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这个季节的卡佩公国正被过境的寒流袭击,随之席卷而来的是冰冷的季风与大量的冻雨。被雨滴砸得稀烂的泥地也会在寒风的催化下迅速冻实。
卡德迈尔蹲行在枯草堆里,这里的地面淤泥深埋,表面干燥的泥土底下全是要把人吞进去的污泥。王子每行进几步,都有可能会踩进这个陷阱中。
“我们为什么不走那边?”多米利安指着大路。
“为了避开可能有的巡逻兵,你看我走出来的路,不要踩进泥里。”
“这地方以前好像是堆杂草的……”
“所以才会积了这么多烂泥。”
“喂喂,你不要走那么快!”
“嘘……”王子按住多米利安的嘴。“安静。”
有个反叛巡逻兵吊儿郎当地抓着草叉,慢慢悠悠地在小路上走来走去,不像是在巡逻,更像是故意在泥路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他的目光追随着随北风南下的候鸟飘忽不定,一点也不在意身旁的草丛里正有另一双眼睛正伺机待发。
卡德迈尔抽出一根细线,看起来像是从钢琴上卸下来的琴弦,却又比琴弦更细,如果没有对着光源,很难看清移动中的线条走向。在两端加上了两个小把手用于保护使用者不被反作用力割伤。
王子保持与这个巡逻兵先一段的距离,寻找着最佳出击点。
机遇就在小路的拐弯出,这个巡逻兵居然蠢到会贴着路外沿走这个弯,王子没有给这人更多思考的机会,直接从草丛中现身,甩出细线,勾住奴隶兵的下颔,一口气拖进草丛里。
当凶器达到了这种程度,就已经不是以勒断受害人颈椎或让受害人窒息为目的了。卡德迈尔一用劲,细线就嵌入了肌肉,割裂结缔组织,深入咽喉。着力点是下颔,所以声带自然是首当其冲的对象,受害人发出的声音就像风吹过纸片那样难听,最后死在被自己血液倒灌引起的窒息里。
稍远处的多米利安只看见天空中猛地划过一道数米高的猩红射线,接着迅速衰减成一道血流的涌泉。嘲哳声混杂在风吹草发出的簌簌声中,多米利安被无声的恐怖所震慑,那种一心为了母亲复仇而活的执念被杂糅着惊讶与恐慌的污泥覆盖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利落的终结了,她没有看到他死去的样子,但她可以想象的出来。她的脑海里满是村里居民杀死前那副狰狞的面孔。
她对那个乐呵呵的男孩感到了一丝恐惧。
过了漫长的十多秒,多米利安才看见卡德迈尔蹲着走回来。
“你杀了他!?”
“是。”
“可他们也杀人,你这样……我以为你是去打晕他之类的——”
卡德迈尔声音压低,却饱含着怒火。“我理解你是女孩子,而且没摸过剑,对杀戮之事肯定过敏,但你怎么能指责我——为了你而手染血的人?!”
多米利安慌了神,她不清楚为什么卡德迈尔会在这种事上发脾气。“我没有,我不是可怜他们,只是我觉得……”
“听着,多米利安。”卡德迈尔按着多米利安的肩膀。“我可以容忍你没有礼节,因为和乡野小孩讲究这个没什么意思;我也不会追究你软弱,因为你还没有经受过磨练。但,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不要试着去拿不成熟的目光打量你的队友,不要质疑,不要放弃。就这样,明白?”
“明……白?”多米利安害怕地点点头,实际上并没有明白。
“拿着。”卡德迈尔抽出腰上的佩剑。“作为一名预备骑士,杀敌给我看。”
“什么!?”多米利安瞳孔放大。
“杀敌。”
“一上来就叫我杀人……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多米利安连握剑的姿势都不懂,不断上下交替着手握剑。
“杀敌和杀人,是有区别的。”
“就算这样,我才是被他们杀掉的那个!”
