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七：地狱咫尺 (3)

手机里的一段文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卓被伊景吩咐坐在车里待命，一边等着目标出现，一边心烦意乱的根本冷静不下来。

他很担心代表nim。

现在他身上挂着市府出入的工作证，代表nim要他今晚以市长幕僚的身分与A帮首领见面，还不知道要谈什么，只叫他先到帮主私宅外等着帮主到家后再回电覆命。

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代表nim这阵子整个人的气场都阴狠无比，说话的样子冰冷如割人的寒风。之前的西伯利亚寒风起码是代表nim生气时的反应──冷归冷，但某方面而言也证明至少她还是个人；现在她说话的语气神情里几乎什么都找不到，彻底将画廊直接变为极地气候区，干冷空气里榨不出一点别的东西，纯粹的冰冷。连带着做事的手段也不免让手下的人要犹豫几分。作家和理事虽然无奈，却调适得很快，「明知道没有人劝得动她的，我们能做的就是陪着她而已。」作家这么说了，理事也只是在一边静静看着他。

照这种做事路线，代表最近频繁要他和黑帮往来，他真的觉得这次很有可能会闹出人命。

这种「没人能劝得动代表nim」的时刻就让人想起世真，偏偏代表nim前几天下令要画廊所有人不得再与世真有任何往来，天知道她们两个又起了什么冲突──只是，就算是与代表nim闹翻了的李世真，也绝对还是比其他人更有办法说服代表nim。

他在手机上的讯息框里一边斟酌着文字，一边天人交战是不是要违抗代表nim的命令联络世真，于是改了又改，改完又删，想想还是觉得该做些什么，于是又写，又改。

阿西。

／

徐伊景站在画廊新址的办公室里，找得很匆忙，她对这里并不满意，但也凑合了。办公室同样有窗正对着画廊正门口外，这是她对画廊办公室唯一不能妥协的要求，她会在思绪紊乱或情绪波动时站在窗前看看，或者这几天偶尔累了也一样会往外看看。像以前站在窗前目送世真离开一样。

世真气冲冲离开、或者伤心时逃也似地头也不回、又或者有时候会偷偷乐着回头看一眼，那些画面好像都能从她的记忆里被投影出来，此时此刻，就在楼下，回头看着自己。

她现在站在窗前，就像以前一样，一边等着什么又一边想着什么。她总是胸有成竹会等来她想要的结果，平静地等待，平静地确认结果，然后就能平静地继续往早已想好的下一阶段迈进。

／

伊景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年来处处干扰画廊的工作、想把自己扳倒的敌方阵营是谁。原本敌方在暗，而且每次的干扰程度控制得当，事后都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如此善于隐匿行迹，伊景估算按照目前的状况继续推进下去，至少要再半年的时间才能找出头绪；但世真在N囯差点被带走的事，一下子让敌方势力暴露了出来，卓透过保镳带回来的行车纪录影像找出当天飞车追逐世真的人马是当地黑帮B帮的成员，接着只要顺藤摸瓜就能追出指使者的身分。

她已经查出当地与B帮关系敌对的帮派为A帮，且设局把A帮副首领送进警局了，接下来就等着借刀杀人，让A帮替她处理B帮就可以。

这件事还顺便让伊景也摸清敌方阵营想做什么。既然对方是黑帮的人马，更简单粗暴的方式是干脆亮出武器大干一场，这样更有机会把世真带走；但那天的事态没有往这样的极端发展，应该是对方不想把事情闹大，其次可能不想伤到世真──他们不想引起远在O囯的自己的注意。那一场追逐的目的应该只是想软禁世真以阻止她回O囯，同时又避免把事情闹大惊动到身在画廊的自己，换句话说，对方想继续维持目前在O囯的现状，让她的工作陷入停滞并孤立她，这样的状况越久，就能持续对她的精神造成损伤──对方想要让她崩溃。

她当初坚持给世真请保镳也只是以防万一，她没有料到这会真的派上用场。她也没有料到世真会在失去画廊音讯后立刻选择回O囯，她以为世真至少会为了替当地的工作收尾再耽搁个一两天──

