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青云一直没联系凌湖影,凌湖影也一直没联系陶青云。
实际上,凌湖影没主动联系任何私人感情,为了首届新星计划的公开画展不出错,她直接住在办公室,蜷在小沙发上睡觉。
班雨心疼她,等女儿睡了,就偷偷打电话。但他不敢多说话耽误时间,否则凌湖影更没时候休息。
段宇航对情况的了解比班雨清晰得多,只是他比她更忙。每天九点,段宇航准时到雅士藏财务部打卡上班,和各种名目的钱打交道,还得费劲心思让报表上的帐说得过去。他想着趁午休的时间和凌总吃个工作餐,可每次从凌湖影办公室经过,凌总不是一脸严肃地盯着电脑就是半合着眼和各家媒体通话,桌上永远是吃剩的泡面。
段宇航看不下去,于是中午从广东餐馆订各色咸味小点心带给凌湖影。他拎着餐食盒直接闯门,把吃的撂在桌面上,转身就跑,不给凌湖影反应的时间。
他太了解他英明神武的前妻了。和凌湖影交手,要么你比她还强势,强势到让她没空间反抗。要么,你就别理她,激起她的征服欲且永远别让她得手。
如果你像大多数正常人一样,在两个极端值之间的区间摇摆,恭喜你,在凌湖影的眼里,你就是个废物。
除非你很帅。
那你就是英俊的废物,浪费资源,罪加一等。
英俊的废物段宇航在过去的时光里被凌湖影以各种不费力的方式得手无数次,这次他只好铤而走险,走上了硬汉的道路。
令他欣慰的是,凌湖影没有拒绝送上门的战利品,凌湖影办公室门口每晚多了两个空外卖袋等人收。
好样的,段宇航,计一分!
段宇航在心里给自己加油,虽然他知道这毫无意义。
但是能为无意义的东西开心,说明这人没什么坏心眼。
当年凌湖影面对紧张到双膝下跪的段宇航,心里念头一闪,点点头,让他得手一次。
周三的S城博物馆公开展览厅,到场媒体的数量比陶青云的画还要多。镁光灯闪烁,一半是因为雅士藏的业内号召力,一半是因为特邀致辞嘉宾梅丽。
总而言之,和陶青云关系不大,即使全场都是陶青云笔下的S城。自然,很多画是陶青云奉命短时间突击的产物。
坐在台下的凌湖影知道,展示台上陶青云也清楚。
致辞嘉宾本来是皮特安的,可皮特安坚决拒绝了。
“不能让我们雅士藏盖了年轻人的风头啊,哈哈。我看梅丽就很好,两个美女养眼,我一个糟老头,煞风景。”
办公室里的众人陪笑,纷纷赞美安总宝刀不老。凌湖影笑不出来,低头在陶青云的致辞稿上划重点。
致辞稿提前一个月写好,一式三份,凌湖影抄送陶青云还有胡硕。胡硕工作效率奇高,几乎在同一天就发来现场提问的参考答案。
背下来。发给陶青云的邮件里写了三个字。
“雅士藏愿意为全世界各地的艺术家提供平台。发掘多元文化的价值是雅士藏中国一贯的信条,S城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她的一小片光彩都是对我们巨大的恩赐……”皮特安冲着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代表雅士藏表明立场,胖脸在监视器里增大一圈。
凌湖影静静坐在媒体区,陶青云没现身之前,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发会儿呆。有几幅陶青云的素描画被挂在横跨天花板的钢丝上,凌湖影仰头看,陶青云替一部九八年的老电影画了海报。
“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看完那部电影之后,陶青云有一段时间总哼着这支曲子。
电影是凌湖影嘱咐何来从网上下载的,圈在太阳酒店的陶青云抱怨无聊的次数太多了。
“你是真不爱同时代的东西。”凌湖影收了电脑。“品味像个中年人。”
“中年人很好啊,什么都见过,就不会让人牵着走。”
凌湖影笑,喝口保温杯里的酒。
“说真的,你为什么喝得这么凶?”
