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如我不曾见过太阳,
或许我就能忍受黑暗。
想起狄金森的诗时,瓦伦汀娜意识到山间的风雪已经比先前小了许多。一度充斥着耳畔的尖啸声,现在已经变成了低沉的呜咽;那片混沌的灰白色刚才还遮挡着天空,此刻也已经化作了稀散的薄云。
视野很差,一切都显得很模糊。瓦伦汀娜觉得自己无法忍受黑暗,即使她不曾见过太阳;而比黑暗更糟的东西,大概就是黑暗中的等待。
显然不只有她这么认为。
和她们一样曾在冰壁下和岩缝里躲避恶劣天气的人当中,已经有不少离开了暂时的庇护所,再一次踏上通往最高处的征途。登山者们的队列向前延伸,顺着东南山脊蜿蜒朝上,直到陡峭的“希拉里台阶”,直到更远的地方,直到消失在那片深邃的天幕里,仿佛无穷无尽,融入了另一个空间。
为什么我们不继续前进呢?
瓦伦汀娜很想这么问。可是眼前这个裹在橙色登山服中的背影依然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要带领她加入队伍的意思。背影的主人身形消瘦,就算厚重的装备也无法使她显得臃肿。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她为瓦伦汀娜阻挡从石头缝隙外不断灌入的风和雪。整整1个小时,瓦伦汀娜都静静地从身后注视着这个人,看着冰粒渐渐在她的双肩凝聚,感受着她无所畏惧的镇定。
瓦伦汀娜记忆中的母亲的确永远如此,玛丽昂·科蒂博士的辞典里没有“动摇”。
可她们也许真的该行动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她们面前经过,而阳光也依稀在天际闪现。
于是她试探着提议结束等待,毕竟她们和成功之间只剩下不到400英尺的距离。
“不,再等一等。”母亲的回答令年轻人有些失望。但瓦伦汀娜还是照着做了。
玛丽昂是位气象学家,也是最好的登山教练和领队。她和她的加州大学联合登山队在过去10年间征服了七大洲的每一座最高峰,而如今她也会帮助女儿实现同样的梦想。尽管疾病正在飞快侵蚀着她的健康,可瓦伦汀娜却从未在她的身上见到过悲伤、绝望,或者急躁。
“善于等待的人,一切都会及时到来。”母亲回过头,微笑中一如既往地孕育着沉着。
她的语言仿佛某种魔法。很快,微光又隐入了云层,风声呼啸,漫天皆白。早先冒失启程的人们,不得不重又找寻起了避难所,有的退了回来,也有人选择就地藏身。
原来那只是两重阴云之间的小空隙,大自然总是这样玩弄着无法驾驭它的人类。
天气很糟。自她们在昨天夜间离开四号营地已经过了10个小时,氧气储备和体力都不再有更多的富余,如果不能在清晨到来之前登顶,就必须选择撤退。
因为明白母亲日益恶化的身体状况无法承受第二次挑战带来的沉重负担,被短暂赶走了的焦虑又狡猾地潜回了瓦伦汀娜的心中。风雪交加,前方仿佛只有无限的未知。除了徒劳地等待,瓦伦汀娜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然而,她却清楚地听到了母亲的嘱咐——
“准备好,我的队长!记得走在最前面!妳会是今天这里第一个登上山顶的人!”
