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初晤交锋，先敬罗衣后敬人

大熙与靺鞨结盟，同时开启贸易通商，所有商品都会在靺鞨边境的辽东聚集，这对辽东来说本来是个极大的便宜，但对着即将涌来的大量商人，玄卢王李铘却并不感到高兴。

早在三月，李铘便接到了舅舅裴毅的书信，反复叮嘱自己不要因靺鞨之事忤逆上意。

舅舅挨了杖责，显然是皇帝在敲山震虎。李铘并不蠢，索性装死装得彻底，正值太皇太后国丧，李铘便推了所有活动，每日只是闭门弹琴读书，连豢养门客的清静园也少去了。

可他再躲，在长安东市行首沈焰君商队到达沈州时，传来的消息，令他坐不住了。

“大王，毅国公之女天庆郡主随商队抵达沈州。”

天庆郡主李沫儿虽然区区十岁幼龄，却因平乱有功获封郡主，她的册封几乎是皇帝对李镰迟早都要封王的明示，父女两人极受圣上爱重，此刻李沫儿来到沈州，到底是何用意，背后是否有圣上的授意。

“随同的人呢？”

长史吴恤回道。

“表面看郡主孤身一人，只有商队护卫，约三十人。”

李铘正看着手中书卷，闻言一顿，狭长的凤眸挑起，看了一眼长史。

“实际呢？”

“郡主千金之躯，自长安出发一路都未掩饰身份，只有三十人护卫如何能够前千里畅行无阻，定有大量暗卫随行。”

李铘不感兴趣地摆了摆手。

“暗卫随同有什么稀奇的，我问的是可有天子心腹？”

吴恤俯身答道。

“依臣看，郡主本人便是天子心腹。”

“一介幼女，又不能替天子言事，如何成为心腹。”

“区区幼女，却敢只身千里来辽东，若不为大事，又为图何呢。郡主身份贵重，宵小不敢窥觎，就连大王都要以礼相待，试问还有谁能比郡主更让大王掣肘呢？”

李铘沉思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有理，请郡主来王府小住吧。”

吴恤俯身下拜。

“大王英明。”

李沫儿来了，却是带着沈焰君一起来的。

李沫儿未着礼服，又腰配小剑，而沈焰君因出行不便，更是有两名随从大张旗鼓地想抬沈焰君的轮椅入后殿。

守卫后殿的参军心觉不妥，拦两人于殿外。

“请郡主卸下兵刃，随下官入殿。”

李沫儿抚了抚匕首顶端的金花，冷笑道。

“我自出生起，父亲便给我这把匕首，要我赠予未来的夫君，只有我的夫君能碰触此刀，我给你，你敢收吗？”

参军闻言命人奉上银盘，躬身举盘过头顶。

“卸刃上殿为礼，郡主之匕首，下官不敢碰触，以银盘请之，请郡主奉守礼节，卸刃入殿。”

李沫儿依言解下匕首放在银盘中。

参军又拦住沈焰君。

“商贾不可上殿，请在殿外等候吧。”

李沫儿气呼呼地啪得一掌拍在门廊上。

“你要怎样我都随你了，我奉守礼节，你们的待客之礼又在哪里！”

参军答道。

“商贾不能上殿，这诚然也是礼仪。”

李沫儿一把从银盘中抢过匕首，推着沈焰君的轮椅要走。

“我本就不愿意来，你们偏要请我来，难道是要我过来受辱的吗！”

吴恤哪里肯放人，立刻堵住路口，俯身作揖。

正在僵持不下间，一名殿内管事出来喝问。

“外面吵嚷什么？敢扰王爷清静！”

吴恤回道。

“天庆郡主应召拜见殿下。”

管事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躬身行礼。

“大王正等着郡主呢，请随下官入殿吧。”

李沫儿冷哼一声，将匕首系回腰间，推着沈焰君就要走。

管事连忙上来搀扶她，殷勤劝道。

“唉，郡主，您都来到门前了还走什么，大王正等着您呢。”

