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東西本來就不多,大件的寄到新家,剩下的細軟拜託芝羽一趟車就能走完。
「學姊,我下午大概一點半到,我到了打給妳。」
「嗯,謝謝,那再聯絡。」林珩看看時鐘,掛掉電話,現在的時間是一點十五分,她把桌上的小貓公仔、瑞妍的照片相框、書架上的資料夾等等慢慢拿下來,坐在床邊把它們小心翼翼收進紙箱,然後默默環視了一圈。
這間房間其實沒有原本以為的大。
比起她跟瑞妍的家,顯得有點逼仄,冷白的牆面沒有一點生氣,瑞妍不在,就更顯得清冷孤寂。
當初她就在這裡守著,守著白毓,守著回憶,守著其實已經永遠無法實現的一個誓言,一守就是三年。
今天她要走了,可是有一個人還被困在這裡。
林珩嘆口氣,翻出小木盒的鑰匙,讓已經泛起淡淡青色的金屬鑰匙攤在手心。
她把紙箱先搬到一樓客廳,然後握緊鑰匙,走到三樓,遲疑片刻,還是敲了敲白毓的門。
白毓隔了一分鐘才開門,雖然沒有之前那麼駭人,臉上看起來還是依舊蒼白,她脂粉未施,看起來更像很久之前,那個無意間救過她一命的女孩了。
「我要走了,可以跟妳談談嗎?」
白毓猶豫的點點頭,然後轉身回去拿那個小木盒,好像很珍惜似的抱在手上。
林珩感覺有點不自在,走在白毓的前面,自己先走到一樓客廳的沙發坐下。
等白毓下了樓,坐在她左邊,隔了一個座位。
這一年下來,她們吵吵鬧鬧,時而吵架、怒罵、互相衝突,但卻在莫名奇妙的時候合作,在這種不甚和睦的互動中,反而好像比過去六年裡的任何時刻都更清楚的認識對方。
其實白毓很平凡,只是總是想要那些看著美好,其實並不適合她的東西。
其實林珩也很平凡,只是因為不敢承認自己已經失去,所以想要守住某些其實已經消逝的東西。
最後林珩意識到了那些過往已經不可能再回來,毅然決定離開。
白毓卻回過頭,把那些不可能,當成是世界上最值得懷念的。
並且想要用一樣的守護,讓過去的林珩回來。
「這六年讓妳生病了。」林珩沉默了許久,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不等白毓反駁,便又接著說:「我也是。」
白毓握著木盒的手漸漸收緊,指關節泛起不自然的白色。她的眼裡也閃著些許水光,但眼神比起懺悔,似乎又多了一絲安心。
「妳的蕁蔴疹,是因為我……」她微弱的顫聲道。
林珩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食指摩娑著下巴,思考了許久,才說:「不全然是。」
「我們第一次見面妳記得嗎?」
白毓點點頭。
那時的她們多年輕啊,二十歲,能有什麼心思?最大的煩惱就是朋友吵架了,最大的挫折就是修課被當了。那時候平凡的她,遇到了林珩,那是喝醉的、跟詐騙集團吵架的、後來屬於她了的林珩。
六年了,好短又好長的六年,二十六歲的林珩更瘦卻看起來更加堅定,神采飛揚變成了內斂含光,不再那樣恃才傲物,卻隱隱透出堅不可摧的自信,連說著話的樣子都明亮許多。
眼前的林珩閉著眼又緩緩睜開後,做了幾個深呼吸,說:
「我那時候,是在樓頂喝酒,準備跳下去的。」
白毓握住盒子的手鬆開了。
也許是能感覺她的錯愕,林珩等了一會兒,讓她能理解自己說的話,才接著說:「妳剛好經過,讓我沒有真的跳下去。」
「妳割腕之後,在醫院不是問我為什麼要救妳嗎?的確,我不是無緣無故救妳,也不是出於同情……」
林珩的聲音不大,但是在安靜的客廳格外清晰,低沉溫柔的聲音,卻像刀一樣的剜心。
白毓閉上眼睛,一滴淚水從眼角滑下。
「……妳是在報答我,是嗎?」
「我……」林珩哽了一下,低聲說:「我是為了謝謝妳當初救了我。」
客廳裡安靜得像時間已經停住,冰箱的嗡嗡聲還是一樣吵人,掛鐘有些老舊,秒針走的時候聲音比六年前更大了……
林珩也感覺自己眼眶有點發酸,心裡卻像有一把火炬,在胸口熱熱的發燙。
「妳為什麼……為什麼這麼想跟我劃清界線?」白毓睜開眼睛,通紅帶淚的雙眼帶上些許絕望。「為什麼我給妳的妳通通都不要?!為什麼全部都要還給我?!」