“人近中年,谁都有点过不去的坎儿。”
……
媒体区一阵欢呼,致辞嘉宾梅丽优雅走上台。梅丽长发披肩,一尾红裙拖地,亲切微笑,向台下的镜头招手。陶青云板着脸在梅丽身后出场,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只有凌湖影明白,陶青云现在正紧张地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的过稿。
也不要一字不差,中心意思是感谢和努力。发给陶青云的邮件后有一封凌湖影的补充。
“青云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们几个朋友私下看过陶老师好多作品,这次她肯从幕后走到台前,我们都替她高兴……”梅丽演绎着事先写好的稿子。
稿子是何来亲手送到梅丽的经纪公司里的。两百字的演讲,梅丽的经纪人要价五百万,如果要求梅丽现场站台,一千万人民币不还价。
“奶奶个孙子的,不就傍上商天用了吗?”消息传回雅士藏,左源气得在办公室破口大骂。
“要是商总也出席,两个人一共要……一千五百万。”何来观察着左源的脸色,支支吾吾地把话说完。
左源当场把手里的水杯摔在何来脸上,何来一矮身躲开了,逃命似的钻进凌湖影的办公室委屈。凌湖影哄了可怜的小胖子一下午。
暂定的解决方案是,先出一半的价钱,剩下的每六个月还一次。
梅丽的演讲在一片鼓掌声中结束,凌湖影也礼貌性地拍两下手,坐在凌湖影旁边的左源看着梅丽的背影,捏断手里的圆珠笔。
“咔嚓。”声音清脆。
凌湖影吐出一口长气让自己镇定,接下来是陶青云的致辞。目前为止都是完美的,只要陶青云开口,过去的苦难会变成即刻加身的荣耀。
只要她开口。
全场安静,快门声停了,全世界都想知道艺术家陶青云的心声是什么。
陶青云一步步走向话筒,脚步声在寂静里铿锵,像是摆钟的走时,一丝不苟,安定又有力。
陶青云的呼吸被高精度话筒捕捉,声音从墙上的音响传出微风吹拂声。
“你们全是傻逼。”
偷着打瞌睡的何来被现场突然爆炸般喧闹惊醒,他揉揉眼睛戴上眼镜,眼前是镁光灯不止歇的闪,空气里是飞扬尘土的味道。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赶紧瞄一眼台上,看见黄怡自台侧冲到中间,把陶青云拉下台。何来觉得不妙,从椅子上弹起,不防被脚底滑动的电缆结实绊一跤。
坐在凌湖影身边的胡硕意外的亢奋,他抓过一个摄影师,只一眨眼,他进入播报新闻的状态。“全球财经,现场直击,胡硕为您播报雅士藏首届新星计划,艺术家反水愤怒离席……”
摄像机匆匆掠过全场,被记者团团围住的皮特安,尽力维持现场秩序的何来,和各方媒体紧急协商的左源,跌坐在地的黄怡。
以及,跑向安全出口的陶青云和追在她身后的凌湖影。
“陶青云!”凌湖影在陶青云身后怒吼,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铮铮响。长期睡眠不足让凌湖影腿软,跑了几步,她摔在地面上。
绿发女子头也不回,三两步奔向安全出口外的黑色轿车,钻进车里。汽车登时发动,扬长而去。
“喀嚓。”天花板上用于固定的螺丝崩落一枚,陶青云的大幅画作只凭一颗螺丝支撑,在空中摇摇欲坠。人群惊呼,地上散开一个避难的圆圈。
凌湖影回头看,飘来晃去的素描画后是皮特安面对镜头阴森的脸。
闹剧三个小时后方止,陶青云手机关机,邱山木也不知道陶青云去了哪里,只说陶青云早上离开时没有异常。皮特安简单地应付媒体后黑着脸匆匆离场,凌湖影不敢走,留下来收拾残局。
雅士藏出丑,天大的新闻。各门户网站的头版用不同的话术说着同样的话题。
暴跌!雅士藏港股下潜超三成!
艺术品交易所深陷丑闻,造假还是炒作?
最昂贵的怒斥,梅丽挚友恐面临天价违约金!
