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晚游突然肚子饿了,中午的粥她气得一口没吃。
她这人最怕饿肚子,大概小时候饿怕了.现在只要肚子有点饿的意思,她就能一秒闪回到小时候在菜市里捡烂叶子的事儿。那时候她就想,要是能见到林江羡这个老混蛋,她一定要扑上去狠狠打他一拳,还她阿娘的。至于自己那份儿,她都没拿他当爹,打上去也名不正言不顺。
想想老混蛋鼻青脸肿中扭出来的错愕,她就很解气.在那之前,她得靠这个信念支撑摇摇欲坠的自己,在白眼和路人的脚底板下抢到一天的口粮.
最后她还是没能一拳打到林江羡脸上,因为她那时候快死了,黑窑子里的打手一脚踩在她脑袋上,脑袋在水坑里。
季晚游还心里骂这人真不会踩,这样泥点子溅到衣服上会很臭。据她观察,刘老汉家的老狗经常在这墙边撒尿。
她娘要知道季晚游骂人都这么不求上进,估计得痛心疾首,觉得白瞎了自己的貌美如花,聪明机智的优良基因。
林江羡来的时候,季晚游正把一口泥水喷在打手的绸衣上,本来是想喷在脸上的,这样侮辱性更强,显得她也不是那么难看,奈何她真的站不起来了。黑窑子周围来来往往的,要么是些混混妓女,要么是些没钱的赌棍脚夫。
草鞋布鞋在她面前忽闪来忽闪去,灰的,黄的,黑的。没一双脚稍微走慢些,反而还更快了。估计这泥坑是真招人嫌,季晚游脑袋上大汉豪迈的笑声也是真吵。
眼皮分分合合不知道多少次,那一双雪白雪白的靴子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睁眼时出现在季晚游眼里。她没记错的话,昨天一场滂沱大雨,沧海山脚下的路都被泡得泥泞不堪。这人走哪儿的路,那双靴子居然一点泥都没有。
她还不合时宜地疑惑着,脑袋上又是一脚,整个脑壳好像都要裂开,脑仁疼得缩成一团,脖子是不是快断了……
白靴子靠近了,鞋尖的方向和其他人别无二致。大概是哪家勿闯此地的贵公子看戏罢了。她绝对没指望过白靴子能停在自己面前,也绝对没有指望过,林江羡这个老混蛋能记起来他还有个白送的女儿。
季晚游还在催那双白鞋能快点走,杵在那儿看着真挺难受。但那双靴子就是不往前走,也不转动脚尖,就和季晚游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一种对峙。
然后头顶上传来声音。
他们在说话,但季晚游耳朵里嗡嗡作响,没有听见。她脑子里只有那双白鞋,她想这双鞋不该这么白。在头上一轻,快睡着的时候,她都没放弃知道答案。
这双鞋,为什么连一点点泥污都容不下呢?
“季四?”熟悉的声音在屋子里散开,霍钰急匆匆的脚步朝着季晚游的房间冲来。看着榻上少女一脸死像地捂着肚子,才松了口气。
“叫你没反应啊!灯都不点,我以为你被陈清之宰了!”
季晚游缓缓转动眼珠子。“要被宰也是你这个北胤大将的孙女先吧。”
“是人话吗?章小言说你想见我我才来的!”
“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季晚游用最后一点力气仰天长叹,尾音苍凉地像是壮士西去。霍钰差点没把点完灯的火折子掷到这条死鱼身上。
沉寂许久的前堂响起脚步声,霍钰这才反应过来后面还跟着个祝时归。
看着这女人跟没听见那声哀嚎似的,优雅从容地迈过门槛,施施然坐在季晚游面前。手上一叠糕饼沉在桌上,季晚游简直羞愤欲死。
她只能瞪着霍九这个千古罪人,谁让这厮不提前告诉她!毫无意外,对方回击以白眼,好像在说:就你那衰样儿,这不是早晚的事儿。
祝时归看着半截脸埋在枕头下面,眼睛反而瞪得圆溜溜的姑娘,明明想笑,又装着好整以暇。“怎么,要我喂你?”
季晚游腾地坐起来,傍晚的余霞不知怎么被截断在夜晚,在她年轻的脸上残留着转瞬即逝的余温。琥珀般的眸子在灯光中小心翼翼地转动,也许转动的是灯光。
真好看的眼睛。祝时归支楞着脑袋,想法也很惬意。好像关于陈清之的一大堆糟心事儿也无关紧要。
“也……不是不可以。”季晚游认真地回答,好像还有些勉为其难?
果然是幻觉。
一个白眼,撂下一句话,祝时归转身走了。
“吃完赶紧谈事儿,我在前厅等着。”
只留下季晚游和霍钰两个人面面相觑。
霍钰摸着下巴,砸吧出些奇怪的味道。“季四,我怎么觉着祝掌柜怎么那么像这横流间的女主人?”
