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是个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晚上,夜空被烧成暗淡的橙红色,像是每夜都在发生着的冰冷的森林大火,其他生物都被这阵邪火烧了个干净,早就不见踪影,比夜空更加深黑的楼房自己长了脚,成群结队地向着放出光的避难所靠近,而人们对这一切无从知晓,似乎就是在酣睡之中,这个世界便成了这样,他们只是被抬过来的,像是放在木盆中顺水漂流的摩西。午夜在大路上行驶着寥寥的车辆,远远地只能在漆黑中看见两团白的刺眼的车灯。用脚走出去是不容易的,人们放心离开是满心做好了要回来的打算,而他们知道家是不会长出双脚跑掉的。那就长出翅膀吧,她想,接着磕磕绊绊地跑了起来,脚心酸痛,不由自主地向两边歪去,她也差点就崴了脚。霓虹灯的招牌在她的脑袋后亮着,比如西式快餐,卡拉OK,酒店等,他们只是记得要把它们开着,却不是“欢迎光临”的那个版本。莫女也对他们关了张。她气势完足,不过似乎缺少方向感,只是知道要速速远离那个充斥着非自然光的世界,一头扎进漆黑之中。到黑暗中并不值得害怕,太阳第二天就会升起来。醉倒在地,缩成一团的女人眼珠从左到右地转过来,又从右往左地转过去,黑与白交替着,日与夜交替着,她的眼睛来自烛龙的凝视。那是个过于浪漫的故事,把日月星辰把玩在手里的人能够理解吗?你需要喝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杯。颓坐在地上的女人对着这席转来转去的流水寿司憨笑,嘴里含含糊糊地唱起什么,什么“坐地日行八万里”,一会儿又唱起“友谊地久天长”,没过多久又对着趴在地上的瘪了的啤酒罐讲起什么“仁义礼智信”来。“真不识好歹!”见它没有回应,金凰儿突然怒骂起来,伸出脚就把那罐子踹飞,正好飞到路中间,又被刚行驶来的车撞飞了好远,撞得整个空荡的大道上叮当回响,撞得司机吐出一连串脏话,金凰儿倒突然变得十分高兴,也转过脸,双手拱出个喇叭朝他喊。莫女斜了一眼,盖住自己的一边耳朵加快脚步地离开。人真是太荒唐,太讨厌了。
“共饮一杯吧!共饮一杯否?”金凰儿疯了一样在她身后大叫着,她越是叫,莫女就跑的越快,莫女害怕陌生女人唤她,而四下里更是没有别人。莫女跑的越快,她呼唤地越是大声,越发急切,在莫女听来也越发恐怖,一声一声地几乎是要哭喊出来,我又不欠你的!她想,那真是无理。情绪失控的,疯狂的人,使她心脏狂跳,好像要把她拖到什么万劫不复的境地中似的。见她钻进了巷子,金凰儿抱起脑袋,左摇右晃着,缩成一颗蛋,突然又一下子爆开,死尸般瘫倒在地上。他们说过画中的生者绷紧了肌肉挣扎,而死者已经舒展着肢体,柔美地躺下了。不过这昏暗的夜里看不清美人,于是两人都错认了对方。一块钉在红砖墙上的低息贷款广告泡沫板把许多人指向了黑暗,把莫女指向黑暗——疲乏昏黄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有涂鸦写着“XX大学教授丧尽天良,杀害学生做人脑实验”,前面的名字被涂掉了,那样就是一条不痛不痒的内容,被斩首的句子残忍地吊在那,以儆效尤,已经干瘪了,流光了所有的血,越发恐怖。但她没得选择,只能义无反顾地扎进去。好像那之后她就能大口地呼吸,在此之前都是在深潭中潜泳。逃!逃!胸脯血红的鸟儿这么啼叫着。(齐格飞,你就要死了!我原本想要这样写)我会打死你!男人的怒吼声爆发在黑暗的另一头,像是往漆黑的井里掷进火星,接着爆燃,它吃不下,蓬勃的火气被黑暗吐了出来,飞出块漆黑的顽石。
“接着!”那块少年模样的顽石朝不知所措的莫女吼着。一个背包砸在她的脚边,砸出闷响。“你应该接住它的!”少年马上不耐烦地咂起嘴,肮脏的长发沾满他的脸颊,他倒退着,向后蹦了几步,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莫女说,其他人沉闷的跺脚声越来越近,他又露出那副嫌弃的表情,转身飞也地跑了。还没等莫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好几只手电筒的光从拐角处捅过来,拿着它们的男人们威风的像是提着把利剑,迫不及待地就往莫女脸上戳过来,真是漂亮的一击,打得她立马涌出泪水,她伸出五指挡在脸面前,却一下子激怒了他们。他们将一个小姑娘团团围住,这些壮汉组成的人墙严丝合缝,没有给她留出哪怕一点点抽身的空间。不,不!红眼睛的鸟炸开了头顶的羽毛。
“警察。把包给我们。”为首的警员放下手电筒,朝她伸出手。包里装着半块石头,如果仅仅是这样,也用不着大费周章了。他将被切开的那一面调转过去。石头里是成色极好的,晶莹剔透的玉石。“跟我们走一趟吧。”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兴许是自认倒霉。