……
胡硕痛快地赚了一大笔点击量,他手里有新星计划的所有资料。反正陶青云的信息他独家拥有,对外泄露多少看他心意。
“凌总,你我都清楚,当下世界,新闻除了是机会,其他什么都不是。”在电话里,胡硕说得直接。
凌湖影猛灌一口威士忌。
应急的法律声明在雅士藏官网放了一个工作日,宣称要对过度窥探的媒体追究法律责任。恐吓战略没有奏效,雅士藏的四周被记者们堵得严实。有一家小报社的女记者另辟通道,一个人从地下储藏间的五米的铁皮通风口爬进来要皮特安接受采访,被何来逮住,连推带搡赶出去。这正中了她的心意,十分钟后,雅士藏男助理无端殴打女记者是最新的热点。
会议室里只有皮特安,黄怡和凌湖影三个人。三人都不说话,皮特安扭头望着窗外,乌泱泱的人和镜头。
“怎么办?”皮特安的声音听不出感情。
“陶青云的违约金已经到了,三百万全款……”凌湖影逼着自己说话。
“我问,怎么办?”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儿。”黄怡接话。“我刚才和我们家公关部的经理打了招呼,那天到场的媒体有一半都是熟人。我们家老爷子知道这件事儿特别嘱咐我,有矛盾易解不宜结,让我走家里的帐,给各位老师们发红包走动走动。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
“雅士藏的事儿怎么能惊动黄总,”皮特安听完黄怡的话一笑。“下周,我去老爷子那儿拜访,把新一期的拍卖录送到府上。”
那一刻,凌湖影忽然好累。一种意料之中却不愿相信的累。
这样的疲倦在停职的第三天还在她身体里盘旋,忽忽悠悠,挥之不去。
黄怡的事情办得很漂亮,有关陶青云和雅士藏的报道被一只大红包装了起来,用利益封口,丢进乱码大海里。至于陶青云的责任,皮特安不急着追究,及时到账的违约金正好能填补账面上的某处亏空。向总部汇报时,皮特安把重点放在新星计划的公益性上,最后竟让他瞒混过关。
博物馆后门的监控录像显示,陶青云逃进的黑色轿车直接开往机场方向,车牌尾号三九六零,商天用的座驾。
皮特安冷眼看着视频文件,转头问何来:“陶青云的身份证在哪里?”何来措手不及,悄悄看凌湖影。凌湖影不忍心,叹口气说道:“在陶青云手里,当时就没收走。”
皮特安“啧”了一声,商天用是他惹不起的人,被搅局的火他一直没地方发。他粗声叫何来收好证据,开着门,留凌湖影一个人在办公室,借故发了好大的火。凌湖影理亏,一句不敢回。
“湖影,我也是为你好。可能说话冲了点儿,都是对事不对人。”末了,皮特安又补一句。
“是。我理解领导的意思,我会把损失……”
“这两天你手里的事情先放放,交割黄怡。你也歇歇,弦绷太紧也不对。”
胃疼的凌湖影从皮特安办公室出来,路过王欧明办公室,看见成堆的纸箱堆在门口。房间里一片狼藉,书架全空,双开门衣柜大敞。门上的金属名牌槽里“首席拍卖师王欧明”的牌子不见了。
“王老师呢?”凌湖影问在茶水间偷懒的章志柔。
“他不是退休了吗?”
章志柔疑惑地看着凌湖影,好像凌湖影问她为什么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
“这老头……”
凌湖影掏出手机要打给王欧明,按下通话键的前一刻,手停在半空。凌湖影想了两秒,把手机放回口袋。
风紧扯呼。
“去资料室,把秋拍和游艇的资料打印一份送到黄总那里。”凌湖影抿唇,把权限卡递给章志柔。章志柔领命而去,走之前塞给凌湖影一块白巧克力威化饼干。
休息一下再出发。红色包装上这样写道。
太甜了。
凌湖影咬了一口,把剩下的饼干连包装扔进垃圾桶。
陶青云一直没联系凌湖影,但凌湖影一直在联系陶青云。
陶青云的身份证还藏在凌湖影办公桌的抽屉里,和纽约大学的推荐信放在一起。
“她不想见你,你也不要来找她。”邱山木说完就挂了电话,让电话的忙音填补尴尬。凌湖影又回拨,邱山木的手机已是空号。
泉水岛。
凌湖影知道陶青云在那儿,可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身份去见陶青云。
停职的前经纪人?新星计划已经废了。
