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室裡的事沒人知道。
但是突然的,林珩就請了一週假,但是卻不是本人請的,而是學務主任代為請假,更奇怪的是沒有醫師證明、沒有任何詳細的事由,連人事室都大為困惑,學務主任只是暗示了一下這是校長的意思。
即使學務處極力圍堵,林珩老師從校長室摔門出來,把昂貴的實木大門給摔壞的消息仍然不脛而走。還有人謠傳,林珩老師其實不是請假七天,而是被學校逼走了。更有人謠傳,學務主任已經為215物色新的導師……
林珩請假的第一天,晚上十點。
林穎到晚上才知道自己姐姐為了學生跟學校高層翻了臉,聲音聽起來喝得爛醉,講到一半就聽到她去吐了,還換了嫂子來接,跟她解釋清楚來龍去脈,嫂子的聲音聽起來雖然平靜、但是語氣讓她不寒而慄,她能感覺出電話那頭的人真的非常生氣,而且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非常。
她揉揉眼睛,她已經從網路上裡找到不少教師申訴的管道,但是一條一條的看法條、刷討論區,實在太累了,她閉著眼睛,暫作休息。
手機突然震動,她將右眼睜開一條細縫。
她接到一則訊息,很奇怪的訊息,是一個很奇怪的人發來的。
「老師真的生病嗎?」
林穎抹把臉,這不就是她姐班上那個翹家小公主嘛,沒頭沒尾的這樣一句,到底是什麼意思?
「老師是不是被逼走的?」
「是因為詹美琪的事情嗎?」
「是潘老師嗎?」
林穎撓撓頭,不知道怎麼解釋,平常也沒有什麼來往,突然蹦出來就是一連串的問題,真不是理想的聊天方式。
她不曉得怎麼回應,正打算給林珩打個電話問問,螢幕就突然被一張大大的金髮女孩的照片佔滿,她嚇了一跳,差點把手機扔出去。
林穎心有餘悸,把手機放得老遠。但是陳嬿霓鐵了心,一通沒接又是一通,連打到第五通,林穎想想,這群學生是姐姐就算砸了飯碗也要保護的,難得有一個有良心、聽到老師被冤所以這麼心急來問的小孩,心一軟,還是接了電話。
「喂,不好意思,請問是林珩老師的……的妹妹嗎?」雖然打電話的時候萬分兇狠,真正接起來的時候,電話那端的人卻好像非常緊張,聲音又小又結巴。
「妳好,我是。」
「呃……老師……老師還好嗎?」
林穎嘆口氣,沉吟片刻後說:「也就那樣吧。我只能說,她已經盡力了,之後你……唉……你們好好照顧自己就是了。」
「所以是因為潘老師嗎?」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林穎不想讓小朋友知道太多而徒增煩惱,所以撒了個善意謊言,但是換來對方一陣沉默,顯然不奏效。
「好吧,如果沒事的話,晚安。」
林穎也很無奈,硬要打電話是妳的,現在不說話的也是妳,說著就把電話螢幕點亮,準備按下那顆紅色的掛斷鍵。
「……老師對我很好。」嬿霓的聲音很小,不認真聽根本無法聽清,林穎聽完後一時沒意識到她說了什麼。
「——我會為老師討回公道。」
然後電話就斷了,林穎愣在當場,心想著現在的小孩到底怎麼回事?
