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者:茄汁浇饭
更新时间:2022-05-29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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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乡情怯。




远藤反复咀嚼这四个字,中国同事告诉她的成语,大意是说游子离家多年,归程途中心情十分忐忑,担忧故乡发生不幸,恐惧面对物是人非。仅仅听闻这个说法,她就已经感同身受,等到办理值机手续,犹如排队坐过山车,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却丧失入场的勇气。




肯定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她怀着寻找同类的心态张望,观察往来乘客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捕捉画面,但因为意识到无从验证猜想,又合上了镜头盖把相机收起,忍不住笑自己,右手握成拳头,指根抵着嘴唇闷声不响,俨然一座沉思中的雕像。




邻座的中年男人偏过头,礼貌地称赞她笑容迷人。她撩起垂落的鬓发,落落大方地说谢谢。男人长着一张东亚面孔,听口音显然是她的同胞。她操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被当作土生土长的美籍亚裔。同学同事也误会过,她不厌其烦地澄清。




借着打发时间,男人和她攀谈,说自己是来纽约出差的。她说计划前往东京常驻。男人好奇她有没有到过日本。她回答在东京生活了十八年。如果没有举家移民,此刻她出现在机场,搭乘飞往东京的航班,目的或许同男人一样。




于是男人放松下来,改用母语和她交流。她做过充分的心理准备,向男人探问家乡的变化,尽管听到了答案,但仍然缺乏实感,偶尔觉得惊讶,左手掩住嘴唇。男人忽然一愣,不无遗憾地说,原来远藤小姐已经结婚了啊。她挂着得体的笑容点头说是,指腹轻轻摩挲无名指,旋动样式简约的婚戒。这是芬兰同事教给她的,方便降低被纠缠的概率。虽然受欢迎的感觉很好,但她实在没有余力爱人。




她在日记里把人生比喻成一排蜡烛,她过早地燃尽了属于爱情的那一支,恋爱必需的光和热只能依靠其他蜡烛施舍,她几乎已经认定自己不会再与任何人交往——初恋仓促结束的恶果,恐怕一生都无法消化。




男人的目光透露出羡慕,羡慕她那不存在的先生。她忍俊不禁地摆手,顺着话题将错就错,说起先生温柔体贴,是中学的同班同学,两人大学毕业就结婚了,一直身体健康生活美满。




其实她是一个诚恳到不会撒谎的人,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想象力格外丰富,甚至能够杜撰出求婚的细节,是她向先生而不是先生向她——从街头张贴的电影海报,到餐厅演奏的爵士乐曲,从当晚夜空有几颗星星,到先生闪闪发亮的眼睛,不徐不疾,娓娓道来。她天生一副值得信赖的嗓音,又不修饰语气里的羞涩甜蜜,不了解实情的人统统被她的叙述打动,对她建立在虚构之上的经历深信不疑。




知道她单身的朋友倒是问过,所有情节都是凭空捏造的吗?她说当然不是。的确有一个人,生活在大洋彼岸,是她幻想的起点。她的浪漫不含半点虚假,只是没有机会付诸实践。




男人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不是更加令人羡慕了吗。她紧抿着嘴唇沉默,拾起登机牌示意男人去检票。假如她不装作已婚人士,男人大概不会轻易死心,说不定还要跟别人交换座位,笨拙地努力到他们抵达东京。她有太多无益的经验,被磨练得狡猾又周到。




她在飞机上的邻座是一个白人女孩,捧着英日会话手册念念有词的游客。滑稽的音调具有催眠的奇效,她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在睡觉,逃避现实最立竿见影的方式,只需付出少许时间作为代价。她经常忘记梦到过什么,除非日思夜想的人出现,但她越是刻意想念,心愿就越难以实现。人的身体真是完全不由自主,不论四肢五脏还是头脑神经,全部热衷和她作对,仿佛以折磨她为乐。




