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是失了势,就连相好的伎女都能向自己吐口唾沫。得意时是人,落魄了,鬼都不如。
长泽被龟-奴一左一右架着膀子,生生给摔出这春香院的大门,直跌了个四脚朝天。人人看了个热闹,指点不休,他臊得只想找个地缝躲进去。
“狗东西,一点规矩不懂,没钱装什么大爷?还敢进这春香院的门,在老娘面前歪缠?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谁!”那女人扯着嗓子叫,有意让半条街都听得见。
长泽忍痛爬起身,只见那红倌人跑到楼上指着他骂。那镯子下的手帕在风中舞成了战旗,下一刻就要甩到他脸上来。
女人面目模糊,唯有猩红的唇一开一合,将他的妈操到祖宗八代。渐渐地,她的脸和飞白的面孔重叠在一起。
“表子得意什么!野鸡,烂鞋,还能穿几年!”他忍不住回她一句,却不想提点了她,一只尖头高跟鞋已经汹汹向他飞来。
然而到底距离太远。她骂累了,又失了准头,反倒荼毒了一边卖鸡蛋的小贩,噼里啪啦蛋黄飞溅,“你不许走,得赔我!”
小贩登时急了,伸手抓他。他哪里有钱给他?耳朵嗡嗡叫,只觉一只只手,黑的,黄的,白的,紫的,全都向他抓来。他慌得连滚带爬跑了,鞋子跑丢了一只,也不顾了。
长泽一瘸一拐地回了家,没人在乎他回不回来,丫鬟端着碗进进出出,神色漠然。他径自歪到房里去了,软绵绵靠在榻上,从襟子里掏出一方油纸,剥开是一小块黑土,烟灯点起来,空气里渐渐散发出鸦片的味道。
房间里是熟悉的阴沉,像雾一样笼罩了他。长泽感到安心。他往里偎了偎,使自己更深地窝藏起来。
他咂罢着嘴,吸了一口大烟,想到今日受到的侮辱,忽地顿住了。他是落魄了。男人有张漂亮皮囊又如何?野鸡都看不上,只贪他的钱!二十四岁的男人,还没能娶亲,家里乌七八糟,老子不死不活,母亲又是个木头人,哪个正经人家肯将女儿嫁给他?
他妈就怕他出去惹事,和媒人好说歹说,想给他娶一房媳妇安他的心。然而三番两次过去,只给他看了个乡下丫头。这户人家嫁妆是办不起多少的,唯独人老实巴交,却肯听话。他听也没听,一口回绝了。媒人顿了顿,笑道,“哥儿志气倒不小。”是说他痴心妄想,没个自知之明,渐渐地也鲜有人问津了。
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偏偏底下人还嚼舌根。他的仆人道,“说起来,若不是二爷胡来,将家底子败空,少爷也用不着如此愁闷。”
他翻了翻眼睛。可不是?他爹整天躺床上,天天还得给他喂药翻身,仿佛这样就显得他们顾家有多仁厚似的。
“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发达了……”长泽嘟哝着,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脸埋在阴影里。
但烟枪一吸,他脸上露出几分惺忪烟容。云里雾里,暂时快乐起来。
“少爷不开心,不如出去转转?一个表子货,还不值得让少爷生气。”男仆又开始指手画脚,一双绿豆眼虽小,却小眼聚光,有种精明气。
“妈的,必是你这苟/日的撺掇的,不然,还未必到得这步田地!”长泽不知为何来了脾气,跳将起来,扯着绿豆眼,兜头就啐了他一口。
绿豆眼急忙躲开他孱弱的手脚,连声道,“还不是看少爷难受,小人才斗胆说这些话开解,不承望反而挨了打。不是我说,少爷您最近火气大得很,连水姑娘都叫您发火……”
“狗东西,偏你还嚼蛆!你再说试试看?”他厉声叫道。
水姑娘是长泽的相好之一,她是个有夫之妇,丈夫是个残疾,于人事上不太行。水氏自觉做了活寡妇,却天天打扮得风流多情,专与那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暗送秋波。
长泽生得阴柔斯文,说起来又是个少爷,在糙黄土里突然出来个白面人,于是这对各怀鬼胎的人就看对眼儿了。
水姑娘爱色,却更爱财。上一刻在他怀里嘟着嘴儿说下辈子也要在一起,一提到钱,脸变得比川剧名伶还快,马上成了条机警的母狗,狺狺对着他,骂道,“死人,你不过是图我的钱罢了!”她无儿无女,只认为钱才是真的。
绿豆眼还在絮絮叨叨,嘴里的话说的越发不着调。
“陆家跑马厅才开张不久,就已经红火了。银行经理,洋行买办,都要来。要是少爷争气些,多跟大小姐走动走动,投得她眼缘——您怎么说也是旅长的小舅子呀。看看林姐儿多风光,真是旅长的小姨子了。”一双绿豆眼里灼灼地闪着光,仿佛他自己也是驸马爷了。
长泽顿了顿,听到跑马厅时心中一刺,那都是别人的流油富贵,与他无关!