结果教了这么多年，世真还是不够冷静哪。

不过，敌方阵营大概也同样因此乱了阵脚，依照他们一直以来的行事步调，在察觉世真有可能回O囯时，应该会用更低调的方式，试图往世真现在手头上的工作里制造一些让她无法离开的情况绊住她；但世真当机立断回O国画廊的决定杀了他们措手不及，他们只好找黑帮直接抢人。

如果成功软禁世真的话，他们打算怎么做呢？怎么样才能控制住世真而又不让O囯的自己察觉？

方案一：他们可以选择假冒世真的身分在必要的时候回传讯息到O囯，制造一切如常的假象；但这会有被揭穿的危险，更保险的做法应该是方案二：说服世真合作。用什么理由说服世真合作？世真作为她的秘书，外界有人相信世真忠于她，也有人相信世真迟早会叛变；而既然对方会为了孤立自己而阻止世真回O囯，可见他们应该属于前者。如果他们相信世真会忠于她，则世真在他们眼里便不是能轻易为利益所诱之人，那么，要让世真背叛她而与他们合作，除了威逼，另一条路就是使用几年前P盟总理普赞用过的那招：说服世真相信「徐伊景并非值得忠诚之人」。

老实说连伊景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非常具有说服力，她自己也觉得在情感上，自己不是个值得忠诚的人。但总是会有那么几个特异之人愿意相信她，比如赵理事他们，比如世真。

她看着窗上倒映出忍不住嘴角上扬的自己。

窗外，世真已经在一楼画廊门外了，像以前那样，尽管望不进窗内，她总是会抬头看着自己办公室的这片窗。

／

世真找到伊景的时候，画廊三人组不在，只有伊景一人在办公室里像是等了很久。

世真一看到伊景就赶着想走去确认她的状况，伊景却对着她举起了枪，「我就知道他们大概守不住，妳还是会找过来。这就是我给妳的答案，离开这里，然后不要再回来，以后我和妳没有任何关系。」

「……伊景？为什么？」世真完全无法理解。

「我厌烦了。」伊景面无表情，语气也是平常的语气，「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在其他事情上了。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事情都以我的方式进行。虽然没有了妳，是会忙一点，但也不是顾不过来。如果事情都能以我的方式用更短的时间解决的话，相互抵销，也没有什么差别，说不定结果还会更好一点。」伊景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我听说妳上飞机前差点被绑架了，看来就算是用妳的方法做事，不也一样会招惹这种事上身吗。」

世真的脑子直到现在还是转不过来。「等等，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瞒着我搬出来，为什么你们连手机号码都换掉了？」

「已经说过的答案，我不再说第二遍。」

伊景的枪口依然指着她。

世真知道她不会开枪，但她要知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怎么可能妳叫我放弃我就放弃。」

「虽然放弃的确很可惜，但反正妳也走不远的，现在放弃，至少损失得少一点。」

「什么意思？」

「妳之所以坚持要用妳那一套方法做事，是因为妳太脆弱，无法承受更激烈的手段所带来的后座力，说到底妳还是个普通人而已；我要去的是没有人去过的顶峰，所以，这条路本来就不是人可以走的。继续下去的话，就只是在浪费妳我的时间而已。妳要继续走的话我也没有意见，但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不要再拖我的后腿。」

「徐伊景，妳现在要我放弃的不只是这条路而已。」世真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火气一股脑升上来，她举起戴着婚戒的手，「我们结婚了，妳是我的妻子。」

「如果妳愿意离婚的话当然很好，但我想妳大概不愿意办，不愿意办也无所谓，我不介意配偶栏有妳的名字。如果妳什么时候愿意办了就找我的律师，我会先交代他，赡养费可以给妳我一半资产。还是说，」伊景微微偏头露出好看的微笑，「妳觉得带着『徐伊景的妻子』这个身分可以让这条路更好走的话也没有关系，可以让妳留着。但如果妳妨碍到我的话，我还是会采取必要的手段，不会因为妳保留了名分而有所不同。真奇怪，我喜欢过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妨碍我的障碍物──」