她初次了解威尔森氏症,还是十八岁的懵懂少女。那时候她总是感觉头痛乏力,没有绊到障碍物却会平地摔,喉咙好像收窄了似的,咽东西变得尤其费力,一想到即将毕业就泪腺失守,被烤焦的曲奇惹到情绪崩溃。朋友都开玩笑说她是在撒娇,迟钝的恋人却察觉到了异常,强烈要求她去检查身体,结果就是这道晴天霹雳。




被质问父母为什么没有来时,她才感到情况比想象中严重,一面庆幸父母恋人都不在场,一面又恐惧得渴望依靠他们。医生详细地向她介绍了病症,话音至今还在她的耳边回响,噩梦最主要的构成部分,弥漫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她在盛夏冷得打战,虚汗浸湿了报告单。




“肝豆状核变性,隐性的遗传病。简单说来就是基因突变导致的铜离子代谢失常,有太多铜离子沉淀在心肝角膜大脑之类的部位,进而引发全身症状,最明显的就是头痛,倦怠、乏力、口齿不清、吞咽困难、四肢僵硬、步伐不稳;精神方面的话,情绪起伏强烈、抑郁、狂躁,性情大变等等,全部都有可能。发病率大约是三万分之一,常见于五到三十五岁之间。因为前期症状太普通,所以非常容易被忽视,如果没有及时就医,会演变成慢性肝炎、肝硬化、肝衰竭……死亡率相当高,不治疗就一定……虽然服药可以勉强维持生命,但肝脏所受的损伤不可逆转,根治手段只有活体肝移植,回去马上告诉父母知道吗?”




“怎么可能……弄错了吧……我明明很健康……连感冒都很少……”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但她从来不是爱哭鼻子的人,自小就被评价为坚强的孩子,母亲痛哭时她还反过来安慰,从背后抱住身材娇小的母亲,贴着母亲的脸颊笑:“我没有这么脆弱啦。”父亲是家族最冷静的人,在商界以雷厉风行著称,二话不说联络医院,决定移植肝脏给她。




她没有把病情告知恋人,害珍视的人为自己伤心,她在家体会过这种痛苦滋味,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恋人品尝。她第一次在路上摔倒,被恋人送到保健室时,还不知道自己罹患重症,恋人却忧心忡忡地落泪。恋人身上有无数让她心动沉迷的地方,她最偏爱的就是那张乐天达观的笑脸。亲手抹去恋人的笑容,比病痛更加不堪忍受。




等待手术的间隙里,为了尽量减轻症状,在恋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开始服用铜螯合剂,假装生活一切照常,只在假期才肯住院,对手术的事情守口如瓶,由始至终没有泄露秘密。她是不是强颜欢笑,恋人可以分辨出来,但每次瞥见恋人的身影,她都发自内心感到快乐。恋人之所以一直被蒙在鼓里,是因为她的演技糅合了真实。




她向来是担心别人的那一方,以至于无法想象自己被担心。她的恋人是家里的长女,在她面前却像一个妹妹。她分明是独女,却擅长照顾人。如果不是好友跑来向她抱怨,她都不知道恋人会因此不安。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不安的啦,像少女漫的笨蛋女主角一样,说什么觉得总被你照顾不好,也想努力表现出姐姐的气质。我说你们这不是天生一对吗,完美互补,她又傻笑,本来就傻乎乎的这下更傻了。”




好友和她是通过社团相识的,又恰好是她恋人的青梅竹马,自从得知她们交往,调侃就没有消停过,说她们看起来一个像辣妹一个像不良,实际却只是喜欢在公园约会的乖乖女。




她捂住发热的脸颊,情不自禁地小声问:“她是从小就这么可爱,还是因为和我交往了?”




那时候暑热已经消散了,她们在活动室检查乐器,给生锈的吉他换弦,好友听见她的问句,手上的琴弦自动绷断了,难以置信地翻着白眼说:“这到底有什么可爱啦,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瓜!”




