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假如我不曾见过太阳,
或许我就能忍受黑暗。
写下这样的诗句之前,艾米丽·狄金森也许同样在梦中见过这样的画面——
太阳的轮廓刚刚自地表边缘浮现,黑暗就在瞬间被一扫而空。前一秒还在黑夜,下一刻便是白昼。光亮如同从地下涌出一般,占据了每一个角落。没有黎明时分的幻彩,没有引人赞叹的朝霞,也没有绮丽变化的云霾。空中不见蔚蓝的天幕,只有不会闪烁的群星。
在这个世界的太阳面前,黑暗的挣扎实在微不足道。但当夜晚降临,黑暗便能享有超过327个小时的统治权。
想要在这个世界忍受漫长的黑暗,要比孤身留在诗人的书房里更难。
常年气温从华氏260度到华氏零下361度之间变化,超真空,重力仅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崎岖多变的大地遍布着砂岩与月尘、环形山和深谷。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月球的表面都不是一个适合散步的地方。然而对于现在的瓦伦汀娜而言,在这里驾驶着全地形车飞驰,已经变得与在怀俄明的牧场中策马奔腾一样,习以为常。
21世纪末,人类在这颗卫星的北极地区修建了庞大的永久定居点,作为第一个地外殖民地,以及向深空进发的前进基地。
尽管曾有四个国家加入竞争,并且都试图在对月球资源的瓜分中占据主导地位,但之后的50年间旧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流行病毒与经济衰退,还有随之而来的恐怖主义,几乎摧毁了人类原本熟悉的所有规则。当继续争斗意味着整个群体的停滞,无数次拯救过世界的理性便再度开始发挥作用。矛盾重重的国家虽然依旧矛盾重重,却最终选择了合作。这样的合作在人类自文明诞生以来10000年的短暂历史中屡见不鲜,只不过之前每一个联盟的建立都是为了针对共同的有形之敌,而这一次却是为了生存。
此前几乎失去了存在感的联合国再一次被选中,担负起协调与统筹的职责,并成为月球的管理者。UNSF——联合国空间部队——的建立则使得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具备和平维护能力的武装力量。地球圈内不再有爆发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曾经夺去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生命的病毒以极其讽刺的方式实现了一切和平会议都无法完成的工作。
而在被以工程师的身份派驻到这里之后,瓦伦汀娜也已经在死寂的月面世界中度过了第20个地球年。在这20年间,她由一名飞船动力系统的维护技师升任机械研究项目的负责人,从工程师转变为学者。在担任“比弗洛斯特”[注1]基地的的首席科学官3年之后,她又成为了“钱学森II”号行星间移民船的大副,以及之后的船长。
她实现了和玛丽昂之间的约定,到达了更高的地方,并将由母亲的骨灰转化而成的那颗钻石埋葬在月亮之上。过程充满艰辛,成功伴随着危险,荣誉的光环之下也有细小的阴影四处潜藏。
瓦伦汀娜没有为此后悔过。对约定的坚守造就了现在的她,对制高点的征服令她感受到生命的价值。也正是在这不断攀升的旅途中,她完成了自己的羽化,从孩子成长为母亲,从追随者转化为指导者。
玛丽昂曾经的付出,瓦伦汀娜能够真实地体会到。或者说,她的体会也许更深。
女儿在人造子宫中诞生的那一刻,瓦伦汀娜和妻子所能够感受到的也许只有幸福;但很快,她们就意识到这份幸福并非命运想要赐给她们的全部。