林珩請假的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半。
婷予本來在二年十五班教室代班、盯學生午休,但是手機突然振動起來,她不得不悄悄離開教室到走廊接電話。
「喂?」婷予用手遮住話筒,用小而急促的聲音說:「妳怎麼了,怎麼電話一直不接?」
「在處理一些事。」林珩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什麼異常,只是有點疲憊。「離職還是有不少東西要準備的。」
「所以妳真的要離職?為什麼?」婷予一向處變不驚,難得這次出現了驚愕不滿的情緒:「那215妳打算怎麼辦?妳怎麼會在這時候拋班?!」
林珩嘆口氣,開始交代事件始末,包括瑞妍、白毓、潘智宏跟學生不堪的關係、在校長室裡的針鋒相對,待她說完,反而是婷予沉默了。
「婷予,我有個不情之請……」
婷予心領神會,片刻後才說:「妳說吧。」
林珩非常慎重的說:「拜託妳,接手我們班。」
不待婷予拒絕或答應,她繼續接著說:「芝羽跟我說了,早上學務主任去找她,要她暫停管樂團職務,上來接我的班,可是這樣管樂團的大權就會旁落到潘智宏的手上,現在有人共同指導,他都已經這樣亂來了,如果後面管樂團全權歸給他又該怎麼辦?我離職之後的課又要有人接,他是電子系畢業,用代理教師的身分混進來代自然,受害的就不只管樂團了。」
「妳的意思是,我去接導師,讓芝羽能夠繼續帶管樂?」
「對,妳是任課老師轉成導師,比芝羽直接空降要來得名正言順,不只是這樣,然後芝羽如果不接導師,她就還有額度能代我的課,這樣才不會有空懸的課讓潘智宏有機會。」林珩說著,語氣有些歉然:「真的很抱歉,我知道當導師很累,我這樣突然拋班,給妳添麻煩了……」
婷予自動無視了她的道歉。
「但是如果學務主任執意要讓芝羽空降、讓大權旁落,或是聯合教務主任,硬是開缺招考潘智宏,該怎麼辦?」婷予聽完,已經明白林珩的打算,但仍有疑慮:「即使有人主動請纓,只要這兩個主任不同意,根本沒辦法成功。更何況,不要說妳或芝羽,只要有任何一個自然老師退休、請假或離職,潘智宏還是有機會補缺,妳這樣是治標不治本。」
「……我知道這是治標而已,但是現在一定要先把這個洞堵上,後續才能治本。」林珩說:「關於接導師,妳如果不行……早上我拜託過芝羽,芝羽已經去跟孟竹老師說她不想當導師,以孟竹老師的資歷和戰鬥力,主任應該會暫緩,至少能爭取一些時間。」
「那治本的方法是什麼?」
林珩深吸一口氣,說道:「這就是我的第二個不情之請了。」
「說吧。」
「今天晚上,我要去詹美琪家家訪,跟她家長談潘智宏的問題,妳能幫我要到之前妳同學那個被騷擾的學生,她的聯絡簿影本嗎?」
「這個沒問題,我請他傳給我。」婷予說。
「還有,當初王老師,就是體育組長,他妨礙家庭的那個傳單,妳能弄到嗎?」
「妳這是第三個不情之請了。」婷予一勾嘴角「不過,我手上就有。」
林珩大大鬆了口氣,似乎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晚上的家訪,妳打算找誰一起去?」 婷予問,一般在進行家庭訪問時,為了安全、也為了避免尷尬,除了導師之外會有另一位陪同者,依各校文化不同,有些人會找班上的任課老師,有些人會找行政端的人員一起去。
「我還沒考慮,真的不行的話我一個人去也行,」林珩堅定的說:「重點不在多少人去,是在這一次絕對不能讓他對美琪下手。」
「那我跟妳去吧。」
「不用,我一個應該沒問題……」
「如果是要處理這麼重大的事,前後兩任導師一起到場會更好吧。」婷予輕描淡寫的說。
「……妳答應了?」林珩的口氣似乎不可置信。
「先把妳今天晚上要談的大綱傳一份給我,不然我要改變心意了。」婷予說著,慢慢踱步到教室門口,抬頭看著門口那塊班牌:「前導師,動作快點。」
林珩請假的第三天,上午。
蔣欣恬此人個性莽撞,卻十分有才華,而且作風犀利、點子新穎,往往能想出別人想不到的橋段,即使常常跟大牌的經紀人吵架,但是她所在的節目卻越來越紅,儼然有成為談話性節目之冠的氣勢。
因為前一檔節目delay的關係,只能跟其他工作人員一起在棚外殺時間,百無聊賴之下,她突發奇想,打電話去騷擾一下自己女友。
「您好,敝姓陳,很高興為您服務。」沂如的聲音平板無比,聽上去一點都不高興為人服務。
「親愛的,妳在幹嘛?」欣恬語氣又軟又膩,跟她平常大喇喇的形象差距太大,令旁邊的同事寒毛直豎。
「我在上班。」
「那妳想不想我?」
「……我在上班。」沂如又重複一遍,可是聽起來不那麼制式刻板,反而有點無奈。
「那妳上班想不想我?」
「……咳,妳正好打來,那我順便跟妳說,這禮拜行程要改一下,林珩那邊不能來了。」沂如輕咳一聲,低聲說道。
「蛤~怎麼這樣?!她女朋友沒空嗎?」欣恬大失所望,雖然從她跟沂如在一起後,跟林珩有固定的聚會,但是這次可是林珩第一次要帶女友一起來,平常聽林珩把女友誇得天花亂墜,她非常好奇的,怎麼現在說不來就不來了?