他与林林一样都是顾家的儿女,一个如火如荼,一个却无人问津,相较之下,委实忍耐不得。
小舅子?是了,他与飞白也是姐弟,为何就不能做个上等人?林林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眼珠一转,长泽的烟枪就稳稳当当地停在嘴边了,把计画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
他眼睫一动,喝退了所有仆人,翻尸倒骨地在房里找值钱东西,打算给自己做套像样的西服。那五条黄鱼除了还他老子的债,剩下的都给他吃吃喝喝花了去。顾夫人不是没劝他开个铺子,做点实在生意,可他早玩野了,只想一夜暴富才好。细水长流,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长泽只恨自家不是做晋商的,没有一地金砖给他撬。堂堂旅长的小舅子,混得还没飞白养在身边的小瞎妓光鲜。他竟沦落到表子都不如的地步了。
房里空空如也,他一抬手,转眼又碎了几个杯子。长泽倦极了,坐在地上咻咻喘气。想着母亲的陪嫁,他的聘礼,他和妹妹的一生,顾家的未来,都缥缈着散了。若不是因为他……长泽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发抖,渐渐的,一双手也濡湿了。
月上中天,又被黑云遮盖。远处的野猫扯着嗓子叫,吵得人心神不宁。顾二爷终于死了,所有人明里暗里都松了一口气。
一只通体乌黑的老猫蹲在墙头,缓慢地拖着尾巴,长泽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走过去,直没入深重的暗影里。仆人也不阻拦,以为他是去水姑娘家里厮混。
林林却对自家的事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也无心理会。她忙得热火朝天,茶会,晚宴,学校,报社,来来回回奔忙。
这样忙碌,却还一心惦记着陆坤。自从上次那一回拦路,林林觉得他不再那样可厌。可要说接近,也很难。
恰逢陆家设宴,飞白有心要历练她,便带了林林前去赴宴,正合她的意,也就欣然答应。只见镜子里一道丽影,流光闪烁,她特特烫了头发,梳成几股云丝纽垂在肩头。
林林今日穿了条粉色星光纱的收腰连衣裙,自上到下由浅粉到绯红,裙摆缀了许多碎钻,珠光莹莹,光彩夺目。不出意料地引来许多年轻的蜂蝶。
陆公馆热闹极了,敞亮的大厅里开了留声机,一半人跳舞,一半人坐在桌前打牌。林林坦然应对,瞥一眼远处和太太们打麻将的飞白。她们四目相对,飞白对她一笑,点一点头,随后又侧过脸,拉着身边的太太说话了。
她在舞池里跳了一支又一支的舞,满目红男绿女,独不见那面如冷玉的少年。林林便有些不耐烦了,借口渴了,试图摆脱那些痴迷的眼神。
留声机放着上海滩的流行歌曲,甜腻,柔靡,所有人都陷入一场风流绮梦。林林垂着眼睛,泛着朱古力味的黑啤在嘴里逐渐失了味道,一切都寡而无味起来。
热闹得有些不堪了。
她略坐了坐,推了那些殷勤青年伸来的手。她不想再参与进那烈火烹油的繁华,便独自一人悄悄溜到了庭院里。
月亮早已升上来,漏出淡淡的银色光晕。满架子的藤萝在风中轻晃,淡紫花瓣落锦重重了一地,实在不忍踩上去。
林林漫无目的地走,卷起落花,倏尔看到阴影中突然伸出的一条腿,将林林吓了一条,不觉向后一退。
她的哎呀声惊动了那条腿,腿的主人从石凳上施施然坐起,不是鬼怪,而是自己寻找已久的陆四少,陆坤。
“你怎么在这里?”他们一瞬间异口同声。林林诧异地望着他,一身皱巴巴的衬衣,乱糟糟的头发,简直狼狈得像个流浪汉,他还从未有过这般失礼的时候。