“过来。”
多米利安吓得两腿都没法伸展了,她觉得自己在飘,在浮,总之不是在走,她被王子的背影牵引到了前方的草丛里。
“终结他。”
草丛里躺着那个将要不省人事的巡逻兵,他濒死的双眼瞪得快要凸出眼眶,就像砧板上不肯就范的鱼。然而他早已没办法还手,甚至没办法给厨师来上那么不痛不痒的一下,以示自己的不屈。
“我我我我我……”多米利安握剑的手剧烈地颤动着,她和那对“鱼眼”四目相接,濒死者的愤怒让多米利安无从下手。
“多米利安。”王子从背后握住多米利安的双手,调整她剑的握姿。“这把剑不是用来刺的,是用来砍的……这样握就好发力了。”
“我做不到……”多米利安快哭了。“我只是想把妈妈的尸体运回去,让她……”
“多米利安!”卡德迈尔低声打断她。有力的双手帮助她调整握剑的姿势,“是谁杀了你的母亲?”
“她被箭射中了……流了好多血……”
“是箭的错吗?”
多米利安摇摇头。
“对了,是放箭人的错。”卡德迈尔一字一句地引导着她的思想,“她流了血,是谁让她流的血?为什么让她流血的人可以逃避惩罚?你要复仇,你要让使你母亲流血的人也流血;你要让使你母亲受到伤害的人也受到伤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复……仇,复仇。”多米利安握住剑柄,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她的背脊捕捉到了寒意,一双淡黄色的眼从黑暗中觉醒,凝视着她的后背。
是他们,夺走了她应有的东西!
幸福,温暖……
不复存在的好意。
“多米利安,多米利安……”她忽然意识到,能够温柔地轻语这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又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燥热自肺腑点燃,狂热地驱使着她全身的肌肉兴奋得颤抖。多米利安的气息随着毛孔逐渐舒张的刺痒而变得粗重,在一阵目眩中,眼前将死之人没有血色的脸、强盗们杀人时的狞笑,都与那看不清面容的杀母仇人的阴影逐渐混合在了一起。
利剑落下,发出一声闷响,又猛地拔起,再落下,变成一声脆响。一滴鲜血溅到了多米利安的嘴唇,血腥味随着急促的呼吸撞入多米利安的神经。可多米利安毫不在意,亢奋压制了其他感受。一种慢慢地、黏糊糊地从内心深处爬出的感觉甚至让她想笑。
但她没能笑出来,她门外汉式的用剑方式过早地耗光了体力。随着一个岔力导致的踉跄,她摔倒在地。疲惫一下子就抓住了她,兴奋如潮水般褪去,随之而来的是汗水蒸发后的寒冷。
“我……做到了……妈妈……”多米利安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低语却带着哽咽。
“你做得很棒,多米利安。”王子把地上被砍坏的护剑收进剑鞘。“现在,继续前进。”
“我……”多米利安擦了把汗想要爬起来说话,手触到脸颊却是一阵黏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满脸是他人的污血,浓烈的腥味再次充斥着鼻腔,逼得她又跪倒在地,不停地干呕。
卡德迈尔递过水壶和手帕,耐心地看着多米利安整理好自己。待到多米利安重新站起,才直视着她的双眼开口:“先弄清楚,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杀戮。”
“为了……复仇?”
“还有呢?”
多米利安在王子的脸上搜索着答案。
“为了……您?”
卡德迈尔扣着多米利安的手背,把两只沾满泥土的手掌靠在多米利安被汗水、泪水还有血污浸润的脸颊上。“我很满意。这次任务完成后,就该轮到你考虑了。现在,前进。”
多米利安握住卡德迈尔伸出的援手,踉跄地从地上站起来。
“……您会教我吗?我觉得我不是很笨。”
“对自己有信心。”卡德迈尔辨认了一下方位。“当务之急,还是得把你母亲的尸体运回去。”
洞穴内很潮湿,但好在气温出奇的冷,多米利安母亲的尸体依然静靠在岩壁上。没有腐烂,也没有发臭,就像她只是陷入了无尽的沉眠国度。
卡德迈尔掏出三根绳子,分别固定好尸体的大关节,试着把尸体放入麻袋中。
多米利安看着母亲苍白的面容,阵阵的虚脱感潮涌而上,拍打着她的咽喉。她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离开了母亲的怀抱而立于世,她什么也不是。
“多米利安,你在哭吗?”王子给麻袋扎上结实的麻绳,麻制品粗糙的构造可以造成很大的摩擦力,不至于运输的颠簸导致麻袋松口。
“我在……我没有。”多米利安一个劲地抹着眼睛。“您是想让我不要哭吗?”