“接着,接着,接着!”醉倒的女人鹦鹉学舌般重复地叫起来,只顾亡命奔跑的以向没有注意,竟被她伸出来的一条腿绊倒,结结实实地摔在人行道上,滑出几米远,他从肚子下面拉出只瘪下去的罐子,狠狠地砸在这个酒鬼的面前。“你他妈——”他刚爬起来,摩拳擦掌,本想狠狠教训这个酒鬼,没想到金凰儿见了他狼狈的样子,马上欢声大笑起来,乐不可支地歪到一边去,握拳敲着地面。
“疯子!”她实在太闹腾,以向紧张地往巷子那边去望,“住嘴!”他蹲伏下去,捂上金凰儿的嘴,时不时回头去望警察们有没有追上来。酒鬼的手到处乱抓,一把薅过他的脸,揪他的头发,一把又结结实实地拍在以向的胸口上,害的他猛的咳出来,这酒疯子倒会占小爷的便宜!闹腾了没一会儿,她倚着以向就睡了下去。他也就不捂着她了。酒疯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梦话。他没太在意。直到她一直在叫:“妹妹,妹妹?”以向颇为不耐烦地回了她句。
“妹妹,你这发育的完全不行啊。”金凰儿向后摆了摆手,又撞在以向的胸口处。
“小爷我是男的!”以向愤怒不已,马上抽身腾地站了起来,没了支撑的金凰儿扑通一下又摔在了地上。
“嗯,嗯,众所周知术方还是女的呢。”说到这儿金凰儿突然又开怀地大笑起来,笑得捂着肚子原地打滚。
“什么竖方横方的。疯子,小爷不陪你闹了!”在这样耗下去,不被抓住就奇怪了。以向那时候还不清楚醉鬼为什么要重复“接着接着接着”,醉鬼和女醉鬼可算不得稀奇。
远处那烧不尽的邪火,她从四四方方的有着铁栅栏的门口呆滞无神地往外望着,茫然地望着天顶上正烧着的一动不动的西奈山,骨牌一般的高楼大厦站在那里,似乎准备好随时倾倒。温柔的夜风吹来凉气,将碎发从她的额前分开,把那只抚摸着她脸庞的蓝色烟雾的爪扒开,把暴雨滂沱的噩梦撕开一个细小的口,她眉毛上的日与月复苏,两颗红点逐渐升起,她扬起眉毛,睁大了眼睛,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眼睫毛过于碍眼,它们在她沉淀着淤青的眼睛上过于坚硬和茂密,整个过程像是缓缓打开扇捕蝇草,棕色的瞳仁从上眼睑落下来,掉在正中间,像是从上面下了颗棕色的蛋。那时术方正坐在警局里,夹着烟的手扶着快要从脖子脱落,马上要滚下去的脑袋,从她两片薄薄的嘴唇里缓缓吐出青灰色的烟雾。烟雾贴着她的脸往上,飞到墙上挂着的蓝底白字“保持警惕”上,飞到嵌在天花板夹角的白昼灯条上,霎那间变成了紫红。那是一片很不错的霞。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她的掌骨,她的指根,那些被叫做怪力乱神,封建迷信的东西告诉她,她要的颜色马上就会出现在眼前,急急如律令。
莫女径直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自打术方在警局等候,莫女在她面前已经狼狈地走过一个来回,她就是有这种天赋:板起脸,装作完完全全不认识术方。她的眼角仍然能看见残余的红肿。警察拧开保温杯,笨拙地撅起嘴巴把热水表面的茶叶吹走,说接下来几天会联系她指认。指认个鬼,这就是永别了。莫女一面飞快地往外走,一面把散到面前的长发和她不想承认的东西统统赶到背后去。身后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前面,另一个亦步亦趋地跟着,那组阴魂不散的脚步声渐渐使她气急,加快脚步,把脸也憋红,但没能甩得掉它。她慢了下来,身后的人也放慢了脚步,似乎就是成心戏弄她,成心要在身后撵她,像是追着乌龟的阿喀琉斯那样愚弄她。你为什么不追上来呢?莫女把指甲嵌进了手掌里。这不就是你想的吗,嗯?把双手背到身后的术方悠闲地踱着步,偶尔揉揉太阳穴,以后她回忆起这个她早该睡下的夜晚,哈欠。她只记得莫女的头发很顺滑。
“怎么,不走了?”术方捂住正打哈欠的嘴巴,不过眼睛已经眯成两条缝。蛐蛐在砖缝里叫着,叫的很响,她好像一个不小心把那首嘹亮的求偶的歌吸到了自己的脑袋里,弄得一阵耳鸣。如果这能让她沾染半分罗曼蒂克的气息,那么这个世界就早日和平了。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火大。莫女猛地把拳头揣进了口袋里。
“别跟着我。”
“我没有在跟着你呀,你这人好生奇怪。还有,好心告诉你一句……”她微微低下身子,虽然莫女在几米开外,她捂着嘴,轻声低语着:“今夜忌出行,宜……在家睡觉。”语毕便得意地笑起来,莫女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因为她刚才竟想听清楚这道士说了什么,也微微向她倾过身子。“你碰上那窃玉的贼,不正是走了霉运吗,我几时骗过你?”