陆坤皱眉道,“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林林一时语塞,如果换做其他人,势必会说得婉转些,不至叫她尴尬。
她对那些少年郎游刃有余的敷衍都不见了,只剩下最原始的倔强。“我还以为,你会在里面随众人一起玩。”林林指了指玻璃窗里的橘色灯火,那里永远都是衣香鬓影,泛着醇酒一样的琥珀色,使人发晕。
陆坤瞥了眼那里,轻轻发出“嗤”的一声,复又扭头打量着她。林林抚平了裙子上的褶皱,面上平静,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怦怦跳。她不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轻声道,“是不是有哪里脏了?”
“没有。”陆坤又恢复了常态,笑道,“不想你这样穿,还挺好看。”
林林心里敲了鼓,似有一根嫩芽破土而出,欢喜地摇动着,吐出芬芳的花蕾。她笑道,“我以为你会说粉色俗气,我却穿坏了它。”
他诧异道,“我就这样惹人讨厌么?”
林林笑了一笑,歪着头,慢慢地道,“第一次见你不太理我,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后来那一出……你说的那些话,虽然直接,却也诚恳,我反复想着,竟不觉得可恶了。”她坐在小石凳上,一双眼睛笑意盈盈。
“人人都嫌厌我,多你一个也无所谓。”陆坤道。
林林微微抬眉,他只是为人生冷些,论家世人品,他怎会被人嫌厌?莫非有难言之隐?不过大家族里的纠葛确实纷杂冗乱,林林不是不懂得。
她气恼他的语气,直言道,“你觉得无所谓,我却有所谓。”
她道,“你为什么这样妄自菲薄?谁说就没有一个人喜欢你?我想一定是你总绷着一张脸的缘故,这样别人看了你,一来不敢起亲近的心,二来嫉妒你的人自然可以出言诋毁,这样一来,误会自然就多了。”
陆坤只是微笑,“谢谢你。”他望着她身后的花架子,不觉出神。一朵橘粉色蔷薇才长出骨头,周围反绕着许多绛红色的月季,花朵大而炽烈,于是那朵蔷薇便显得格外柔弱了。
林林见他看着自己,便问道,“怎么啦,这样看着我。”
“看你这傻模傻样,忍不住有些怜悯罢了。”
林林眼睛一瞪,还未嗔怪几句,陆坤就已起身走了。他道,“记住了,你下次千万不要再来。”
“为什么?”林林叫道,满心的困惑,惶然,又委屈,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陆坤回过身来,低声道,“实话告诉你,你根本不知道来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是以同窗身份好心提醒你,担心你被人算计了。当然,你听不听,都随你。”
陆坤的微笑不见了,眼睛又结了冰,远处的音乐声不知何时也停止了。他手一挥,酒瓶被他扔在花坛里,骨碌碌滚了老远。
夜间起了风露。“陆坤!”她又追上去叫道,“你就将我留在这里么!”
陆坤脚下的步子顿了顿,说道,“让别人看到你我在一起,不是好事。你若不知道路,还有仆人呢。”
林林气急了,一把拽住他问,“为什么?我是洪水,还是猛兽?会生吃了你?”她的眼里泪光浮动,“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一声不吭地走,让我多难堪呢。”
陆坤不看她,硬着心肠,挣脱开她的手,又快步走了,不知在躲避什么。林林独自一人站在夜色里,那滴泪在眼眶里打转,终究没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