“哭吧。”
“你不会觉得我很软弱吗?我这样还适合当骑士吗?”多米利安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她没办法抗拒这种悲伤。
“骑士也是人,可不是石头。看到自己至亲死去,不哭的那还是人吗?”
“我觉得我哭够了。”多米利安把满是血污的手帕拿出来,没敢擦在眼睛上,又放了回去。
“你知道骑士八美德吗?”
“那是什么?”
“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精神,诚实,公正。以后如果感觉到困惑,就念一念,以正自己所走的道路。”
“谦卑,荣誉……”
“这个等我回去再教你。”卡德迈尔把麻袋的一头放到多米利安手上。“现在先离开这。”
这是个艰难的过程,两人一前一后抬着尸袋,卡德迈尔在路上用轻弩射死了两个堵在必经路上的巡逻兵。他的小腿也被其中一个巡逻兵刺伤,这让他上马时有了很大的困难。
“小子,今天真要辛苦你了。”卡德迈尔把尸袋两头拴在马鞍上,让尸袋贴在马腹上,接着无比艰辛地用伤脚踩着马蹬上马。
“我自己来。”多米利安想自己上马。
“不行,马太高了,抓着我。”
虽然疼得面容扭曲,卡德迈尔还是自愿当一个借力点让多米利安上马。
“抓好,路上绝对会很颠簸。”
多米利安环抱着卡德迈尔的腰,她能听见王子的心脏在有力地脉动着
……
多米利安如愿地把母亲安葬在巴雅尔男爵直辖领地的公墓里,出席葬礼的只有寥寥数人。
巴雅尔男爵单膝跪在墓碑前,长抚着碑石,一言不发。
小腿缠着绷带的卡德迈尔也出席了葬礼,他始终都立在多米利安身旁,为多米利安撑伞。
“妈妈……”待巴雅尔男爵走后,多米利安才上前轻抚碑石。“我想替你报仇,那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请祝福我。”
卡德迈尔和多米利安最后才从墓园走出,卡德迈尔等着多米利安做出最后的决定。
“虽然我还是对你们贵族没有什么好感,但至少我可以为你——而不是为贵族们的利益——效劳。”
“骑师和教师很快会到巴雅尔府上。”王子将多米利安送至大厅。“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多米利安•巴雅尔。”
“什么,你叫我什么?”多米利安试图拽住转身离开的王子,但她的手指只触碰到了空中飞舞的雨滴。
……
“多米利安•巴雅尔,来自卡佩公国的骑士、忠诚的涤罪者,在诸神的注视下,在我们伟大王上的子嗣的授意下,你愿意成为卡德迈尔•阿尔瓦的骑士吗?”
“我愿意。”
“弃绝黑暗,无愧于神明!道真话,宁死不违背真理!勇敢忠义,不负主上之厚遇!这是你所发下的誓言,请铭记于心。”
卡德迈尔从圣坛上取下一柄佩剑,径直走到跪于圣象下的多米利安跟前,用佩剑轻拍多米利安的两肩。
多米利安抬起头。琉璃窗外的阳光很刺眼,又很快被卡德迈尔的身影挡住。
“多米利安•巴雅尔在此起誓,愿为阿尔瓦王室效忠,绝无二心,诸神为鉴。”
“我,卡德迈尔•阿尔瓦,在此将多米利安•巴雅尔册封为骑士。”
“为您尽忠,殿下。”
……
“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精神,诚实,公正。”多米利安每执行完一次任务,都要默念一次八美德。
剑尖在淌血,剑下的亡魂又添了一名。
闻惯了血腥味的多米利安已经不会在意这点嗅觉上的不快了。她把散落一地的书页捡起,一把丢进火炉中。
至于尸体,还不急着处理,多米利安先到阳台去探探风。
月亮被半抹乌云遮去了傲人的寒气,漠视着地上暴行的发生。
冷风骤起,火光摇曳,多米利安插剑入鞘,享受着这狂风骤雨的前夕独有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