放学时她问恋人准备怎么展示姐姐的气质。恋人摸着鼻尖腼腆地说想要做便当给她吃。最初就是因为便当,恋人才开始注意她。




“好丰盛的便当!你妈妈好厉害!”她记得恋人当时叼着白吐司,有让她莫名其妙发笑的魔力。




“是我自己做的哦。你想不想尝一下?”她把便当盒推向恋人,“绝对比白吐司要好吃。”




她对恋人的第一印象是运动系的爽朗少女,但第一印象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被人打破。恋人扭捏起来,摇着头说算了。她大致猜到了原因,无非是怕她不够吃。但恋人后来对她说:“因为只有一双筷子……会间接接……接触的哦。”连接吻两个字都羞于表达,这不是可爱那么什么才是?




为打消恋人的顾虑,她每天做两份便当,又带两副餐具上学,没有再见过白吐司。她们还不是恋人关系时,她就已经感觉乐此不疲。




晚上她收到好友的短信:“她为什么在研究料理啊?你们要殉情吗?也别带上我啊!我要是因为试吃死掉了,会变成地缚灵找你们哦。”




她在床上笑得打滚,恳请好友全程录像。最后恋人发现叛徒时,哀嚎惊喜都被破坏了。好友不留情面地说,哪有喜啊全都是惊。




她盯着屏幕仔细辨认过食物,自信第二天不会打击到恋人,但认得出和吃得下是两回事,她强忍笑意对沮丧的恋人说:“以后我会教你做料理啦。现在就请好好吃我做的。”




除了便当,还有围巾。针脚粗糙得只到她小学水平,但她坚持围了整整一个冬天。至于为什么第二年不围,是因为恋人又织了新的,在她手把手的指导下,实现了飞跃式的进步。美观程度暴涨,保暖效果直升。尽管花费的时间太多,足够她自己再织一条。




其实谁照顾谁多一点好,在她看来根本不成问题,但最终她还是不免把自己看作照顾者,自以为是擅作主张剥夺恋人的知情权。即使动过无数次坦白的念头,想要听到恋人的关怀和抚慰,她也没有屈服,既然可以根治,何必徒增恋人的烦恼,给生活蒙上一层阴影。




日本的肝移植技术世界领先,但她不幸受到动脉血栓威胁,不得不进行二次移植。父母一早就计划移民,手术失败不过是催化剂。她被送往美国疗养身心,来不及和恋人解释,病愈了也没有补救。不告而别是十恶不赦的罪行,她没有胆量面对失落的恋人,懦弱地把恢复联络一再排除出日程,直到感觉事情彻底失去挽回的余地。




“小姐,醒醒,飞机已经降落了哦。”空乘人员尽职提醒。




她困倦地走下飞机,拉低鸭舌帽的帽檐。飞机晚点将近两个小时,接机的人想必不耐烦了。她自觉地加快脚步,取了行李箱往外赶。人群中有一块纸板,上面印着她的姓名。视线下移,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默默地想,应该是实习的大学生吧。做过自我介绍,正要和男人一起离开时,她看见了相羽,杵在原地双腿使不上力。




装扮既成熟又知性,高跟鞋和黑色纱裙,衬得身材修长纤细,鼻梁架着一副眼镜,长发束在脑后,发尾是蜷曲的波浪,嘴角噙着笑意,看样子像是在等人。至于是谁,她不知道。




她们相隔一条走廊,相羽始终没有回头。男人发现她落在后面,走回来试探性地叫她。她不好意思地道歉,说自己累出了幻觉,一坐进车里就又睡着了,梦见来接她的人是相羽。




“当当当当!我回来啦!”




中岛一头扎进相羽怀里。相羽揭下了她的报童帽,亲吻在她的嘴唇上。她挽住相羽的手臂,自然地把行李箱托付给相羽,兴奋地说起留学期间的轶事。即使已经在电话里聊过无数次,见了面还是想要亲口再讲一遍。




“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相羽看着她的眼睛笑说。




她靠住相羽的肩膀,抬手伸到相羽眼前,五指上下晃动:“小鸟飞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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