「林珩被逼辭職了。」
欣恬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小珩子……什麼?」
「她被逼辭職了。」沂如的聲音平板依舊,但是能感覺出她花了頗大的力氣才讓自己不至於失態。
「怎麼可能!!她不是當得好好的?!」欣恬提高音量,不可置信的喊道。
沂如被她這麼震天一吼吼得耳膜發疼,把手機換到另一隻耳朵,才開始交代到底發生什麼事。
聽到潘智宏在校長室裡對林珩咄咄相逼、賊喊捉賊,主任校長竟然一力坦護他而欲開除林珩,逼得林珩不得不自請離職,欣恬從原本坐著的行軍椅上跳起來,飆出一串髒話,狠狠朝幾步外的舊式販賣機猛踹,她力道過猛,一踹之下,竟然有兩三瓶鋁罐從軌道上脫落,匡啷匡啷的掉落到取物口,發出巨響。
本來嘈雜的攝影棚外瞬間鴉雀無聲。
欣恬渾然不覺,又一腳踢翻正好擋在她前面的一張塑膠椅,嘴裡不停嚷著「豈有此理」和各種兇狠的髒話,其他工作人員都躲在離她最遠的角落,盡力把自己縮到最小,發瘋的蔣欣恬可沒人敢惹,進入她射程距離內,如果被無差別攻擊,後果自負。
誰料,傳說中的瘋狗Tina蔣(因為英文名是Tina)又踹了那張塑膠椅兩腳之後,居然沒有像以往一樣開始到處找東西扔,或是把任何裝滿東西的箱子打翻以製造最大程度的混亂,而且吼叫聲越來越小,幾分鐘後逐漸縮成了不滿的嘟囔,背靠著一面牆壁蹲下,小聲的對電話那頭抱怨。
劫後餘生的其他同事目瞪口呆的看著她,欣恬雖然還是滿臉不悅,但是竟然沒有任何更狂暴的行為,只是蹲在牆角講電話,跟以前那種毀天滅地的規模比起來,她現在安分得簡直讓人以為她是不是撞到頭了。
再看看她沒離過手的手機,工作人員對跟她講電話的人肅然起敬。
欣恬一個人蹲在那講了許久,期間眉頭鬆開了又皺緊,皺緊又鬆開,掛掉電話之後,犀利的目光從左到右掃射眼前的工作組。
她直起身,走到工作人員之間,做了個討要的手勢,用令人膽寒的語氣說:「現在一個人交一個新聞部的人的電話給我,記者、主播、編輯,都可以,最好是有在跑社會新聞的,馬上。」
林珩請假的前一天,下午。
瑞妍從睡夢中甦醒,手在床櫃上摸了許久才摸到正在響鈴的手機,撈下來一看,看到是林珩的電話,心裡覺得有點奇怪,林珩從來沒有在上班時間打電話給她過,這次從她們剛認識就有的默契,即使交往後再怎麼甜蜜黏糊,這規矩還是一次都沒打破過。
「喂?」
林珩一開始沒說話,半分鐘後才低低說了聲「嗯」,聲音聽起來很微弱。
「發生什麼事了?」
瑞妍撐著身體,從被窩鑽出來,用略微沙啞的聲音問。
林珩說了句話,瑞妍的眼神從迷濛逐漸變成震驚和憤怒。
「妳好好待著,不要動,不要出門,我自己想辦法過去!」