这真是神奇的预言。要知道领先她们的至少有20个人!而且天气也没有明显改善的迹象,虽然雪的确不如一开始那样密集。
“前进。”母亲坚决的声音就像亚历山大在伊苏斯[注1]对希腊人发出的命令,不容犹豫。
瓦伦汀娜从母亲让开的空隙中钻了出去,雪花立即带着寒意撞上了她的脸……确切地说,应该是从护目镜和脸部护具之间露出的那一小块皮肤,可这冰冷的感觉却已足够令人彻底地清醒过来。在这样的天气里穿过山脊线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很奇怪,最初那几步的紧张感之后,道路在她眼前却变得莫名地通畅起来。150英尺长的山脊上见不到哪怕一个正在行走的身影,刚才急着赶路的人们,早已撤到了后方,或是在更远处的山岩下藏身。本该拥堵的狭长通道,此刻只属于瓦伦汀娜和玛丽昂。
但东南山脊本身依旧充满着危险,它仿佛一座悬空的天桥,惊人地暴露在风中,毫无遮挡,两侧的悬崖近乎于笔直,每一边都深达8、9000英尺。瓦伦汀娜甚至不敢去想象一个人失足坠下的画面。
她本能地有些迟疑,而母亲的声音正从身后传来。“记住。”玛丽昂几乎就在她的耳畔低语,“妳的脚步决定着两个人的生命。”
没错。瓦伦汀娜的腰间系着安全绳,而绳子的另一头则是玛丽昂。一个人的失误,意味着两个人的死。
除了成功,瓦伦汀娜拥有的选择很少。她认真地向母亲点头示意,然后以最平稳的步伐踏上被白雪覆盖的山脊。与那些容易被担子压垮的人不同,责任感总能为她带来力量。
而玛丽昂一定最清楚这一点,毕竟瓦伦汀娜所有拥有的全部都来自于她的塑造。在女儿心中,她一直就是最可敬的母亲、最值得信赖的领队,还有最好的导师。从家乡怀俄明的原野森林,到亚洲大陆的世界屋脊,玛丽昂教会了瓦伦汀娜关于生命与理想的一切,她们从未让彼此失望。
“希拉里台阶”的垂直岩壁下聚着一些正在避风的人,瓦伦汀娜她们的出现引来了不少诧异的目光。当母女二人开始为夏尔巴人事先设置的攀登绳安装上升器的时候,还有几位好心的女士建议她们暂缓行动,以免遭遇危险。
可是眼下的风雪并没有超出安全的红线,稍有经验的登山者都应付得了。
其他人的踌躇和玛丽昂自信的笑容,让瓦伦汀娜找到了答案。这些人曾经就和她一样焦急,但刚才贸然行动却因为天气突变而被迫中止的遭遇又使他们顾虑丛生,唯恐必须面对更坏的状况。于是原先的领跑者落在了后面,而在等待中收获时机的人却能如愿以偿。
“和气象学家成为队友还不坏,对吗?”母亲悄悄笑道。她的经验与智慧每一次都能为瓦伦汀娜带来自豪感。
“希拉里台阶”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陡峭,65年前的那场尼泊尔大地震无意间为后来的登山者们减少了难度,瓦伦汀娜只花了不到60秒就战胜了它。她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帮助攀爬中的母亲,可风又带来了玛丽昂的声音。
“继续前进,别停下!”母亲喊道,“妳已经是所有人的领队了!”
是的,现在再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障碍阻挡着瓦伦汀娜了。尽管仍有雪花飘落,虽然寒意依旧刺骨,但在少女的视线中,那条通向终点的道路却格外清晰。
她迈动步子,不再等待。登山杖的尖端插进厚厚的积雪,人类的技术文明与地球母亲在数亿年间的创造结晶深深交汇。身后是她稳稳踏出的每一个脚印,前方是等待着她亲手征服的群山之巅。呼吸变得比刚才更加急促了,身体正在发出关于力量即将透支的警报,但瓦伦汀娜不会停下。
因为山就在那里。
最后的几步或许有些艰难,但很快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一直喋喋不休着的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溜走了,黎明的金光宛如充满魔力的屏障,将刚才还遮蔽着蓝天的云墙用力推开。瓦伦汀娜的身边不再有陡峭的冰壁,也见不到耸立的岩石,她感到自己似乎行走在空中,只有广阔的苍穹陪伴着她。
接着,她和第一缕朝阳同时登上了顶峰。