与出生并成长在地球上的孩子不同,露娜,她们的女儿,由于低重力环境的影响而变得异常脆弱。她始终面临着严重的骨质流失和萎缩,从婴儿期开始就不得不长时间佩戴着复杂的外骨骼辅助系统,以矫正身体的姿态,防止脊柱的弯曲,并且维持神经系统正常的牵张反射。她的心血管系统同样必须面对远超普通人想象的麻烦,低重力环境下异常的人体血液流动实际上令她长期处于“颠倒”的状态,如果离开基地内装有人工重力系统的区域太久,头部、脖子、胸腔和上肢的发育都会受到糟糕的负面影响。空旷的月面也很容易令她的前庭系统受到干扰,眼睛向大脑传递的线索不足以帮助她保持良好的空间感与平衡感,跌倒成了她生活中最先习惯的事。
不幸的露娜,艰难是她无法赶走的恶友。稍有不慎她就会骨折,疲劳常常折磨着她。而在与新近从地球上迁居到此的同龄人交往时,那些“好奇”的视线会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只为能够像常人一样生活,这孩子就必须付出百倍的努力;每一天她都在战斗,对抗着这并不友善的月面世界,也对抗着自己的身体。
担任飞船航海长的妻子有着清脆的嗓子和纯真的心灵,她每晚的枕边故事一度成了露娜唯一的安慰。可人类的感情总有极限,当妻子因为露娜所遭遇的苦难而偷偷发出悲伤的叹息,瓦伦汀娜也会怀疑创造这个孩子的决定是否正确。
然而,无论站在母亲的角度怎样不忍,科学家都有着应当遵循的价值观。
这是人类必经的关隘,是注定会踏出的一步。倘若不愿接受永远被困于故乡的命运,人类就必须学会适应新的世界。
不仅仅是新世界中那颗能在刹那间照亮大地,却必须花上超过180个小时才能升上正空的、毫无美感的太阳,她们还要适应这个世界本身。在向着更高的地方攀登时,除了科学,勇气和毅力是她们仅有的手杖。至于代价,从上帝命令亚伯拉罕献祭儿子的那个年代开始,就总会有所付出。
露娜,还有与她同时诞生在月球的孩子们,都是这代价的一部分。索末菲市的居民把她们称作“阿尔忒弥斯的女儿”,而在今天,这绝不是一个充满温馨与浪漫的名号。露娜和她的同伴,她们所经受的考验将会成为人类在征途中的共同记忆,帮助后来者们学会如何去征服新的世界。她们也是尝试的一部分。她们的成功将会向后世展示人类意志所能达到的高度,而她们的遗憾也将告诉后人,充满希望的明天,是怎样地来之不易。
现在的叹息,会成为对未来的感召。
只是妻子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理论。她认为比起母亲瓦伦汀娜更像一头无情的狮子,急迫地将孩子们推下悬崖并命令她们自己爬上来,却从未考虑过露娜的感受。即便不是狮子,至少也是一位冷酷而又笨拙的导师,为了那看似崇高实则空洞的目标,只顾唆使学生照着僵硬的课题计划不断前进。
或许真的是这样没错。每当这对伴侣为了孩子而陷入争执,瓦伦汀娜往往发现自己处于难以辩驳的境地。她当然渴望知道孩子的想法,有许多次疑惑甚至已经挤到了她的舌尖。
可实际上瓦伦汀娜根本无法提问。要求露娜回答是否痛恨这样的生活,就好比凶手得意洋洋地询问着受害者:倒在血泊中时有着何等感受?
犹豫已经很久未曾抓住过她了,但面对露娜时,那躲在心中的魔鬼总能得逞。
更容易令她感到痛苦的是,露娜始终很顽强。
也许是充满了英雄和奇迹的床头故事感染了她,又或者是母亲们的诗歌与爱给了她力量,似乎从明白了自身处境的那一刻起,这孩子就从未有过抱怨。9年间,她只是不断地去接受并赢得挑战,然后用努力和成功去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她为人类学和生物学领域提供的有价值数据是同龄人当中最多的,每一次谈及她时,医生和教授们都会由衷地发出感慨,将她与宗教神话中拯救迷途羔羊们的天使相提并论。
那些人不知道,露娜展现的成就越多,瓦伦汀娜的负罪感也就更加强烈。