“就你能想。”季晚游刚沉下去的心思又被霍九这句话给搅浑了。“都被关着了,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没事你转移话题干嘛。客随主便,你能有点主人的样子吗?”
季晚游嘴里的糕点差点没咽下去。能想的原来是自己,这都能想歪。这两天还是少说话为妙,千万别因为发言过于奇怪,让她本就悲惨的境遇雪上加霜。
看着一个接一个往嘴里丢糕点,不给自己一点喘息机会的季晚游,霍钰特别贴心的给她倒了杯茶。然后不怀好意地问:“好吃吗?”
看她点点头,霍钰笑的很神秘:“你就不好奇这荒郊野岭,祝掌柜哪儿来的糕点?”加之夜晚和单薄的烛光,自带阴间特效。
“多大了还这一套?”季晚游慢慢停下咀嚼,用比较清晰的口齿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顺带一记爆栗,让这个老爱捉弄她的师妹长个记性。
“赶紧说哪来的?”
霍钰吃痛地捂着额头,抬起无辜的大眼睛,那何止楚楚可怜,简直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是个东西看了都会荡漾盎然。“人家只是很担心你啦……毕竟那可是陈清之送的。”
可惜,季晚游早在和霍钰相爱相杀的岁月捶打下,变得不是了个东西。本来都准备好翻掉友谊的小船了,这厮后面一句话吓得她差点胃都给吐出来。
“你不是挺反对陈清之插手沧海的事儿吗?不怕人家干点什么排除异己?”
霍钰本来是望着她的,眼睛里的倒影却是怜悯的海洋,没有一丝一毫季晚游的模样。没有也挺好,毕竟自己咳嗽的也太过狼狈。
“我就回了一趟家,你怎么就给推上去当反对派的头头了?”
季晚游笑着拿了一块糕点,左右仔细仔细端详着,话里都是不打紧的样子。“你这说法,搞的好像我是个山土匪,给当宰相去了。唉,你说祝老板和那女帝到底是啥关系啊!这可是瀛都常记点心,难搞哦!真是有心。说不定那个巫山真的是宫里的御厨。 ”
她这边说完了,霍钰那边安静却在锣鼓喧天,像是在庆祝丰收。丰收的寂静横搁在两个人之间,没有亏待任何一个。
季晚游没忍住,终于放下了手快被捏碎的糕点,瞥了一眼霍钰。女孩儿脸上没有什么过激的神色,她只是收住了目光,盯着脚尖发呆。
得,她再插科打诨霍钰估计会把她骂死。
“就是……瀛王来沧海,大师兄作用不小。我又看不顺眼他,又和掌门关系匪浅,门里几个混小子就拿我说话了。等我知道,就这样了。”季晚游语气弱弱的,带着些讨好。霍钰最吃这套。
“他们何止拿你说话,仗着你和内门弟子关系好拉帮结派呢。”霍钰听她这大事化小的态度直接给气笑了。“万一陈清之怒了,他们倒好,你这头儿不得被搞死。”
“本来我就不太待见那什么王,倒也不算冤枉我。沧海穷是穷了点,总比沾上朝堂上的腌臜好。”
“晚喽,沧海助力剿灭叛乱,瀛王又扬言要在名剑大会之时前来观礼。不就是在敬告江湖诸位:曾经的第一大宗现在是我的地盘了!你们想荣华富贵的赶紧来。”
季晚游委屈上了。“你看,好好比武大会,硬是变成了招聘大会,我能不气?再说隔壁那几个大派,扯上了朝堂,看着是弟子成群,繁荣无比。心里想着武道的又有几个,无非冲着虚名,都是些心术不正之徒。”
“唔,背地里更不干净了。”霍钰又给添了把柴,眼看着季晚游火越冒越大,她又不慌不忙地泼了盆冷水。
“不过你能做什么啊?”霍钰说这话说的随和,像是邻家妹妹和你开的小玩笑,一点没贬低嘲笑的意思。可惜季晚游从小没什么邻家小妹妹,连家都没有。这话听在耳朵里,亲切听不出来,就听出揶揄。
“你好烦啊。”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眨眨眼睛,就把这话变了个意思。“我就是挺烦,烦着怎么对付我阿爷呢。我回来这才上山陪你去了鹤亭客栈,结果没三四天,又叫我回去。话说,你怎么乖乖去帮陈清之剿灭叛乱了?”
“我哪儿是乖乖,林掌门拿剑逼我去的。”
“你爹这么狠?”
“他狠你才知道?”
“也对。但我好像听说掌门只是叫你先探探情况,到时候了再行动。又没让你待里面。”霍钰笑地很轻巧,让探寻变得没那么张牙舞爪,又无法忽视地盛气凌人。
季晚游呼吸一滞。山间的虫鸣开始在空气中生长,摇曳着仿佛浮在水中。季小道长的心思也跟着浮动。在她往常一样开始讨厌霍钰这过早聪明的之前,她无可奈何地想起了祝时归那天夜里,几乎消失殆尽的眼神。