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莱斯特先生翘着腿,坐在莱茵切斯特警局阿尔弗雷德•威尔金斯高级警督用来待客的山羊皮扶手椅里,嘴里叼着一支刚从高级警督手里接来的小雪茄。他今天过得并不顺利,一大早就收到汤森德子爵又一次取消了律师会面的口信,之后整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晕头转向,晚上还被两位巡警半强制性地送来警局。霉运总得到头,或者就干脆一气儿触底,他还年轻,还没有闻到末路的气味儿。
“这烟不错。”沉默地吸了一会烟,莱斯特点点头,赞赏地说道:“我很少吸这样的小雪茄,尝起来居然格外香醇。城里有它的经销商吗?”
“我有一位朋友,她在殖民地投资了烟草种植园,这是她的种植园里特别卷制的小雪茄,因为格外耗费材料和工力,所以只拿来送人。今天中午,她刚刚派人给我送来这一盒。”威尔金斯高级警督眯缝着眼睛,随意地吐出一口烟雾,“我听说你是品鉴香烟美酒的行家,莱斯特先生,所以特意拿出来和你分享。”
“这么珍贵的东西,您居然愿意与我分享,实在感谢。不过,如果您足够好心的话,那么还请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把我叫来警局吧。”
“噢。莱斯特先生,我想你应该不意外,我们警局老早就盯上了你那些不法生意。不过你头脑聪明,一直没留下什么把柄,也的确讨好了几位大人物替你背书。”威尔金斯高级警督注意到莱斯特遽然阴沉的神色,摆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这里不是审讯室,我也就随便说说,你不必这么紧张。”
如果亨利•莱斯特会在这样的声明前就放弃警惕,那么他也就不会至今为止都安然无恙。他谨慎地说道:“我想我不应该就此话题发表任何意见。威尔金斯高级警督,您也不该这样草率地说出类似于指控的话。”
威尔金斯高级警督饶有兴味地笑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在烟灰缸的边缘磕了磕雪茄,看着雪茄前端燃完的烟灰跌进缸中。
“是的,这种气氛友好的谈话根本就不是我的风格,不过拿了人家的烟,手就自然地要短一截了。”
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边将装着小雪茄的烟盒拿了出来,推向莱斯特。先前莱斯特只是看见威尔金斯高级警督从抽屉里拿出两支烟,因此没能注意到装着雪茄烟的烟盒。大概由于它作为礼品的用途,雪松木质地的烟盒设计得极为精致漂亮,甚至还在表面镶嵌了一小块薄玻璃,以让人看清楚里边饱满修长的雪茄烟。莱斯特注意到烟盒四角均有包角,铜质的角饰上雕刻着简洁的花纹。那花纹的纹样令他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并将正吸着的雪茄从唇间拿了出去。
莱斯特看了一眼威尔金斯高级警督,发现对方一脸高深莫测的平静,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雪茄烟盒。他像一个外行一样把烟盒内的雪茄烟全都取了出来,放在威尔金斯高级警督的办公桌上,然后按下作为烟盒内部左右区隔的夹板。只听得“咔哒”一声,烟盒内掀起一片木板,露出底部的夹层来。
莱斯特又看了一眼威尔金斯高级警督。高级警督仍然是那一副高深莫测的平静表情,似乎他一直都知道烟盒里有一个夹层。
这件事虽然越来越危险,但也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亨利•莱斯特先生这样想。
他伸手在夹层里摸索了一下,抽出一小叠文件来。这叠文件主体是一本王国签发的名字为“安德鲁•黑斯廷斯”的护照,其中夹有两张火车票,是从莱茵切斯特到共和国首都托里莫瓦,再转到殖民地去的。火车票上显示的发车时间就在今天,离现在不到一个小时。护照里还夹有一张四天后的船票,是从殖民地到新大陆的,要是依照那两张火车票的时间转车,那么将将可以赶上。莱斯特将护照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页,果不其然,这位“安德鲁•黑斯廷斯”和他本人长得一模一样。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安德鲁•黑斯廷斯的履历简介,与一家西姆斯矿业公司提供的调职书和品德证明。
“您的那位朋友,这是在要求我立刻离去吗?”莱斯特怒极反笑,将文件摔到桌上,带有嘲讽意味地反问道:“难道她认为我不过是她手里的提线木偶,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吗?”
“我不负责回答这些问题。我只负责为你提供一个选择。”威尔金斯高级警督耸耸肩:“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够想到她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安排吧!”