徐伊景一顿，从衣领口袋摸出手机，面无表情听了一会儿，「……知道了，你在那里待着，等我的电话。」

世真想起自己信誓旦旦告诉卓，徐伊景对待她跟朴建宇最大的不同，是徐伊景会纵容自己所有的反叛，然后在打倒她的同时也准备好接她回去。那个人曾经无比自信地对她说：「我看中的东西，只能是我的。」

可现在徐伊景要赶她走，不明不白的。她攥紧拳头想大吼徐伊景妳到底在说什么，但在这个人面前，生气是最无用的策略。她觉得徐伊景在推开自己，无论是那些话、还是正指着自己的枪口，眼前的人越是想把自己推开，世真就越觉得徐伊景必然有些什么不想让自己看到的东西。

顺着那样的直觉，世真就想走得离伊景更近一些；「我叫妳离开这里。」伊景冷冷地开口。

「妳还是没有说清楚为什么突然讲这些话。我花了这么多时间才走到这里，妳用几句话就想打发我离开吗？」

「我说得很清楚，因为用妳的方法做事太浪费时间，现在当机立断让妳离开，我也可以少损失一点。现在，出去。」

徐伊景一枪打在世真脚边。

世真瞥了地上的弹痕一眼，很明显，这只是威吓，徐伊景不可能真的开枪打她，世真没多犹豫就继续往伊景走去；徐伊景立刻掉转枪头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我说，出去。不再说第二遍。」

猛煞住脚步，世真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望着伊景，觉得自己简直不认识今晚的徐伊景；她深吸一口气，大跨步走出了办公室。

徐伊景没有错过世真刚刚的眼神，她确定世真会再回来。她拨通手机，「……是我。A帮的副首领已经被送到警局去了，警局内部会有人放消息说是B帮搞的鬼，所以A帮今天晚上应该会开始想办法找B帮的把柄，你用市长幕僚的身分透漏消息给A帮，说有人指使B帮绑架高官的地下情人未遂，然后委托他们两件事：第一，只要他们能在明天晚上之前找出主使者是谁，就会有人帮忙他们的副首领平安出来。第二件事，是要他们除了找出主使者，也要找出参与绑架世真的成员，全部杀掉，我一样明天晚上就要结果。如果这件事也完成的话，之后他们找B帮寻仇，警局那里不会有人插手阻碍。」

「Tak不行！伊景现在的命令没有效，我以代理人身份命令你，什么都不要做，把电话挂掉然后直接回家！」

刚冲进来的李世真现在也拿着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伊景一愣，正要说些什么，世真再次开口：「不准举枪，妳另一只手一动我就开枪。把手机举高，屏幕要对着我，现在，关机。」

伊景带着自嘲地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解除妳在办公室的职务哪。那是办公室的枪？」

「再怎么说，解除职务也不是单方面就能裁定的事吧？现在，把手机扔掉。」世真盯着那只手机硬生生屏幕朝下摔在地上，才继续说道：「我知道办公室客厅桌子下面会黏一把枪，有一次找耳环发现的。还好你们这次搬家也保留了这个习惯。」

「妳也会用枪了。」

「上次被绑架后请卓教我的。我枪法大概很差劲，但像这样抵着头还是没问题的。」

徐伊景勾起嘴角冷笑，世真直觉不妙，还没能细想，伊景开口了：「妳没有真正用过枪──」话才说完，一眨眼的时间徐伊景抬起手，世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连喝止都未能出口，伊景已举起枪贴着太阳穴。 「──也没有用枪的心理准备，所以反应果然还是慢了一点。如果妳胆识够的话，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问题；但妳的限界就只有这样而已，一直都是如此。」

结果还是演变成各自以命相胁的平手局面了。

伊景这两句话的时间，局势反转，世真甚至来不及做出情绪反应。可她也没有犹疑太久，「妳就开枪吧。」世真索性把枪扔了，起步就往伊景走去，「妳死了我再用妳的枪自杀。就算胆识不够也没有关系了吧，既然是自杀，扳机按快按慢都是一样的。」