林珩沒有阻止,只是略帶憐憫的看著她。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白毓哭了起來,她把臉埋在雙膝之間啜泣,肩膀不斷聳動。
「……本來也覺得是在還妳的人情,但是我現在不是這麼想了,」林珩等她啜泣聲稍減,又接著說:「我以前真的很恨妳,覺得妳為什麼救了我又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讓我欠妳一條命,連死都沒有資格……現在想想,這樣想真的挺中二的……」她自嘲的加上一句
「不過我現在覺得,幸好當時活下來了,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也遇到了真正喜歡的人。所以我救妳是想要謝謝妳,讓我一直活到現在。」
白毓停止了哭泣,愣愣的抬頭看她。
「妳謝謝我?」
「嗯,謝謝妳。」林珩誠心的說,怕白毓不相信,又多說了一遍:「真的非常謝謝妳。」
「林珩……呵,林珩……」白毓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說道:「妳以為跟我說謝謝,我應該要覺得很高興……?」
林珩沒有反駁,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
她的確曾經極度厭憎白毓,但是如果沒有白毓,她現在也許只是宿舍樓下一縷破碎的亡魂。不過她遇到白毓,她活下來,然後遇見了瑞妍。
相比與瑞妍的相遇,白毓給的一切傷害,都不過如一縷煙波,風過即散。
但對白毓來說,就是過去六年她跟林珩經歷過的一切,因為那個突然殺出的程咬金,變得連個屁都不是,就算是曾經讓林珩折磨到不成人形的怨恨,在她的面前,林珩都能一筆勾銷,甚至為了她,林珩現在懇切的道謝。
她,白毓,不再是林珩生命中的女主角,甚至只是個配角,很小很小的配角,只會用小小的字寫著她的身分:「讓林珩活著遇到真命天女的人」,是她自己自殺、給林珩機會報了救命之恩,也順勢把自己留在林珩心裡最後一個懸念抹去了。
林珩懂得,白毓自然更懂得。
因此,哪怕林珩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話罵她,都沒有這句道謝傷人。
「她就那麼好?!她就那麼好嗎?!」白毓聲嘶力竭的哭著,雙手拉扯自己的頭髮。「妳為什麼就這麼討厭我?!」
突然一雙大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腕,強迫她停下來。
她奮力掙扎,哭喊,那雙手始終堅定,不弄痛她,也不讓她繼續傷害自己,直到她終於放棄,無力的默默啜泣。
「其實我不討厭妳,還有,她好不好,與妳無關。」林珩平靜的說,這並不是一句挑釁的話,也不是一句冷酷的話「她好,不是因為妳不好,我會愛她是因為她的好,而非妳的不好,所以她好不好,與妳無關。」
「就像當時,妳覺得潘智宏好,也不代表我不好,妳的選擇,與我無關。」林珩說著,聲音很堅定,眼神清澈:「其實我早就該明白的。」
「也許妳會覺得我是故意要傷害妳,但其實不是,我是真的謝謝妳讓我成為現在的我。」
「林珩,林珩——我寧願當時沒有遇到妳,這樣我就不會救妳——」白毓哭著嘶吼:「為什麼妳不給我機會——為什麼——」
「……我有給過的,真的。」林珩任由她哭了一會兒,才輕聲的說,攤開掌心,顯出那把泛著淡淡銅綠色的小鑰匙。
她把鑰匙遞給白毓。
四年前,她是打算在跟白毓一起吃完晚餐之後——那鍋她為白毓準備的馬鈴薯燉肉,紅蘿蔔還是後來補放的呢——端上事先買好的小蛋糕,然後把小木盒送給她,最後,就是這把鑰匙。
「這個,本來就是給妳的。現在用不到了,妳不要的話,丟掉也可以。」林珩說著,輕輕的站起身,把隨身的包包整理好了,抱起紙箱走到門邊「抱歉,我跟她約了三點到家,已經有點晚了。」
「……白毓,再見。」
林珩最後鄭重的喊了她名字,用禮貌的口氣說完,動作溫柔的扣上大門,金屬碰撞的聲音響起,一段感情最後的餘音落下。
白毓在原地默默垂淚,到照進客廳的陽光都變得偏斜泛黃,她終於鼓起勇氣,拿起那把生鏽的鑰匙,開啟小木盒的鎖。
喀答一聲,鎖開了。