曾经睡过觉的利益共同体?高傲的陶青云未必会承认。
还是,相爱的恋人?凌湖影自己都不信。
可凌湖影想见陶青云,说不清原因。
“滴滴。”凌湖影电脑里的雅士藏智能监控系统有新提示。监控显示,章志柔刷卡失败,监控摄像头无死角记录章志柔从资料室到凌湖影办公室的行动轨迹。
一对一监控,皮特安上任的另一个新举措。
“简单地说,谁动数据就监控谁。其他时间,摄像头待机。”新摄像头安装好的当天,皮特安笑呵呵地在会上解释。“保护大家的隐私,也能省电。”
Means(也就是说) 除了我监控谁都行。王欧明发给凌湖影的短信一针见血。
那是凌湖影第一次在会上和王欧明传短信,之后就一直没停下来。
“什么叫,我,凌湖影的卡是,资料室有限授权?”下班前,凌湖影质问姬崖高,后者在内部电话里顾左右而言它。
“上面说要技术调整,凌经纪你别多想……就是……呃……”
凌湖影听不下去,当即挂断电话,然后饮尽保温杯中残酒。
“能和凌总吃个临别饭吗?”段宇航在门口敲门,挂着和当年初次约凌湖影去吃饭的笑容。
玛丽亚西餐厅,三楼vip间。
“第一次和你吃饭就在这儿。”段宇航说着,把盘子里的薄牛肉分成三份。
“那时候外墙还没装修,对面还没有LED板。”凌湖影指着窗外的金融大楼。“那天好像下雨了,我还没带伞。”
“没有,八月七号是个晴天。”
“啊呀,记不住了。”
凌湖影给自己倒上葡萄酒,暗红色液体在高脚杯里泛起悠长波浪,像微型血海。段宇航看一眼酒杯,又担忧地望着凌湖影的脸。
“我没瘾。”凌湖影说。
“你要是出事,到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就这样。”
“你别喝了……”段宇航伸手去够凌湖影的酒杯。凌湖影直接把酒泼在段宇航的脸上,段宇航单手捂脸,另一只手抓餐布擦脸。“是我自作多情,我以为,我能让你变好。”
“拿去。”凌湖影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七十五万,密码我生日。”
“凌湖影你什么意思!”
“房贷,我也应该出一些。”
“你拿钱打发我?”
“我只有这些了。”
“你……”
段宇航瞪着凌湖影,眼角里熬夜的血丝分明。他愤怒地起身,摔门而去,西裤口袋里,一张银灰色的卡片掉落,在地毯上反射夕阳的暖光。
凌湖影拿了卡,从三楼追下来,段宇航的车刚刚开走,红色尾灯在飞扬的尘土里模糊。
无痕出入卡。
雅士藏中国唯一的权限无限卡。
在办公室里,凌湖影细细在掌心把玩这万门钥匙。想来是钱宏图为了方便借给段宇航的,如此段宇航查资料时不用每次都和他这个财务部负责人打招呼。更重要的是,段宇航的审计账目过程在系统里不会显示,钱宏图改账便能做到无声无息。
现在是晚上八点,酒井洋房里只有凌湖影的房间在亮。新星计划失败后,后续的工作理所当然地取消了,加班也成了过去式。房子里奇静,凌湖影刷卡打开资料室的声音在黑暗中过分清晰。
凌湖影没开灯,凭着记忆找到A6号电脑,戴着橡胶指套的手指沿着电脑机箱的边缘触摸凸起的塑料开关。
“嗡——。”电脑开机,屏幕淡蓝色的光映着凌湖影的脸。
凌湖影输入密码,正要敲击回车,小指忽然僵住。她收回手,删除自己的用户名和密码,填了王欧明的账号。
白底黑字的合同文档与交易详情在凌湖影眼前一张一张地闪过,她的时间不多,每一个整点保安就会巡楼一次。
库存油画。
游艇拍品。
重西。
陶青云。
陶。青。云。
保安的脚步声近了,凌湖影轻巧地按下电源键关机,拉开一条门缝离开。难解的迷叫她拉开幕布一角,这场戏,她不但要唱,还要唱个满堂彩。
全球财经的首席记者胡硕今晚不打算睡了,他忙碌的选择太多,真真切切成了烦恼。在深度采访计划上签名后,他接到雅士藏中国区高级经理凌湖影的电话。
“想知道雅士藏更大的新闻吗?”女人的声音慵懒,竟听不出杀气。
“凌总这是……报复?”
“不如说,是创造可能的艺术品。”
凌湖影信手把打火机丢进浴缸,浴缸里的文件瞬时被点燃,幽幽火焰吞噬照片上陶青云微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