尽管只有一霎那，世真还是清楚看见伊景的冷笑扬起像刀锋一样锐利的弧度，然后手一转，枪口压在自己的肩膀上就是一枪，砰！

「徐伊景！」世真下意识地想冲上去，却硬生生煞住脚步。

「离开这里，然后不要再回来。」伊景若无其事的再次把枪口贴回自己的头，她肩膀迅速在黑色大衣上染湿一片的伤口彷佛与她无关。「我们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妳现在离开，我们两个都还能活着，妳不离开，我们就一起死。哪一个比较划算，答案应该很清楚。」

她真的不认识眼前的徐伊景。世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怪异到极点，可是伊景右肩漫开的血花提醒她这都是真的。

眼泪滚出眼角，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流，她现在没觉得伤心，她只感觉到愤怒。她再次跨出脚步向徐伊景走去。

「我有个更好的提案，」

──只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

「妳干脆把妳自己打成植物人吧。」

──徐伊景不怕死，但也一定不会让她李世真死。

「那样更好，我会成为另一个妳，然后完成妳想做的事，变成植物人然后我会让妳眼睁睁看着我抢到那些妳说过想要的东西，去妳想去的巅峰。」世真站在伊景面前，只有一臂之遥。「我说过我觉得那样的身影，帅气却很悲伤。我来完成妳想做的事，妳变成植物人的话，我会继续走下去，让妳看到妳原本会实现的结局，反正最初在妳的计划中本来也就没有我的存在，妳原本就是打算要孤独悲伤的登顶。妳干脆把妳自己打成植物人，然后看着我像妳计划的一样登顶，那样我就会真正成为妳的镜子──」

但镜子里外的两个人是无法互相拥抱的。

「不高兴吗？我以为妳会很高兴。」世真伸手抚上伊景的脸。

那张被寒霜冻住似的脸庞即使没有任何变化，世真也看得出伊景大概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妳很有能力，也很有韧性。就算没有遇到我，妳也会自己往上爬的，然后过妳想要的生活。」徐伊景说话的声音略带着疲惫的沙哑，无比轻柔，几乎要让世真觉得跌入梦境里，「那是妳原本该有的。」

「……妳是因为这样所以要赶我走吗？」

「妳唯一的问题就是感情用事，不要被这种东西蒙蔽而放弃妳原本想要的东西。我说过不要把自己的成败押在别人身上，只有真正握在手里的事物才不会背叛妳，但人会。」

「妳从来都没有担心过我会背叛妳，我也没有。」

「我可没有把筹码全押在妳身上。不管有没有妳，我都会继续往我的目标前进。」

「怎么办呢，到目前为止我只走过这一条路，不存在什么『原本该有的』东西，一开始就全力以赴在这条路上前进，没有想过其他的。就算现在没有妳，我也一样只会继续做现在的事，往顶峰前进。」世真望进伊景的眼里，如临深渊的黑暗。「不存在什么『原本该有的』东西，我认识的徐伊景也不会在意这种东西。就算真的有，妳说过所有的事物都只能是选择来的，有取有舍；我认识的徐伊景，如果真的那么在意自己提出的交易价值是否比不上被舍弃的事物，那么她就会更努力去为这笔交易增值。我认识的徐伊景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交易后悔，我也是一样。还是，妳对于跟我做交易，后悔了吗？」

伊景冷峻的脸孔终于柔和一些，放下枪，轻轻叹了口气。「世真吶──」

世真终于也带着放心意味地呼了口气，「先帮妳叫救护车好吗？」一边说，她已经一边掏出手机拨号、迅速报上地址和状况，一完成联络，手机随手扔到桌上，拥抱住伊景，如失而复得，环着腰紧紧把她圈在怀里，小心翼翼不碰到她的右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妳后悔了吗？」

「……没有。」

依然清冷的声音，世真还是听出了淡淡的笑意，带着疲倦的。伊景剩下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世真的腰上，然后，世真觉得整个人一沉，徐伊景靠在她身上，终于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