她自责,将露娜带进了这个残酷的新世界;她懊悔,因为胆怯而错过了太多次探索孩子内心的机会。
当她终于意识到事情正在变得难以挽回时,离别的日子已近在眼前。
在这个仍旧显得有些荒凉的世界生活了20年后,瓦伦汀娜将要远行。
并非返回阔别已久的地球,也没有计划要前往早已被列入开发时间表的火星,更不是欧罗巴[注2]或者泰坦[注3]。相比这些在古老的历史文献中就与人类文明为伴的太阳系内行星与卫星,瓦伦汀娜的目的地,是更高的地方。
太阳仍旧在极其慵懒地向上攀升。站立在索末菲环形山下那片宛如中西部平原一般广大的阴影里,她们能够看见环月轨道上那些闪烁着白色光芒的大型人造物体。新世界的阳光将漫步者们从原先所隐藏的黑暗宇宙中缓缓拖拽而出,人类现有科学的全部结晶,正展现在她们眼前。
比“钱学森II”号拥有更大载运能力和更好引擎系统的“西奥多·冯·卡门”号将前往火星,搭载由500人组成的移民团,在UNSF已经设有常驻观测站的尼克尔森撞击坑附近建立首个定居点。
另两艘体积较小,但速度更快的同型考察船“威廉·赫歇尔”和“卡罗琳·赫歇尔”则会分别被派往木星和土星,考察它们的主要卫星,并在合适的备选地点搭建由AI管理和运作、使用寿命为2个地球年的自动考察站。
更小的引力使月球相比地球更适合成为飞船的建造场与发射阵地。同样地,从人类最初踏上这里的那一刻起,这颗卫星就注定将成为她们真正告别家园的起点。
“看,她们多么漂亮,像是一群悠闲的天鹅,住在名叫‘宇宙’的大湖里。”瓦伦汀娜对通讯频道另一端的人说道。太空服头盔上的镀金涂层在阻隔着热量与辐射的同时,也挡住了对方的脸;虽然两人近在咫尺,瓦伦汀娜却感到她们远隔重山。她尽可能使用着欢快的语调,免得这孩子再像之前那样,在得知两位母亲即将踏上远征之路的消息时大发雷霆。
露娜没有回答,通讯频道中只有闷闷不乐的轻喘声。
其实这孩子原本很爱散步,而观看月亮上的日出——每个地球月几乎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则是她最喜欢的户外活动。尽管这意味着必须身着重达300磅的太空服和辅助装备在荒凉的月球表面乘坐全地形车经历漫长的枯燥旅程,并在随后的徒步行进中忍受至少1个小时的劳累与危险,但露娜始终对此乐而不疲。阳光每一次席卷大地时,她都会变得兴奋而愉悦,仿佛这就是童话故事中光明最终战胜黑暗的画面,是对正义压倒邪恶的最好描绘。
只是今天她从一开始就很沉默。
原因不言自明,瓦伦汀娜却有些束手无策。她不是一位善于同孩子沟通的母亲,更很难成为受小家伙们欢迎的指导者。她一本正经、理性而内敛,无法如生性开朗的妻子那样用几个笑话,甚至一餐美食,便令孩子的烦闷得到纾解。而且她们都明白,这次远行不会只持续1个月、1年,或者仅仅10年、20年。
“不喜欢这些船吗?”笨拙的妈妈只好说,“那么,觉得另一艘怎么样?我是说,‘芙拉苏娜’号……”
刚刚提起这个名字,瓦伦汀娜就感到了后悔。那条采用了新型防辐射外廓材料和温控设计的的黑色飞船是整支船队中最后一个露出真容的。格外修长的体型令她看起来就像一柄文艺复兴时期的利刃,而船体中后方的环状重力舱则如同剑的护手。与周身洁白、外表温和的同伴们相比,这只显得突兀的“黑天鹅”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容易讨小孩子的喜欢。
更糟的是,这艘船将会在九分之一个月球自转周期后带走露娜的妈妈们,带走她所熟悉的生活。
果然,正像她担心的那样,通讯频道里传来了女儿忿忿不平的嘀咕。
“我讨厌这艘船,我讨厌‘芙拉苏娜’,我恨她!”
声音和往常一样不大,可对于作为舰长的瓦伦汀娜却很刺耳。
“我也讨厌索末菲博士,讨厌用他命名的环形山,还有颗星球上的每一座基地和圆顶城市!”