吴恤派人堵在路上，躬身说道。

“郡主三思。”

李沫儿哪里肯听，仍是要走，还是沈焰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摇了摇头。

“你既来了，便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哪怕要走，也要进去向主人行过礼告别才算礼数，是不是。”

李沫儿嘟着嘴，不情愿地回过头，冷冷看着众人说道。

“你们都看见了，我留下俱是沈行首的面子，尔等还不谢沈行首？”

吴恤早就领教过这个小郡主的蛮横，心里明白这个小霸王闹起来根本不管天不管地，就算闹到王爷面前，她也不怕，便一使眼色，让众人让开道路，一俱躬身拱手作礼。

“请郡主进殿。”

李沫儿手一挥，让随从抬着沈焰君就进后殿了，见了李铘，倒不见之前半点脾气，在管事唱喏下，恭恭敬敬按辈分跪下行跪拜礼。

“二等忠勇毅国公之女天庆郡主拜见。”

“侄沫儿拜见玄卢王。”

李铘亲自下榻扶她起身，笑道。

“都是自家亲戚，唤我叔父便是，这是在后宅，不用如此拘束，当是自己家就好。沫儿远来一路辛苦，就在这里住下吧。”

李沫儿耿直地答道。

“沫儿初到沈州，原该来拜见叔父，只是我年幼，不懂礼数，恐在王府失了规矩，惹得叔父不快，屁股挨了板子，倒不美了。”

李铘闻言皱了皱眉，见她衣着鄙陋，一身灰扑扑的短褐，连府上的小厮也比她鲜亮，细瞧她眉眼，见她长得干巴黑瘦，跟个猴儿似的，好个黄毛丫头，哪里有公家贵女的模样。

李沫儿不得他眼缘，说话又粗鄙，又不懂眼色，一幅不太聪明的顽劣模样，圣上怎么会选这样的一个小孩子来敲打自己呢，李铘如此想着，原本三分的疑心退了两分。

“沫儿说笑了，毅国公带兵有方，治家自然也是好的。只不过，沈州城内虽然安全，到底是边郡，多有外族人往来，你是毅国公的掌上明珠，最好还是住进王府来，一来，对你的安全有保障，二来，有事也能照应一二，对毅国公也算有交代。”

李沫儿又倔强地摇了摇头。

“我跟着沈行首一路都好，出入都随她，沈姐姐出行不方便，王府门第高贵，怕她住不惯。”

李铘又皱了皱眉，目光扫了一眼轮椅上的黑衣女商人。

沈焰君敏感地捕捉到了上位者的目光，温婉地垂头拱手行礼，将一张洒金红笺书写的礼单放在榻上。

“得玄卢王殿下庇佑，沈州安一方太平，乃百姓之福，仰仗玄卢王之恩德，小人才得以安心在此做生意，乃商贾之幸。”

沈焰君长相柔美，静穆如观音坐莲，眼角微微下垂便显出如水的柔婉来，这一路瘦了些，面部线条精致利落，更显出眉目如画，飘飘若仙，令人心生好感。这便是那个带李沫儿北上的商贾了罢。

李铘生得俊美，更爱见美人，见她抬眸微微一笑，眼波流转，百媚丛生，不觉又多看了一眼，但他心知肚明，眼前女子身份微贱，再养眼也不过是副皮囊。他要她死，不比掐死只蚂蚁更难，这一对幼弱女子，如何背负得起皇帝的期待，想必来敲打他的，另有其人。于是剩下的一分疑心，也悄然消退，并不与沈焰君说话，而是看向李沫儿。

“既然你在王府住不惯，我也不强留了，我会派一队王府精锐保护你。”

李沫儿自是谢绝。

“多谢叔父好意，沫儿跟着沈姐姐做生意，卫队带着麻烦，就不必了。沈姐姐自会照顾我的。”

