罢。”
“喂!陆坤!我的话还没说完!”林林皱起眉,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混账!”待她喊出声以后,又觉得自己心里松了一截似的,不再那么愤怒了。
真是一笔糊涂账!林林两颊滚烫,也不知道是恼的,还是羞的。她将脚狠狠一跺,转瞬跑回了教室。
女孩子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如果说之前对陆坤的关注,是因为他爱理不理的恼怒和不服气,那么此刻就是愤怒过后的不可置信,还有一点好奇。
她决定要做出来一番出人头地事情,让他好好看看她。决不能像信里所说的那样,被人视为头脑简单的大小姐。
林林咬着笔头,踌躇满志地翻着报纸,在稿纸上写下《论新时代国民女性的独立》这几个字。窗外春色极盛,梧桐影子斑斑驳驳映在课桌上,一只羽色鲜亮的鸟儿落在窗台上梳理羽毛。
它又抬头望了望这个奋笔疾书的小姑娘,不知她在作甚。很快它又扑棱棱地飞走了,穿过梧桐枝叶,啁啾一声。
“唔,女性之独立……需得改变观念,经济独立,而非依赖他人供给……”飞白翻着报纸,将这篇文章念出声,呵哟一声,不由笑了,“她倒也知道,不过这话,说了也白说!笔力文风皆稚拙,亏编辑还肯过稿,到底只是个小报。”
飞白手一松,报纸就飘落在地。小黛正用小梳子给鹦鹉梳毛。愣头青见它的伴儿享受着女主人的爱抚,头一伸,叽叽呱呱地叫起来。
雪里俏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她手里飞了去。
“连鸟儿都这么恩爱。”小黛抿嘴笑着。
飞白走来,给鹦鹉架子上的瓷杯换了水,再轻轻挠一挠愣头青脖子上的绒毛,听它啁啾几声,似是愉悦。“真有趣儿。”她笑道。
小黛也笑,半晌问道,“飞白,你回家之后,他们没有再为难你罢?”
“他们发昏了,也敢和我呲牙儿?我也不理论,他们爱怎样胡来怎样胡来,捅出篓子来,我乐得看笑话。”
“真是太胡来了。”小黛连连叹息,只为飞白抱不平。
飞白用小铃铛逗着愣头青,道,“都是些脏心烂肺的人,等着罢,迟早跌进泥潭里才知道后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