厲聲交代完,瑞妍一扯被子從床上跳起來,披上風衣、抓起隨身小包,用最快的速度衝到台中,一個半小時內就趕到林珩家大門口,發狠似的按門鈴。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中間夾雜著來人腳踢到什麼東西的呼痛聲,一分鐘後子若的臉出現在大門紗窗的另一邊,因為疼痛而扭曲,一邊揉著自己的小腳趾,略帶不滿的問:「誰啊?妳找誰?」
「林珩。」瑞妍語氣冷淡,手搭在門把上。
「啊妳是誰?」子若睜著圓滾滾的雙眼,看著眼前這個脂粉未施但是依然美得驚人也冷淡得驚人的女人,想不出她能跟住樓下那個除了人不錯長得高之外沒什麼特色的學姊有什麼關係。
「她女朋友。」瑞妍不耐煩的回答,抓住門把壓了兩下:「開門。」
子若被她的氣勢震懾,傻乎乎的開了鎖,瑞妍側身進門,匆匆丟下一句謝謝,就直接跨步上樓。
子若在原地愣了幾秒,才癟癟嘴,為了學姊女友的顏值感到非常不公平,叨叨絮絮著自己也不錯怎麼還單身之類的抱怨。
瑞妍沒有敲門,直接把門推開。
撲鼻而來的是濃重的酒腥味,幾隻海尼根綠色的空鋁罐滾落在地上,林珩在床上正睡著,身上的襯衫皺巴巴的,右手垂落床邊,手邊的地上有一罐半滿的啤酒,聽到瑞妍開門的聲響,她沒醒過來,只是皺緊眉頭。
瑞妍跨過地上的空罐,然後坐到林珩身邊輕輕把她喚醒。
嘟囔幾句之後,林珩用力皺了皺眉頭,張開雙眼,渙散的看著眼前的人,慢慢的伸出手把她擁進懷裡。
「妳來了。」林珩把臉埋在瑞妍的頸窩,低低的說。瑞妍「嗯」了一聲,用手緩緩撫摸她的後背。
兩個人默默良久。
「…...我做的真的是對的嗎?」林珩聲音很小,幾乎像是氣音。
瑞妍把懷裡微微顫抖的人抱得更緊一點,說:「只要妳想清楚了,就是對的。」
「可是我怕……」林珩嚥了嚥口水,啞聲說道:「我如果想錯了,怎麼辦?」
「不會,」瑞妍打斷她的話,揉揉她已經很亂的頭髮「錯了也沒關係,有我在。」
「可是,我不喜歡錯……我錯了,學生怎麼辦?」林珩說著,聲音裡終於出現隱藏不住的哽咽。瑞妍心裡一抽一抽的痛,更用力的撫著她的背,堅定的回答:「不會,妳會保護他們。」
藉著酒力,林珩終於抽抽噎噎的哭起來,即使在校長室咆哮、摔門的時候那麼堅決固執,終究她的心裡還是充滿恐懼惶惑,那是不能展示給任何人的脆弱,除了瑞妍。
瑞妍摟著她,心裡的難過越多,憤怒也越多。等林珩哭累了,又被她哄著喝了點水,換上棉T,再度蜷在床上睡著,她才拿起那罐被林珩喝了一半的、已經退冰的啤酒,仰頭一飲而盡。
她坐在床邊,旁邊躺著兩眼紅腫的林珩,額角隱隱浮出一條淡青色的血管,漸漸變得明顯,然後跳動起來。
瑞妍的面頰上咀嚼肌的痕跡越發明顯,她狠狠把手上的鋁罐捏得扭曲了,拋進垃圾桶裡。
該付出代價的,一個都別想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