那位在20世纪培养了6名诺贝尔奖得主,自己却几十次与这项荣誉失之交臂的量子物理学大师,倘若听闻自己刚刚被某个孩子列入了黑名单,不知会产生怎样的表情。
“我讨厌所有的课、所有不得不做的运动和练习、每一次在医疗舱里的检查、每一天都得吃的那些药!”孩子变得更生气了,怒火似乎就要从心底喷发出来。“我还讨厌每一个人!那些医生、那些科学家、所有像摆弄布娃娃一样摆弄我的人,还有允许她们摆弄我的……”
她突然转过身,顽强并且熟练地跳跃几下,让自己正对着母亲。面罩的镀金隔层被打开了,透过明亮的树脂玻璃,瓦伦汀娜能够看到孩子坚决的眼睛。
这双眼睛总能让她产生动摇。
这孩子的双眼就像地球的大海那样湛蓝,可她却一生都无法去往那里,无法脱下形同枷锁的太空服,如其他小孩子那样将双脚浸泡在清凉的海水中,伴随着浪花与沙滩,尽情嬉戏、放纵欢笑。哪怕只是平静地活着,对露娜都是一种奢侈的事。
不合格的母亲与笨拙的导师,以及最该被讨厌的混蛋。瓦伦汀娜想,这些恐怕就是她能够留给孩子的最后记忆了。
她默默地等待着,打算在听到“妳”这个词时,再用能够找到的所有词句做一次获得谅解的努力——尽管结局多半会徒劳无功。
然而,她迎来的只是沉默。倔强的蓝眼睛注视着瓦伦汀娜,令她紧张,同样使她费解。
也许她可以再做些尝试,用自己那总显得匮乏的词汇去告诉孩子这次远航对人类的重要意义?
也许她可以改变计划,同妻子认真讨论她们当中的一个是否应该为了孩子而留下?
也许……是的,也许她可以选择放弃,不再冒险,不再探索,在已知的世界中安然度过余下的一生。她已经到了比埃弗勒斯峰更高的地方,她完成了与玛丽昂的约定,她有足够的理由为了爱而将肩头的责任交给别人。
在原先被选中登上“芙拉苏娜”号的科学家、工程师和军官当中,不乏因为孩子而退缩的人。如果露娜也哭泣着向她提出请求,瓦伦汀娜无法预期自己会怎么做。
可那想象中的眼泪,始终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露娜不会哭。
无论是受伤的时候,还是挫败的时候;无论是疼痛的时候,还是悲伤的时候;无论是相遇的时候,还是离别的时候。
“好吧!妳们可以先出发,可以飞得更高,可以走得更远!”女孩的声音变得哽咽,眼神却依旧显得骄傲,充满自信。“但我一定会想办法追上妳们!我会赶到妳的前面,比妳更早见到新世界的太阳,然后成为那里第一个欢迎妳的人!我保证!我一定会……”
在镀金隔层突然重新合上之前,瓦伦汀娜依稀见到有一点儿细微的闪光,正悄悄悬挂在小家伙的眼角。
“记得带上我的照片。”孩子说,“我可不想在见到妳的时候,发现妳已经忘了我的样子!”
她是如此地坚定不移,以至于瓦伦汀娜差一点儿就要相信,这关于追赶的诺言不仅仅是小女孩伤心的梦幻。
如果是在以往的课程时间,瓦伦汀娜大概会告诫女儿:不要在太空服里哭泣和流鼻涕。可现在,她只想为这勇敢的孩子送上拥抱。
月球的表面荒凉而孤寂,但瓦伦汀娜从未在这里感到寒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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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Bifröst,北欧神话中连接着众神居所——阿瑟加德与人类世界——米德加德的“彩虹桥。”
注2: 即“木卫二”,木星的卫星之一,直径3100公里,略小于月球。欧罗巴是太阳系内已知的拥有大气层的6颗卫星之一,大气中含有一定量的氧气。欧罗巴的表面为永冻状态,为冰原覆盖,冰原下可能存在着液态海洋。
注3: 即“土卫六”,土星的卫星之一,直径5150公里,大于墨丘利(水星),是土星最大的卫星,也是太阳系中仅次于盖尼米得(木卫三)的第二大卫星。泰坦大气成分中的98%为氮气,地表分布着大量由液态甲烷和乙烷构成的湖泊,且有风、雨等天气状态存在,是太阳系中与地球最为想似的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