李铘断然说道。

“不可，沈州是边郡，不比长安。你父亲毅国公肯让你来，便是信任本王能护你周全，若你连护卫也不肯要，我就只能留你在王府了。”

李沫儿撇了撇嘴，还要拒绝，沈焰君拉了拉她的袖子，垂首朝李铘说道。

“玄卢王殿下说的是，郡主身份贵重，需得小心看顾，小人行商东奔西走，难免有照顾不周的时候，正是提心吊胆呢，幸而殿下垂爱，有了殿下的照护，郡主就算入长白山边境，也定然安全无虞。”

李铘闻言，虽不愿与她客套，少不得也要问一句。

“长白山林深茂密，多有猛兽出没，又有泥沼瘴疠，甚是危险，你...也要去？”

他的目光扫过沈焰君的残腿。

沈焰君垂首答道。

“是，小人明白。小人是商人，与靺鞨通商，必得入长白山，才能得重宝。”

李沫儿搂住沈焰君的手臂，振声说道。

“我自要和沈姐姐同去，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商贾逐利乃是本性，这个女人千里迢迢从长安赶来，又焉有入宝山而空手回的道理，李沫儿千里随她来，想来也不会让她独自犯险。

靺鞨边境有驻军，素来太平。有王府卫士保护，入长白山也不算什么。

李铘也懒得与商贾再争辩此事，便淡淡地挥了下手。

“圣上颁布靺鞨通商诏令，旨在抚民安疆。你愿入长白山开商道，亦是承应圣意，本王自当照拂一二，长史吴恤深谙靺鞨事务，你这一应事务都需得他指点，配齐卫队方可出行。郡主是毅国公唯一的女儿，千金之躯系于你身，若有一丝闪失，不用毅国公追究，本王先要你全族担当。”

沈焰君柔顺地躬身回道。

“是，小人明白。承蒙玄卢王殿下垂怜，小人才得以在沈州宝地开了一家飞钱行，飞钱能够通行，对全国各地的行商都有好处...”

李铘不愿听这种市井商言，淡淡地挥了下手。

“如有所求，找吴长史吧，退下吧。”

李沫儿推着沈焰君的轮椅退出殿门，她天生神力，双臂一用力，竟一人将轮椅抬起往门槛撵去，生生将沈焰君撬出门去，门外恭候的随从连忙上来接替她将沈焰君抬了下来。

沈焰君被她粗暴的动作震得轻轻哎哟一声，出了王府才拉过气呼呼的小老虎的手。

“小祖宗，又撒什么气。”

李沫儿忿忿地甩了下手。

“干嘛讨好他，做什么对他笑，没见他看你眼睛都直了？”

“我是微贱之人，若不是你，玄卢王断不会看我一眼。”

李沫儿更生气了。

“又说这种话，我是郡主，我就看重你，旁人就不能看中你？”

沈焰君笑着点了她额头一指头。

“年纪不大，管的倒多，还有空生这种闲气。”

“我偏管！”

“好了，玄卢王才不像你会与商贾为伍呢，别生气了，带你吃好吃的，炖熊掌好不好？”

“不好！”

“好好，熊掌和赌气不能兼得，你选赌气，那我就去吃熊掌啦。”

李沫儿气呼呼地拉住她。

“不许丢下我。”

沈焰君笑眯眯地摸了下她的额发。

“好，绝不会丢下你的，既然同我出来了，我必完好地将你带回去。”

李沫儿得了安抚，瞬间把气恼给抛到脑后，推着她往回走，又问。

“为什么在沈州吃这么好，不同路上那样吃苦？”

“一来，路上财不露白，不可招摇，二来，也想让小郡主体会这一路的风土民俗，长长见识。但到了沈州，咱们是来做生意的，就得把面子里子都撑起来，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小祖宗再瘦成小猴子了，要被人瞧不起啦。”

李沫儿叉着腰撅起嘴洋洋得意。

“我是大将军的女儿，谁敢瞧不起我。”

沈焰君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