“碰巧罢了,算不得能耐。我说啊,别跟着我了!我不会回去的。”
“太阳要下山,我都能给它拉回来。月亮要下山,我也能给它拉回来。”
“约书亚么。”报复似的,环抱着双臂的莫女侧过脸,从鼻子里出了口气。“你这方士想象力也不过如此嘛。”
“好哇,你偷偷翻我的书?我还以为小妹妹你不爱看书呢。”那本书很是特别,是不知名的好友赠送给术方的一本羊皮卷。虽然说它是似图非图,似字非字,时间久了倒也毫不费力地能破译一二。不过自打发现上面的内容也不是她首先破译出来,倒有些兴味索然。更可恶的是那无名好友总是把重复的书册赠送给她。可能是觉得她看不懂吧。
“我——我要走了!”
“可我不想让你走啊。”她装作拿起块令牌,“听我号令?”
“无赖,笨蛋。”莫女转身要走,似乎看那道士在笑,还看她嘴里玄玄乎乎地念叨着什么。刚要迈开步子,却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双腿软了下去。术方冲上去扶她,莫女本能地抓住术方,搂住她的脖子不彻底跌倒。“我说了吧?”惊魂未定的莫女被直冲到耳边的热气吓了一跳,推搡着术方不要她抱。
“路都走不稳了,还想着去哪里?”
“我能——”乱闯乱撞了一晚上,她的双脚早就酸软,撞上偷玉的贼,被带回警察局做笔录,又在大街上和讨厌鬼拌嘴……早也心力交瘁了。她听说有些人走在街上突然就死了。杀人者术方也。死了也要咬她一口才好。“行,我不走了,我也哪儿都不去!”小姑娘心一横,倒也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就和刚刚遇见的酒鬼一样躺在大街上吧。
“我说你啊,就这么讨厌我?”虽然莫女一个劲儿地推开她,不过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孩子而已,拗不过她,她想抱着便抱着了。
“是啊,讨厌死了!你死了我倒高兴了!”
“哈哈,那我活着不失为快事一件。”被人这么说她反倒开怀地笑起来,让人捉摸不透。她不由分说地就把莫女背了起来。“嘿,这便随我走吧!你那么讨厌我,倒也不用在这一件事上讨大小姐你喜欢!”术方准备好如何对付在她背上挣扎,不断锤打她,或者要扯她头发的莫女了,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莫女安静了下来。术方想她可能是睡着了,把她往上掂了掂。两只影子变成了一只,她伸出去的脚小鸟一般上下扑棱。术方回忆起刚才使用的一招跌打梅山咒,露出得逞的笑容,而后又惆怅起来。你当然是不认得我的。“我知道。”她念叨着,停顿一小会儿,喘了口气。“但我是认得你的。”
“嗯?”看来莫女只是累了,没有睡着。“你说什么?”小姑娘的声音裹了糖,沾满睡意,软绵绵的。她想凡女人都是有两副面孔的,很不巧她常常对着的是凶相毕露的那面。这倒是应该觉得受宠若惊了。她想到这儿又觉得很好笑。
“天机。”
“我没聋。认得什么?”莫女扭动着,踢着腿表示抗议,术方赶紧求饶。
“认得一群恶鬼呀。”语毕术方竟吐了吐舌头,偏过头去撞莫女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