莱斯特冷冷地哼了一声:“想必是她认为我失败了。”
“你的确是失败了,我们有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你也许认为你可以肆意胁迫托马斯•克伦威尔教授这样一位有身份地位的人,不过总得想到他会想办法反击吧。”
“您又打算信口指控我吗?我不建议您这样做。我可是有律师的。”
“而我有几位非常优秀的下属。她们发现了克伦威尔教授留下的自白信,信件中指出,你是莱茵切斯特某种违禁药品贩售网络的背后主谋。”
然而克伦威尔教授已经自杀了。莱斯特立刻就想这样反驳,但他的理智令他克制住了自己。虽然就逻辑来说死无对证是条死胡同,但对陪审团来说,自杀前的自白是极有说服力的证据。不过,仅凭这么一点儿东西,检察官很难立案,只要这份自白到不了陪审团面前,它的威力也就无从发挥了。想到这里,莱斯特决定不作应答,重新傲慢地吸起雪茄烟来。
威尔金斯高级警督看穿了莱斯特的反应。这个男人令警局里好几位优秀的警探焦头烂额,然而他也不过是个聪明一点儿的人类罢了。
“是的,你大概并不在意这一份自白,但对于汤森德家族的管家埃弗雷特来说,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那封自白信里当然也有他的名字,我们告诉他这一消息后,他说出了不少重要的情报。”
这其中当然也有警士们从克伦威尔教授另外租下的那间地下实验室里找到的证据的功劳,不过威尔金斯高级警督并不会告诉莱斯特。即使是胜券在握的时候,他也不会炫耀性地打出不相干的牌。
“是吗?我想我应该先打电话给我的律师。”
“莱斯特先生,别着急,先让我给你捋一捋我们目前的看法。我们认为克伦威尔教授在昨晚因为福克纳教授的指控而乱了阵脚,惊惧之下,他决定自首,以获取学校的隐秘处理,挽救自己的名誉。克伦威尔教授是一位有信誉的绅士,所以他会提前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合作伙伴。第二天早晨,你出现在他常去的早餐店,试图说服他,但并没有成功。”
威尔金斯高级警督停下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他注意着莱斯特的反应,但自从说了要找律师的话后,莱斯特便只是平静地吸着雪茄烟,目光全落在威尔金斯高级警督办公室内放置的挂钟上。
“说服不成,你怒而离开,克伦威尔教授受了你的刺激,立刻在早餐店里写下一份自白,然而在离开的时候忘了带上它。但教授此刻满心都是这件事,又怎么会忘记带走写下的自白呢?因为他想到自己今早稍后的预约便是一名警察。直接向警察举报,戴罪立功,可比向学校自首要直接得多,也更利于降低影响。可惜教授没有想到,你在那之前就又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并且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威胁他不准自首。压力之下,克伦威尔教授选择了自杀。
“你没想到教授竟然如此决绝,但你非常清楚地知道枪声响起后很快便会有人前来查看,慌不择路地跳窗而逃。当然你更没想到的是,你在逃走的过程中留下了脚印。巡警们前去拜访你的时候顺便询问了你的仆人今天你是否换下一双沾有泥土的鞋,答案是肯定的。你的那双鞋和我们取得的脚印完全一致,并且在仆人没有清理干净的角落里发现的褐色泥土,正是莱茵切斯特大学里常见的那一种。”
“原来如此,竟然还留下了脚印。”莱斯特倾过身体,将雪茄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同时重新拿起烟盒里藏着的那些文件。他有一点沮丧地噘着嘴,不过感谢威尔金斯高级警督的长篇大论,由激素引起的不理智的战逃反应已经从他的身体里褪去。
“我们平心而论,高级警督阁下,您恐怕并不乐意给我这样一个选择吧?”
“当然不。我甚至不乐意我们只能靠一位不得不自杀的科学家临死前的哀鸣来指控你,不过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常常做自己不乐意的事。”威尔金斯高级警督严肃地看着莱斯特,“虽然我很希望你在法庭上面对陪审团,罪有应得地锒铛入狱,但我也知道,我的那位朋友不会容忍你活在她的安排之外。”
莱斯特理解地点点头:“我总归还是知道一些可以威胁到她的事。”他眯起眼睛,像是忽然想起一般地问:“您的下属们也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
面对威尔金斯高级警督的防备,莱斯特哈哈一笑。他将文件扔回高级警督的桌上,离开座椅,站起身来:“我相信,在这趟旅程的尽头,也只有屠刀,或者比屠刀更糟糕的东西在等着我。所以,谢谢兰道尔伯爵小姐的好意,但我还是去法庭上试试我的运气吧。请您通知我的律师过来吧,我需要和他讨论目前的情况,并且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妥善安排。既然现在咱们进入法律程序了,今晚我是否可以在律师的陪同下接受您的优秀下属们的审讯?”
威尔金斯高级警督冷冷地看了莱斯特一会儿,似乎是要确定他这一番话背后的决心,然后按响了叫人的电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