这一刻,洛子峰、努子峰、马卡鲁峰、卓奥友峰……雪域圣殿中每一座曾经看起来那么高不可攀的山峰都匍匐在她的面前,由岩石与冰雪塑成的巨兽们温顺地向征服者低下头颅。
这一刻,她仿佛成为了泰坦巨人中的一员,阿特拉斯的化身,天地之间唯一的连接者,只要简单地高举双臂,就能将整个宇宙托举在手。
这一刻,埃弗勒斯峰[注2]被她踩在脚下。
瓦伦汀娜不清楚自己之前的数千位登顶者在此时会有着怎样的表情,也许有的人会欢呼,有的人会流泪,可事实上,她竟然没法在心中找到那份理所当然的激动。
相反,某种奇特的遗憾出现了。她多么希望脚下的这条山脊线能够继续向高处延伸,她多么渴望今天的旅程永不结束。
那样的话,她就能和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分享更多成功的喜悦;那样的话,一场注定要将世界从她身边带走的残酷离别就不会到来。
“薇尔!”熟悉的呼唤从身后传来,瓦伦汀娜因此回到了现实。转过身时,母亲已经将她紧紧地拥抱。“妳做到了!现在妳就和曾经的我一样高了!”玛丽昂不再只带着矜持的微笑,强烈的欣喜令她的全身几乎都在颤抖。透过登山服,瓦伦汀娜能够感受到来自这副广阔胸襟的心跳。暖意驱散了严寒,爱情在灵魂间传递。
她无法想象,渐冻症最终会把母亲从她的身边带走,而她所享有的一切幸福都将随着这场攀登的成功一同划上句号。
瓦伦汀娜没有哭,因为领队的泪水会耗尽队员们的希望。但16岁终究不是一个容易藏起悲伤的年纪。
“我不想结束,一点儿也不想。”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几分委屈,更多的不舍。
她害怕母亲会因此生气,她担心任性的自己会让母亲失望。
可玛丽昂要给她的永远只会是鼓励与安慰。
“不会结束的。”母亲说,“因为妳可以带着我,去更高的地方。”
更高的地方?伤心的女孩不明白。她已经站在了这颗星球的最高处,哪里还有更高的地方呢?
而她的疑问从来都逃不过母亲的视线。
玛丽昂放开女儿,她们并肩站在已知世界的终点。“那里。”母亲微微向上抬了抬下巴,同时用目光引导着孩子。她的眼睛清澈明亮,一如既往,勇敢无惧。
在母亲视线的尽头,是一颗令人惊异的银白色天体。尽管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黑暗正在远方的晨昏线后溃败,可她那淡淡的影子尚未完全隐去,就好像美丽的女神仍在天幕中余留的一抹残香、一丝倔强。
她曾是人类想象力的无限源泉,曾是人类追求光荣与梦想的舞台,而在许多古老的人类文明中,她还象征着亲人、象征着乡愁。
希腊人把她赠与塞勒涅与阿尔忒弥斯,罗马人让露娜和狄安娜统治她,中国人将她视作嫦娥的居所,印度人叫他钱德拉。
现在,她会成为瓦伦汀娜的下一个目的地。
“到更高的地方去,亲爱的领队。在那里,我们能够一起看到太阳在新世界的升起。”
母亲的话在耳畔缭绕,风的低语又回到了她的身旁。
瓦伦汀娜·凯·科蒂知道,她和更高的地方之间,还有238855英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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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公元前333年11月5日,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在小亚细亚伊苏斯平原指挥马其顿—希腊联军击溃由大流士三世率领的波斯帝国主力部队,取得了东征过程中最重要的决定性胜利。
注2: 西方人对珠穆朗玛峰的称呼,由占领印度的英国殖民者在十九世纪以威尔士地理学家、测量员乔治·埃弗勒斯爵士的姓氏命名。因其具有明显的殖民主义色彩和西方中心论思想,中国方面并不承认这一命名,而是坚持以西藏原住民对山峰的称呼“珠穆朗玛”(第三位女神)作为这一世界制高点的官方名称。而拥有山峰南半壁的尼泊尔人则称该峰为“萨迦玛塔”,意为“天空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