白毓顫抖著手,指尖探進木盒的邊緣,在掀開的前一刻,手指接觸到天鵝絨的質感,讓她一瞬間就意識到盒子裡的——她錯過的——是什麼。
小木盒的襯裡是深藍色的天鵝絨,旁邊還露了一點歪斜的針腳和黏膠,明顯是手製的,天鵝絨墊上,鑲著一大一小兩支戒指,很樸素的銀戒,上面有細小的花朵雕刻。
木盒的盒蓋背面有一行字,是用很細的簽字筆描畫出來的,字跡有稜有角卻又暗藏柔軟,恰如當年的林珩。
『親愛的毓,妳願意跟我結婚嗎 』
白毓拿起本來要套在林珩無名指上的戒指,握進自己的手掌中,緊握到掌心都要掐出血來。
人說:時間會治癒一切。同時,時間也改變一切,能改變人、能改變事、能改變語言的意思,遲到了四年的一句「我願意」,最後,變成了一聲聲無言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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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車,芝羽只跟林珩寒暄幾句,就看出她的疲憊。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林珩說著,就閉上了眼睛,芝羽把冷氣調得弱一點,然後繼續開車。她瞄到學姊的眼角好像有隱隱的淚光,但並不確定,也不敢問,只是沉默的向北行駛。
林珩睜開眼,先看到的是那熟悉的窗戶透進來的微弱燈光。
「好黑…..」她翻過身,習慣性的去拉一拉自己右手邊的棉被。
然後發現瑞妍不在那裡。
她瞬間變得清醒起來,瑞妍呢?這又是哪裡?她不是在往新竹的路上嗎?
環顧四周,她覺得整個背脊發涼,像是有人往她的背上倒下一大桶冰塊。她又回到了這個她剛剛離開的房間,她趕緊從床上跳起來,去翻衣櫃、書桌、打開手機。
鄭瑞妍從她的生命中蒸發了,她什麼都找不到。
這不可能,林珩喃喃的唸著,瑞妍去哪裡了?瑞妍不可能丟下她,但是瑞妍去哪裡了?
她狂亂的在房間裡翻箱倒櫃,想找到瑞妍存在過的痕跡。
窗外的夜變得更深更濃,星星開始閃爍起來。
林珩盯著窗外的星星,忽的想起來了,這是那一夜的星星,凌晨四點,無比明亮。夜空忽的轉成淡藍,又變為白色。
她跪在一片狼藉裡,看著身前的門發出輕微的喀噠聲,打開了,但是沒有人,白毓沒有如她印象中的從門外走進來。
門的縫隙照進來一道光,她直覺,瑞妍就在外面等著她。
她猛地站起來,跌跌撞撞的往門口跑,途中被絆倒兩三次,跌在地上,膝蓋著地的地方疼痛無比,但是她掙扎著起身,連滾帶爬,終於穿過了那扇門,沐浴到一片溫暖的黃光中。
「學姊,學姊?我們到了。」
芝羽的聲音響起,林珩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頓時又被眼前的光線刺得瞇上眼睛,她一會兒才勉力睜開眼,發現那是新家地下停車場的警示燈。
林珩應了一聲,頭昏腦脹的起來,解開安全帶,一邊跟芝羽道謝一邊去後車廂搬自己的行李,芝羽也把車子熄火後下車幫忙,兩人一人搬著一箱東西,往電梯間走去。
「學姊,還好嗎?妳是不是做噩夢?」
「還好…..」林珩騰出一隻手,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咕噥的說:「但是感覺,好像應該是一個好夢。」
「啊?」
電梯來了,林珩沒有多解釋,只是抬手按下面板上的8。
電梯一路到了八樓,左轉出電梯,她走在前頭,從隨身背包翻出一隻嶄新的鑰匙,抵著紙箱,艱難的開了鎖。
打開門的一瞬間,她愣了,然後笑了。
瑞妍一身柔軟的暖色系家居服,長髮用鯊魚夾夾起,稍微有些亂,身上還有一條沾了水跟蛋殼碎片的圍裙,對她張開雙臂,笑得像是她們初見的時候一樣溫暖。
「妳回來啦。」
林珩眼眶一熱,拋下手上的紙箱,紙箱裡的東西發出互相撞擊的聲音,她上前一步,把瑞妍緊緊擁進懷裡。
這就是她的家,這就是她要相守一生的人。
她幸福得想哭。
「我回來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